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晓雯
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总是对四时山水的创作情有独钟,正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一语道破了前人对生命的透彻理解与深刻感悟。在四时山水作品中,雪景山水是一个较为独特的题材,无论在视觉体验还是情感寄寓上,它所传达出的荒寒与玄深似乎比其他时节题材的作品更能给予我们精神上的冲击力。《绘事发微》曰:“凡画雪景,以寂寞黯淡为主,有玄冥充寒气象。”可谓精准地定义了雪景山水所特有的基调。
画史上,宋代的雪景山水堪称一个高峰,恽格在《题石谷雪图》中曰:“雪图自摩诘以后,惟称营丘、华原、河阳、道宁。”这些画家皆以不同的方式展现着各自内心的雪景寒林,既是一种景观,又是一份心情。如果说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被称为“宋画第一”,那么他的《雪山萧寺图》或可视为雪景山水的高峰之作。刘道醇在《宋朝名画评》中称其“好画冒雪出云之势,尤有气骨”。“气骨”,也正是他“写山真骨”的体现。范宽名中正,字中立,由于性情温和,时人称为“范宽”,陕西华原人,故又被称作范华原。他笔下这幅《雪山萧寺图》,给观者的第一印象便是画如其人,画境稳健,深蕴中正、平允之态。图中严谨细致而又不取繁饰的描绘或许难以让人联想到“抒情”二字,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却在初观之时便悄然酝酿。
较《溪山行旅图》的“章法突兀,使人咋舌”,《雪山萧寺图》的视觉感受相对平缓。一方面,该画采用了绢本淡设色的方式,表现白雪皑皑的群山阔远之景,营造了澄明萧疏的意境。另一方面,画中的山并非平地矗立,也没有刻意构制典型的“巨碑式”的屏障感,而是山峦堆叠,“折落有势”。不过,即使是千岩万壑,其中也必有中峰耸立,侧出的层峦以聚合式的势态凸显着主峰的主导地位。与画家另一幅雪景山水《雪景寒林图》(现藏天津市博物馆)所不同的是,《雪山萧寺图》中的天地之位几乎被隐去,只截取了林壑幽谷的一处片段,犹如摄影取景时将镜头拉近,便于最大限度地展现峰峦的主体部分。山体充斥了整幅画面,隐约中可以体察到画中山水深处激荡的欲图冲破画幅边界的喷薄张力。画家以高度概括的山石描摹再现自然景观,又以严谨细密的笔法雕饰人工建筑,致使观画者得以顺着龙脉走势,畅游于宏观与微观的万千气象之间。
山脚下,几株枝条逶迤的野树植根于突兀的巨石。由于石块被白雪覆盖,皴笔不多,仅以淡墨敷染来表现阴阳凹凸,并点有或长或短、或方或圆的点子皴。寒树尽凋,挺秀苍劲,枝干的纹理清晰可辨,风雪的磨砺更是唤生出它的执着与野性。山石凝练概括的处理手法,与枯树刻画精细的笔法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互补和平衡,繁简交错,疏密有致。视线向右平移,可见山间引出一条湍急的溪流,潺潺水声在冷寂荒寒中显得更为幽咽,不离耳畔。表现溪水灵动飘逸的线条与表现山石轮廓沉实劲挺的线条调动了画面的节奏感,也可谓动静相合,刚柔兼具。溪水上方有一段较为平坦的山路,两名僧侣一前一后,结伴而行。走在前面的僧人右手挑担,左手持杖,侧首向后方望去,似与同伴交谈,为山水画增添了些许灵动的情节。后面的僧人也手持一杖,从姿态来看,似是顶风逆行。只是僧人的着装与时节全然不符,仅着单衣行路,傲雪凌霜。行僧脚下的路,不仅是一条通向寺宇的崎岖山路,更是影射出人生的修行之路,这恰恰给观众提供了更为宏阔的心理空间。
米芾曾用“远山多正面”来概括范宽的绘画特点,《溪山行旅图》便是此类创作的典范。而《雪山萧寺图》中远山的设计可谓是“面面”俱到,得以“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这是画家“危坐终日,总目四顾”后,将视觉经验重组再造的结果。山石上的树木以渐远渐密的趋势,由具象的树形演变成抽象的墨点。画面左上方,最高处的山岩与另一座峰顶形成了一处缺口,其后掩映着几座楼阁,这便是题中所言的“萧寺”。寺顶因被雪覆盖而不做勾画,飞檐斗角则刻画工整、精细。通幅观赏,萧寺在直现于眼前的雪峰寒林前显得微乎其微,萧索冷寂之感更是油然而生。而这种情感却是以一种内敛含蓄的方式浸入内心,直至深固,这似乎也不难理解徽宗以及宋代诸多名家对“深山藏古寺”这一诗画妙境的偏爱。萧寺下方是一片密林丛生的幽谷,此处的寒树苍劲挺拔,也是整幅画面中唯一一处不同的树种。与萧寺同一水平线的位置上还隐现着一处关楼,正与它隔山相望。
此画作并无画家本人的题款,仅王铎在诗堂处题为范中立之作,并赞其“博大奇奥,气骨玄邈,用荆关董巨运之一机,而灵韵雄迈允为古今第一”。评价之高,有目共识。范宽作品的精妙之处在于,他所描摹的并非是感官上的严寒,而是心理与精神上的冷寒与萧索。《论画绝句》云:“华原雪景特雄奇,笔底全将造化窥。”而《图画见闻志》也言其“理通神会,奇能绝世”。正因为范宽早已贯通笔墨之道与万物之理,将自己的内在精神注入宇宙万物,他的笔墨山川才能形成一种独有的符号和语言,更是将雪景山水中包孕的被千古文人所推重的荒寒韵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反复细读和品味《雪山萧寺图》,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其恒久的艺术魅力。不仅是因为画面中呼之欲出的震慑力,还源自画家纵览山川、含毫命素之际的审慎态度,以及画作传达出的画家心底对自然山水的无限热爱与深沉敬畏。他笔下的寒山紧密相连,以一种坚不可摧、无以撼动的姿态见证着人世沧桑。在繁复多变的当代社会,每观这类佳作,便仿佛从“若有光”的山间小口,步入一片遥无涯际的苍茫世界。这份广阔并不局限于作品呈现出的空间意义上的深远,更显现为当代人在探寻其中的玄妙与隐喻时所引发的思维时刻上的延展。于是,积蓄胸中的苦闷与愁思在“天地精神”中得以释怀。我想,这就是如《雪山萧寺图》一样的艺术经典给予我们的当代价值。
[北宋] 范宽 雪山萧寺图轴 182.4cm×108.2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