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文
20世纪70年代许多北京的拳师都受到“文革”浩劫的冲击,只有一些历史清白、家庭没问题、身心无碍的人还坚持锻炼。
在崇文门城楼北侧是有轨电车总站,电车到这里转弯调头,轨道中间有块狭长的环岛,我老师董英俊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就一直在这个环岛练功。还有两位老师带学生在这儿练,东侧是练杆子鞭的张文平老师,西侧是练形意拳的董子英老师,那时候我也在那儿跟老师练过功。后来北京道路改造,把有轨电车道全拆了。因此,董老师等人坚持了20年的练功场地也不复存在,只好转移到同仁医院北侧的东单小树林内。这片树林新中国成立前叫“东大地”,是个可以起降小飞机的飞机场。新中国成立后植了许多树,成了一片树林。林内造景通幽,围栏成园,其中有许多打拳跳舞、休闲娱乐的场地。我记得当时常见的有通臂拳的王侠林、形意拳的董子英、练杆子鞭的张文平、螳螂拳的单香陵、戳脚拳的石怀普、太极拳的崇焕文,还有练气功的侯树英,传授抗癌气功的郭林,练八卦掌和练太极拳的就更多了。在“文革”运动中,北京城里练武之人多集中在天坛、龙潭湖、文化宫、中山公园、北海、美术馆、东单、宣武等地的公园内,东单公园是练功氛围比较好的,练三皇炮捶拳的老师就有好几位,董继荣老师、刘风轩老师就在我们旁边场地练,就连袁敬泉、崔廷忠二位师伯在龙潭湖和天坛公园练完,也时不常赶到东单公园练功场地来给我们指导。我们老师的练功场地来的人比较多,常常来的弟子有侯德山、李清秀、李炳尧、侯春明、王联铭、杨宝田、姚兴茂、刑兆禄、王少亮、滕贵瑞、张汉文、张宗义、张树庆等人,每天十多个人练,场地非常活跃。基本功练完之后,老师带着我们一口气儿打完五趟三皇炮捶拳,然后练刀、枪、剑、棍,各种器械练完之后,两人一组再练操手,三手、四手、搕捶、挑掌、双挫、对练,平日每天两个小时练完,没一点闲空,练完立即换好上班衣服,骑自行车紧赶着去上班。赶上星期天,抓住机会追着老前辈学东西,这帮武迷们聚在一起似乎没有时间概念,一练就是半天。大家都练得差不多了,有时候德山师兄余兴未了,又练起他的狗熊爬、横竖叉、前滚翻,又是熊跑,又是熊打滚,然后围绕着一棵树爬上爬下,效仿狗熊的憨态,惟妙惟肖,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练到中午还难舍难分,非得老师催着赶着才散摊子回家。
有一天早晨,我到东单菜市场早点部买早点,买早点的人排着长队,我自然排在后面。忽然跑进来一位年轻人挤到前面加塞儿,不排队就要先买。排队等了老半天还没买上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叫他去排队,他当没听见。这个年轻人有二十多岁,高个头,块儿挺壮的,穿着一身军绿,正好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前面加塞儿,老头说:“大家都排了半天队了,你也到后面排队吧!”年轻人听着大伙冲他喊早就不耐烦了,眼前这位不起眼儿的老头直接叫他去排队,心里的火往上翻,耍起赖说:“老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排队!”老头说:“你睁眼看看,排队买早点的哪位不比你岁数大呀,还充老子!跑进来就加塞儿,这也有点太不像话了!我这儿不许你加。”那年轻人抬手推搡老头两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这老不死的,活腻了吧!”老头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啊?还伸手打人!”排队的人纷纷指责年轻人,我也跑过去看个究竟,围观者都是老年人,眼看老头被打没人敢过去拉。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拉到一旁,阻止了他再动手,让他消消气儿。那老头走到年轻人面前说:“你厉害!我惹不起你,我不买了,这个位置让给你,你买吧。”说完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年轻人的右肩膀,转身出了大门。后面排队的人一看老头自己不买了,把位置让给了这个不讲理的年轻人,这事也就过去了,吵闹的市场也静了下来,还差两人就该到那位年轻人买了。突然这位年轻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左手捂着右肩膀,腰向右侧弯着,叫喊声越来越大,也顾不上买早点了,在屋里疼得转腰子。大伙见他刚才那么蛮横,现在又变成这样子,觉得他又可气又可笑,没人理他。可他疼得满头大汗脸色都变了,他猛然想起刚才那个老头拍了他两下肩膀,便大声喊:“刚才那个老头呢?老头跑哪去了?”他满屋子找,一直找到大门外,老头早没踪影了。
欧锡九老师演练三皇炮捶之“开弓势”
