王纪元
奶奶老了,我突然感觉到。
不是因为她额前的银丝,也不是因为她日渐迟缓的动作。时间仿佛是漫长的,却又似乎转瞬即逝。流逝的时间里我似乎能看到自己成长的每个细节——从幼儿园到高中,但却看不到奶奶衰老的过程,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这种感觉让我有种莫名的怅然和失落。
转眼想来,好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中午回到家,奶奶正把君子兰从客厅搬到阳台上去。
“晒太阳喽。”奶奶像是对花,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
不知什么时候起,奶奶喜欢上侍弄花草。家里大小几盆花就是她的宝贝,象自己孩子一样的宠着,可也不管花草喜不喜欢,整天家的搬进搬出。
“种子呢?”看着绿油油的花叶,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什么种子?”奶奶皱眉说。额前的银丝微有些弯曲,好像也皱了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显得有些可笑的迷茫。
“种子呀……就是花落了后,那个绿色的蒜头样的东西啦。”我比划着说。
“落了吧……”奶奶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显然也没注意到种子去了哪里。“君子兰结种子吗?”她又自言自语的说。
可不是嘛。君子兰厚厚的叶片有些滑稽的两边分了,像动漫里中分的发型。中间却是空荡荡的,仿佛一直如此也从来未有过有什么东西存在过——无论花茎还是果实,就是那盛开的花朵也不过是昨天的一个梦罢了。
暮然,一种难以言诉的感觉杂陈而来。像是酸楚,又像是寂寥……
这样想来,应该就是去年冬天了吧。
家里有两棵君子兰,就摆放在客厅里电视两旁。一株靠门些,另一株则在里面靠近卧室。
“哎哟,君子兰要开花了呢。”也是一个中午,奶奶正在给花浇水,惊喜的喊道。
我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却也忙跑过去看。是门口那一株,分开的叶片中间,钻出个奶白色的小脑袋,有种绒绒的感觉,我忍不住伸手想摸一下。
“別动。”奶奶喝止。小心的把叶片向两边分一分,又让我找东西撑住。
“这棵怎么没有啊?”我才不管,不耐烦的去看另外一株。
“它还小呢。”奶奶回头看一眼,嘟囔着说。我想起这棵原是门口那株分出来的。
“出去晒太阳喽。”奶奶已把叶片分开撑好,小心翼翼的端起花盆向阳台上走去,好像那盆花才是她的孙子。
大约七、八天后吧,花茎明显长高了许多,原来奶白色的小脑袋也鼓鼓的被撑开了,像破开的口袋,露出数茎浅色的花苞,看来不日就将绽放了。而另一株小的,不知何时,叶片间竟也挤出了一个小骨朵,真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所谓双喜临门吗?奶奶发现后高兴的合不拢嘴,招呼大家都来看,连邻居家刚会走路的小弟弟也被她抱到了花盆边。
后来,两棵君子兰相继开了花。奶奶宝贝似的白天把它们放在阳台,晚上又搬回客厅,我都有些吃醋了。但看到两盆并排绽放的花朵——橘红的花瓣、金黄的花蕊,也的确很赏心悦目呀。谁能想到当初那么一点点小花苞,竟能绽放出如此多的花朵呢,而且那鲜亮的色彩真像是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生命啊。每每做完作业休息一会,我也会跑过去欣赏一番,心情也会变的昂扬。
再后来,我就开学了。所谓一入学堂深似海,等我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早开的一株竟已经有些枯萎了,有几瓣甚至已经掉落到盆土中,露出了墨绿色的蒜头样的骨朵。“应该是种子了吧?”我按捺下想剥开来看看的念头。另外一棵却开的正热烈。“还真是强烈的对比啊”,我想,“一枯一荣呢。”心下有些伤感,但想到花开蒂落都是自然现象吧,这青绿色的骨朵更显得生机勃勃呢。
仔细想来,真的是去年冬天的事呢。
我心中一痛,恍惚中眼前仿佛有数个花朵的面孔在朝我喊道:“嗨,说好的种子呢,说好的希望呢……”
是啊,种子都没了,来年花朵又在哪里呢?
但我不甘心,又到网上查阅资料:君子兰,别名剑叶石蒜……多年生草本植物……分株或种子繁殖……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了。难道是君子兰偷懒了,或者种子夭折了,还是奶奶撒谎了呢?我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罗生门。
爷爷来搬花了,我才意识到已在花前站了好久。天色渐暗,奶奶出去买菜还没有回来,而爷爷搬花似乎已成习惯。
“种子呢?”我下意识的脱口问道。
“什么种子?”
“就是那个……”
“你奶奶早剪了……”
“……”
奶奶当然不会撒谎,但很显然她是忘记了,这个结果让我释然却又哀伤。我仿佛看见前一刻满头白发的奶奶举了剪刀走向君子兰,在这一刻剪刀变成了银光闪闪的凶器,它截断了君子兰种子的希望。但下一刻,放下剪刀的奶奶眼中充又满迷茫,站在空荡荡的花叶之前。
“哎哟,快来接了我。”门一响,是奶奶买菜回来了。“我得赶快回去,雨伞落在……”
“……”
奶奶正在老去。就在前一刻,我仍然认为奶奶还是那个可以骑自行车送我上学、带我去公园,给我遮风挡雨、佑我成长的大人。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感觉罢了,实际是我正一天天长大,而奶奶正在老去。我看到了墙上划刻的身高线在逐年增长,却没留意到奶奶在日渐佝偻;我已经从幼儿园念到了高中,而奶奶……但同样那也是我将来的归宿吧!
忽然想起幼时在公园湖边玩的抛石子游戏。每一颗石子都会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石子注定会沉落湖底,而涟漪则荡漾远去逐渐消失。那涟漪就如这君子兰吧,花开又花落,却没有果实结出。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是否也是如此呢?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结出希望的果实,也不是所有的人生都是完美循环,生老病死原是人之常情。然而,即使君子兰顺利结出种子,种子明年又生根发芽,那作为个体的它也终究会枯萎老去。正如奶奶额前的白发,有一天也会出现在我头上吧!
我闷闷不乐,红色的晚霞正暗淡下来,而黑夜即将蒙上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了白日的阳光,想起了阳光下绽放的花朵,还有檐角鸣叫的燕雀……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正如有人曾说那拥有的必将失去。但我们不曾拥有,又何来失去?我们只是无穷世界的一缕尘埃,我们只是无尽时间的一段碎片。世界假我们之手触摸自己;假我们之眼观察自己;假我们的耳朵倾听自己;然后假我们之心以喜怒哀乐感受自己。之于这个世界我们不是主人,我们只是过客;之于我们自己,我们是线段上的舞者。也许在有生之年舞出精彩,然后在夜晚来临平静接受群星的拥抱,便是意义之所在吧。泰戈尔说:让生者拥有不朽的爱,让死者拥有不朽的名。也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和祝愿吧!
“奶奶,等等我……”我高喊着,向门外飞奔而去。
花开无意,花落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