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鸣
沪东工人文化宫,曾经是杨浦区工人心目中的文化圣地,人称“东宫”。
上世纪60年代,小孩子千方百计溜进去玩耍。70年代,经过一段沉寂,工人文艺活动开始复苏。80年代,下了班的工人进去溜冰、打篮球,把场地围得水泄不通。90年代,社会上学习热情高涨,图书馆人满为患。
只是如今,随着大规模的产业转型、企业外迁,当年工人文化繁荣的盛况渐成回声,东宫的外貌也不复从前。
或许,那些在东宫度过青春的老杨浦们,只能在记忆中找到自己曾经的样子了。
“要有工会会员证,才好进‘东宫”
六层高的白色主楼俯瞰偌大的广场,楼顶上“沪东工人文化宫”七个红色大字赫然在目。两道弧形的褐色门廊如同臂弯一样,以主楼为起点,向两边对称伸展,连接两侧的建筑,把面前的空间合抱起来。 初夏的午后,太阳照射在铁门前的旗杆上,投下细细的影子。零星几个阿姨爷叔进入西面的门洞。牛仔帽、黑T恤步子迈得有条不紊;白色披肩下的双手握住自行车把,里面鲜艳的雪纺上衣和裙装依稀可见。他们的轨迹多半向前数米后便往右一拐,上了里面的舞厅。
下午场要开始了。
“现在这里的优势就剩下舞厅了,因为附近没有。”67岁的张海生说。他常来跳舞,家离这里两站公交车的距离。
在他的记忆中,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杨浦人不约而同来这里活动,以至于挤得水泄不通。今天,这样的盛况早已消失不见。但是,對于许多老杨浦来说,他们所铭记的依旧是沪东工人文化宫刚刚落成时的样子。
沪东工人文化宫坐落于杨浦区南部的平凉路上,始建于1957年2月,占地面积25000平方米。
文艺评论家毛时安记得,东宫是按照苏联模式建造的,建筑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东边是大剧场,西边是举办各种文艺活动的场所,中间由一道窄长的楼房连接起来,设有展览厅、小剧场等。若是俯瞰,形成一个凹字形。凹字形后面是精致的花园绿地,再往里走,则是溜冰场和篮球场。
“当时考虑得还是很周到的。”毛时安说,“让工人阶级有充分的文化生活。”毕竟,杨浦区是当时上海市最大的工业区,大量的产业工人集聚于此。
1949年后首任上海市市长陈毅指示,要将东宫办成“工人的学校与乐园”。
既然如此,只有工人可以进入东宫。
张海生回忆说:“老早不好随便进出的,要有工会的会员证,门口有保安要查的。”他记得,60年代他读小学的时候,要进东宫,必须有在工厂工作的家长领着进去。或者杵在门口,央求工人叔叔阿姨带进去。
中学时候,他想过许多办法要“混”进东宫。有一次,他想从厕所的窗户翻过去,没想到,上面早装了一格格铁栅栏。后来,他又想了一个主意,在东宫大剧场买票看电影,看完终于如愿以偿,溜进东宫了。
而对于1948年生人的毛时安来说,他进入东宫是经过当时组织审查的。
70年代初,中央决定开始恢复部分群众文化活动。讲故事最为便捷灵活,成了最早恢复的文艺活动。
毛时安从小喜欢文学艺术,当时在红旗电磁线厂政宣组工作。厂里发现他有一些文艺才能,有天给他发了-一纸通知,让他参加东宫举办的工人革命故事学习班。
“东宫当时就是我们的文化圣地。我一听能去工人文化宫学习,比现在能上北大清华还兴奋。”他说。
“一开始,厂里觉得培养文艺活动骨干,挺好的。可东宫老是问厂里借人,厂里就有意见了。”毛时安回忆当年说,“但是我实在太喜欢文艺了,于是跟厂里闹得很厉害。”
他家位于鞍山新村,工厂位于军工路松花江路。无论是从家还是从工厂去东宫,都要步行近一个小时。等厂里的学徒期结束,工资从17块8角4涨到36块,他改乘公交车去东宫。但加上换车走路的时间,仍要耗时三四十分钟。直到父亲替他淘了一辆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乘车辗转才画上句号。
风里来雨里去,其实骑车的时间跟乘车差不多,他却乐此不疲。
那个年代,正是东宫文化活动的鼎盛时期。
不同时代的年轻人都得益于东宫的文化资源
毛时安所参加的故事组,有几种活动形式。
一是工人故事员根据工作人员的示范和分析,学习讲故事;二是故事员带领后来加入的工人、学生.到各地少年宫和向阳院表演讲故事,开纳凉晚会;三是在剧场汇报演出。
一开始,讲故事的形式比较单调,此后逐步穿插进了曲艺、山东快书、相声、朗诵等文艺样式。
年轻的故事员都是各厂的文艺骨干。他们当中,有的只是抱着娱乐的心态,谈了恋爱,就不再来参加了。但毛时安从头到尾一直坚持着,投入地练习各种故事的演讲。
他担任过故事组组长,之后还加入了工人故事创作组。东富吸引他的,还不仅仅是故事组的活动。
1972年,舞蹈《白毛女》即将在东宫大剧场演出。毛时安每天中午一吃完饭,就一个人偷偷骑着自行车,从厂里溜出来看彩排。
因为小学时候指挥过班级的大合唱,他最喜欢看指挥的手势。他目不转睛地看他们一遍又一遍排练,直到熟练地把一整段排练完成。
“剧场里漆黑漆黑的,只听到我呼吸的声音。”他说,“台上的演员一回头看到我,穿着粘支疙瘩的藏青色工人背带裤,还以为我是工人代表。”
排练一看就是两个多小时,随后他再不声不响骑车回厂里车间干活。
“那时候体力好得不行。”他说。
这些活力四射参加文艺活动的日子,正是毛时安最清贫的时期。每个月工资全部上交给母亲,伙食和零用钱全靠工厂发的3元钱车贴,只好一天吃白饭泡汤,一天吃白米加蔬菜,如此交替。
