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在疯狂消费,一群人在极度节俭

2018-10-25 05:46阿美
视野 2018年19期
关键词:垃圾母亲生活

阿美

每次一回到老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怒从心头起。年迈的父母把两居室的空间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下脚,家里到处是大大小小各种废弃纸箱、纸袋、不同形态的塑料包装、旧报纸及广告印刷品,捡回来的木板等装修垃圾,酒瓶奶瓶饮料瓶一个都不能少,还有囤积的卫生纸等各种日用品。家里如同垃圾站。打开冰箱,不知吃了多少天的剩饭剩菜都裹着保鲜膜,塞得满满当当。亲友送来的过期食品饮料俯拾皆是,因为从不舍得打开吃喝。

我先是摇头叹气,接着出言指责,父母开始争辩,几个回合后我便肝火大动,几乎要声泪俱下,我死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本可以舒适安逸的生活过成这样。

一、即使身价过亿,也改不掉父母极度节俭的习惯

母亲今年80岁了,她的房间里囤积了自己一生所有的珍宝:结婚时的大腰粗布裤子、拴着铜钱的包袱皮,我小时候的格子外套和花棉裤,哥哥小时候的汗衫,以前做鞋时的鞋样子、绣花线、织毛衣剩下的毛线团,她孙子的小鞋子,爸爸年轻时的剪绒领子棉大衣、破了洞的府绸衬衫,过时的织花台布、褶边枕套、大花枕巾。

父亲最大的乐趣是废物利用,比如把捡回来的木板钉成鞋架、小凳子,或明明没什么用处的搁架;纸盒子剪成各种收纳盒。要不就是春天腌香椿芽,夏天酿葡萄酒,秋天晒地瓜干,端午节包粽子,春节做肉皮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明明每月有六七千块的退休金,却执着地按照70年代的生活方式兢兢业业地努力着。父亲的乐趣之二是买到划算的东西,打折甩卖的日用品,过期的糕点,以发芽发霉为最终结局的整麻袋的红薯。

我赌着气,不顾他们的唠叨,把我认为是垃圾的空纸箱子空瓶子旧报纸等统统扔出去,几乎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把家里清理一遍,挥汗如雨、腰酸背疼,然后我觉得舒爽了许多,长舒一口气,但父母的表情却是失落、难受、不安,好像丢了万贯家财。等我半年后再次回家,家里又恢复了原样。我再次气结、无语、暴怒,重演一遍上次的戏码。

我苦口婆心,从各个角度劝解他们:“你们积攒的这些东西,都是垃圾,垃圾,除了降低你们的生活质量一无所用。”或者:“以前的年代是物质匮乏,空间富余,当代生活是物质廉价,空间宝贵,你知道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吗?用来装垃圾划算吗?”

当然,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们懂的。

比如某著名导演,他的母亲出身大家闺秀,在抚育他们兄妹长大的过程中,被贫穷所摧毁。他说,母亲会把全家人穿旧的内裤和袜子再次利用,作为抹布。当家里来了外人,少年的他为此感到的耻辱至今刻骨铭心。母亲计较节约每一分钱,直到今天,出门买个菜也依然习惯性地把家里的电闸关掉,盛菜时仍会习惯性地用筷子把盘子里的菜拨开,以显得多一些。即使儿子身价过亿,也不能改变母亲的习惯。

我的朋友Z小姐控诉她的母亲(她母亲比我父母大概小一轮):我妈一直留着80年代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大衣毛衣,说有一天没钱了怎么办,不还可以穿吗?花十万块钱盖了个储藏室,以为里面有啥宝物,结果一看酱油瓶子就有一堆。剩菜剩饭可以连续吃一周,房间里堆满杂物,天上地下铺陈开来以致人只能蜷睡在小床一侧,看上去很苦,可是又经常一次性买十件同样的羊毛衫,每件六百,觉得划算。每年都要买很贵的家具,然后说没地儿放了,扔院子里,或是送人。一边极度节约,一边又挥霍浪费。

另一个朋友说她的婆婆:每顿只炒一个菜,肉也不舍得吃,一辈子没在家里做过一顿排骨,可是买保健品一次六七千也不心疼。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却动不动就去打点滴当养生。她要多炒一个菜,婆婆能气得流泪,说我不吃,我就吃点咸菜就行了!