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全过程,一头雾水,脑子里全是问号。买完早点来到东单公园练功场地,向老师讲了这件新闻。老师说那老头是位武林高人,这只是教训一下那个年轻人,无心伤害他。董师说:“在外场地练拳,有旁人围观是不给学生说手的,这是老前辈们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是单独在家里或在外面没有围观人的情况下才给说手。在外面若给说手,围观人群中什么人都有,学员还没弄明白,围观中的有心人学会了,连句‘劳驾’都不道。不论哪天他跟人动起手来突然用上了,把人打伤打死,吃了官司,他说这招听你说的,既坏了你的名誉也害了他,若歹人学去了会给社会带来祸害。今天你遇到的情况正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在外场地只是练练。这是现代了,搁过去镖局子这拳都不许在外面练,你想看都不让看。所以说只有背地里下功夫,老师都是给单个说手,这叫‘艺不轻传’。学到点东西真不容易,你若得来的容易,你也就对它不珍重了。”
我们特别爱听老前辈讲拳理,说功法,讲过去的武林故事。可人和人不一样,有的开明,愿意给说,例如袁敬泉师伯就传给我们第六路三皇炮捶拳,崔廷忠师伯在没有人围观的时候就常给我们说说拳里的劲,手上是怎么操练功夫的。有的老前辈就比较保守,外号人称“炮捶刘”的刘凤轩师伯就是这样,刘师伯是京都会友镖局焦凤林大师的得意弟子,在会友镖局工作三十多年。大伙都知道他功夫好,老先生就是脾气古怪,传拳不按拳路顺序教,他传三皇炮捶先教第二路,学员把这趟拳打好的同时还需练会横竖劈叉,以后才教第一路拳。他说第一路拳中手法太多,没磨磨你的性子绝不先教。学员练好二路拳,再练好横竖劈叉,至少也需半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在考验你的毅力、决心和身体素质,你经得住考验了,而后他才慢慢往下教。他是个怪老头,是个出了名的老保守。我们为向刘师伯求教,多次追到他家里,老先生就是背诵几句三皇炮捶歌诀,然后问你记住没有?你若说这歌您说了好几遍了,早就记住了。他叫你背一遍给他听,当你背完一遍后,他说:“你行了,练去吧!”什么拳理、拳法、技法、功法、劲路一概不讲,要想得着他点东西太难了。
董师说:“虽然现在社会不同了,但是在这方面还是老规矩,不过,作为同门的老师传授东西就不应太保守了。当年,我们一帮小师兄弟练的还不算好的时候,大伙追着大师兄王万芳,问他练拳时脚下如何站牢固?气劲怎样才能上来?王万芳拿糖,不给哥几个说。后来这帮子人自己练成了,万芳反过来追着这哥几个想给说,这哥几个谁也不稀罕了,万芳很后悔。所以,对自己门里人不要太保守了。像王联铭、杨宝田和你们几人,家庭条件都不太好,真心爱武术,坚持这么多年,作为老师这辈人没有不给说的道理。”我学大枪就是在董老师家院里,一招一式,气如何蓄放、劲儿如何发出、哪块骨头发的劲儿,都是老师手把手教的,边教边讲内经外形是如何运化,不同的劲力是怎么发出来的。老师是单个教人,自己是私下练功。而后,经过一段时间锻炼再去练给老师看,练到每式子,每个劲力老师点头认可为止。我练的大枪在武林界有较高的知名度,在中国武术研究院录制《武术世界》时,我练的“三十六点大枪”和“三皇炮捶拳”被选录其中。
王连吉老师练功照
我们学习道家龙门派剑法的第三路“钟馗十手剑”和第四路“三宵龙须双剑”,是段庶卿师伯85岁高龄,于每周二、四、六从城里虎坊桥乘公交车到朝阳门外水碓子我们家里来传给杨宝田和我的。为民族文化遗产薪火不断,代代相传,老前辈那份真情厚义,我们永远珍重,没有前辈们的精心培养,就没有我们今天的成就!
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社会政治动荡不安,生活正处在困难时期,一般家庭日子都不好过,收入不高,口粮定量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在那个时代,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需要照顾,小的正在上学或入托,正是压力大的时候。没有家庭的支持,练功万万也坚持不下去。我的一条人造棉的练功灯笼裤要穿上好几年,练武费鞋袜,我只能托人买“解放鞋”穿。两口子都上班,爱人为了我能练功,承担起了全部的家务。有时候家人都睡觉了,我还去练功,甚至有时候还要找师兄弟一起切磋研究。我体会到,人若爱上了什么东西就像着了迷似的,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会苦苦的追求。几十年能坚持练下来,实属不易,以前哪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和环境啊!回忆起那段习武的岁月,感既万千,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如今,前辈已去,他们把宝贵的民族文化遗产传给我们,我们这一代人都已是80岁上下的老人了,依然抱着一颗感恩的心,永远地缅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