不同时代的年轻人都曾经得益于东宫的文化资源。
刘翔生于1958年。90年代初,他在杨浦区区政府工作,离东宫只有两站公交车的距离。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一下班,买两个馒头,就直奔东宫二楼的图书馆。
“图书管里人满为患,人人忙着埋首翻报纸、找资料。”他说。
原来,八九十年代,《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年年举办“振兴中华”读书读报知识竞赛。奖品丰厚,小到肥皂、毛巾,大到电冰箱、彩电,吸引了大量市民踊跃参加。
刘翔说:“当时大家业余生活比较枯燥,社会上学习热情高涨。参加竞赛,不但追求知识,也可能获得物质回报。”他兴致勃勃参加了几届比赛,颗粒无收,但仍旧很满足。
进入东宫之后,改变生活
毛时安是在进入东宫之后,才有机会离开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圈子的。
“我把进入东宫学习这个事情,看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契机。这是我走上文艺道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他说。
197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编了一本书一一《怎样识五线谱》。为了解这本书在工人文艺爱好者当中的接受、普及程度,出版社想在东宫办一个“怎样识五线谱”的学习班。
东宫人手少,一开始并不想办这个班。
而毛时安当时对各种知识都如饥似渴。“我想这对我自己学习很好,主动说我来组织这个班。”他说。
由此,他接待并结识了许多音乐领域的老知识分子。
“我那时很年轻,很肯干事。他们都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喜欢我。”他说。
他在8小时工作之外,积极帮这些来办班的音乐家抄书、改稿子、写文章。不久,出版社便介绍他协助著名歌曲《小燕子》的作曲者王云阶编著《音乐理论基础》一书。
王云阶住在淮海中路上,请毛时安到家里谈工作。
当时,毛时安的生活半径全在杨浦,最远不过是国庆节到人民广场看庆祝游行。到徐汇区,他要乘61路到保定路,换17路,再换26路。到达的时候,人已经感到有点疲惫了。
但走进王云阶家,感觉是新鲜的。脚下是窄条的打蜡地板,窗明几净,桌椅摆设都舒适宽大,体现出主人的品味。院子里有一大块草坪,大树伸出院墙,和他熟悉的工人新村环境大相径庭。
“每个星期二厂休,我清晨就出门去他家里。他既谦和又矜持。每个星期,他写一段书里面的内容,我就去读,看文字上是不是需要改得平易点。”他说。
在这一过程中,他学到了很多音乐知识,对音乐的理解一点点丰富起来。
他也跟音乐家聊聊文学。“他们想,这个小青年怎么什么都懂的嘛。”他说。
之后,他还到过位于愚园路的作家程乃珊家里做客。她家中聚集着被当时称为来自“上只角”(指静安、黄埔、卢湾等地)的那些客人。
他在散文中回忆道:“那栋灰白色小楼的三楼客厅里,亮着吊灯,有高谈阔论的、窃窃私语的、唱歌的、跳舞的、看书的……弄得一幅当代‘韩熙载夜宴图似的。让我这个喜欢文学的人,看到世界有多么广阔,社会有多么丰富。”
“哪怕拿的工資一样,人仍然有各种层次和类型。这段生活正好是我世界观形成的时期。”毛时安说。
他生性朴实,进入这样一个轻声细语的环境,显得有点特别。他用“一粒水落入滚烫的油”来比喻这种差别。
“呼,嘭,落下去就爆脱了。”他说。
然而,他不以为意。因为一直乐观随和,也一直被这个圈子接纳着。
1978年,毛时安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离开东宫。等再次回来时,已是作为讲课者,反哺曾经的学习园地了。
90年代,他搬离工人新村。和许多上海人_样,居住环境随着时代变迁而一次次升级。但杨浦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分量。
“我人是走出了大杨浦,但还有一颗大杨浦的心。”他说。
他仍然保留了一些朴素的生活习惯。“贫困磨炼了我的意志,我对穷人有天然的理解和同情,该节约的地方极其节约。”他说。
说到自己的定位,他认为是“漂泊”在工人阶层和知识分子之间。
“为什么有些人要提倡贵族精神?平民精神也很好。做个好人就可以了。”他说。
出于这些的原因,毛时安一直不太乐意东宫的改造。
2001年,这座历来作为杨浦区文化中心的建筑改颜换面。走廊经过改造和加层,建成豪华的主楼。但毛时安认为:“公共设施首先要有亲民的形象。”
“当年东宫里面的老师,年纪相当于我们父母。我们一想起东宫,就感觉很亲切。我对它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然而,产业工人群体发生了巨大变化。当年工人文化繁荣的社会历史背景已不复存在,东宫早已物非人非。
如今,当毛时安说起关于东宫的那些故事时,仿佛时光倒流,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还是那几栋红砖尖顶的朴素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