很多人谈起父母的生活,都有同样的痛感和无力感。

二、经历过贫穷的父母,他们不懂享受

在我们看来,父母在继续受苦受难,这让我们心怀愧疚,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目前的生活。我们为此愤怒,愤怒一方面来自他们不能与时俱进,不能如愿补偿他们所经历的艰难;另一方面,愤怒也来自他们这种自虐式的生活方式给我们造成了压力——仿佛我们的生活过于奢侈和铺张,我们没法心安理得地丢弃不合适的衣服,坐飞机去度假,给孩子买“昂贵”的零食和玩具。

想到和垃圾相伴的年迈父母,我们很难完全没有负罪感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即使并没有挥霍和浪费。

每当我在超市里看見那些抢购打折商品的老年人,在蔬菜柜里挑挑拣拣、剥去菜叶子再装袋,或者称重后再偷偷往里塞几棵菜的老年人,我没法向他们投以鄙夷的眼光,只是内心一阵酸楚感袭来。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父辈,在盛年时饱经饥馑和匮乏,贫穷的记忆像基因一样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永远也不可能被磨灭。

这不禁令人思考,该如何去理解父母的坚持和执念?

我的父亲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时全家被扫地出门,靠乞讨、野菜勉强活了下来,从十来岁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到处为全家人刨食,在他的成长时期,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十几岁时他靠自学考上了师范学校,算是谋得了一个饭碗,然后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文革”,死里逃生。再往后就有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人生所有的努力就是求得生存,节省一切生存资源。每一颗粮食、每一寸布丝,一片瓦、一根针,都是宝贵的。

日本设计师青山周平曾经因为改造南锣鼓巷一位大婶家35平米的房子而爆红网络,但是当青山的粉丝在一段时间后回访大婶家时,不禁发出“心疼青山周平一秒”的惊呼,因为改造得美轮美奂的房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样,屋内屋外堆满无用的杂物,房子改造了,但思维和生活方式却是不可改造的。

我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在艰苦的环境里挖掘一切生存资源,我母亲最大的美德就是节俭,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辈子没丢过东西(除了晚年被骗子骗去了金戒指)。他们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就是买到了自己觉得划算的东西,我姑姑买18斤大葱省了几十块,那感觉像年轻人赚了一百万。可惜,这一切在今天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不合时宜,无人理解。

三、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父母

我家的囤积史还不是最奇葩的,看过一条新闻,一对住在高档小区的老年夫妇,却整日捡拾垃圾堆在门口,引起邻居投诉。当我上网搜索“捡垃圾的老年夫妇”,弹出来几十条新闻条目,沉迷捡垃圾的老年人并非孤例,而是一个群体现象,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甚至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心理疾病,有多位心理专家对此进行分析解读。

“从某种程度上说,老人‘拾荒表现出来的正是‘心荒。年轻时经历过物质贫瘠的时光,现在用囤积物品来获得相对的安全感,通过捡拾垃圾的过程来释放自己的情感,充实自己的生活,将情感附着在垃圾上,获得更大的安全感和依赖。另外,老人爱囤垃圾,表明他们的匮乏感并不限于物质层面,而是情感的匮乏。”

今年,当我再次和父母为此争执,忽然醒悟到这一点。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们?为什么不能尊重他们的经验和记忆?当我们到处大谈平等和尊重,在弱势群体和动物身上表现我们的政治正确时,却难以理解和尊重我们的父辈。

我们执着地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健康的、先进的,视他们的活法为错误的、落伍的、不合时宜的,我们努力想要改造他们的意愿貌似饱含着爱和善意,实际上同样是粗暴和傲慢的,我们的看法,难道就不是偏见吗?

我们没有经历他们所经历的贫穷、饥馑、匮乏,没有像他们那样,为了吃上一顿饱饭而穷尽所有智慧和体力。我们顺理成章地跟上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时代的快速变幻令他们错乱、茫然,无所适从,就好像在巨浪颠簸的大海上漂浮,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才能找到他们确认自我的坐标,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仅存的安全感。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受困于阅历、经验和记忆。一群人在疯狂地消费,一群人在极致地节俭。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生活都是一个悖论,我们不可能完美地解决一切矛盾。在这个垂垂老矣的囤积旧物和垃圾的群体背后,是一代人的饥馑记忆,也是一代人被时代抛弃后的迷乱和不安全感。

我们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也许最好是尊重这个记忆,而不是无情地扫荡他们的生命经验,执着地要求他们按我们的意愿来生活。(李红军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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