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生
本文的资料来源,中共方面主要是《毛泽东年谱》:国民党中央方面主要来自蒋介石日记阎锡山方面主要参考《徐永昌日记》。徐永昌自1931年秋至抗战爆发前担任山西省主席,当时阎锡山是太原绥靖公署主任,下辖山西、绥远两省,徐称得上是山西的二号人物。抗战爆发后不久,徐转任军事委员会军令部部长,但与山西各方人物仍有密切交往,故其日记有大量阎锡山与山西省政内情的翔实记录。相比之下,阎锡山本人没有留下类似的日记。徐永昌所记,虽然难免有立场局限,但亦有冷眼旁观的优势,是研究阎锡山的重要史料,值得重视。
1935年,阎锡山面临两大变局:一是红军长征抵达陕北,二是日本加紧推进华北“自治”步伐。两者均对他构成巨大威胁。除此之外,阎还面临国民党中央谋求“统一”的压力。阎必须在日本、中共和国民党中央的“夹缝”中求生存。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地方实力派,阎锡山在山西的处境最为艰难。
1935年10月,红军长征抵达陕北,与山西仅一河(黄河)之隔。在徐永昌看来,阎对共产党既恐惧,又不切实防范。阎认为民众绝对“倾向共党而不向官方”,防共的效果甚微;对于南京中央要求他“协剿陕北匪”,他以为不是自己的事,最后只答应出兵一旅。徐永昌对此感慨道:“(对陕北共匪)中央不甚着力固有其相当理由,独阎先生对之,时紧张,时推委(诿),论到匪之可虑,比任何人都觉吃急,论到防剿又比任何人都以为无法。此真令人难解而难耐也。”
1935年夏秋,随着中共势力转进陕北,阎锡山才真正重视防共。阎的防共举措主要有三:一是政治上提出“公道主义”,成立“公道团”;二是经济上实行“土地村公有”;三是民众组织方面办理“防共保卫团”。阎锡山防共的重心不是放在军事上,而是放在政治上。
当中共势力接近华北之际,日本亦加速推进华北“自治”的步伐。早在1933年秋,日本方面就派人做阎锡山的工作,希望阎“与日本有一种协商或得其协助之必要”,被阎锡山和徐永昌“婉言谢之”。1934年春“日本人来晋者无间断”,希望阎出面“主持”华北。察哈尔省主席宋哲元等亦有“请阎先生替华北作傀儡”之意。当时各方多疑阎锡山要勾结日本,而徐永昌则以为“无论如何阎先生总不至于不爱国”。日本方面给阎锡山贴的标签是“素好变”“太滑”“难信”,阎锡山自然感受到来自日本方面的压力。不过令徐永昌欣慰的是“阎先生始终取谨慎态度,至可敬也”;徐还赞许阎“对日本之认识可谓十二分真确”。徐永昌担心的是:“共匪若至陕甘时,山西将成红白夹击之局。”阎也深感在“红白夹击”之间左右为难:“(与日本)决裂恐一敗再败至于不可收拾,忍辱恐全国瓦解”;“联俄必至于共产,亲日则日不信”。在徐眼中,阎锡山虽然“好谲好诡,其爱国则不后于人”。
除了来自中共与日本的威胁,阎锡山与南京中央的关系亦十分微妙。阎每每叹惜“中央对晋绥,如继母对子女”;同时又声称“蒋在今日惟惧阎一人耳”。据与阎锡山亲近的贾景德观察,阎锡山一直存有问鼎中央、“非拿到中国全权不可”的野心,徐永昌也认为“阎先生病在领袖欲过盛”。
中共红军抵达陕北后,因当地自然条件不适宜发展,非军队久驻之地,必须继续进行战略转移。1936年2月18日,毛泽东、彭德怀下达“东征”山西的作战命令。“东征”前夕,毛泽东写下《沁园春·雪》,从词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当时的自信与对中共革命前途的乐观。
短短的两个多月后,红军出于战略考量,全部退出山西,返回陕北。中共的官修战史通常认为此次“东征”的成果有二:一是政治上扩大了红军的影响;二是军事上补充了新兵8000余人,筹款30余万,消灭国军7个团,俘敌4000余人,缴获各种枪4000余支,炮20余门。
徐永昌对这次与红军交战的总结值得注意。他分析双方投入的兵力,红军方面约1.5万至2万,而中央军加晋绥军等不下15万人,而结果,“共匪此次除损一匪首刘子(志)丹外,可谓全胜而去”。
徐永昌从这次与中共军队的交锋中得出的对中共实力的认知,值得史家注意。因为在后来很多人的印象中,西安事变前的红军已是穷途末路,不堪一击。由于西安事变逼蒋抗日,才保全了红军,给中共以起死回生的机会。从阎锡山与徐永昌的观察与体认看,西安事变前的中共军队并非后来认知中的奄奄一息,而是具有相当强劲的力量。
可以说,阎锡山比同时期的很多国民党政界精英和地方实力派更早认识也更强烈地感受到中共的“可惧”。当日本的威胁日趋急迫之时,阎锡山不得不重新考虑对共、对日策略。在阎看来“日可抗,红军不可抗”。有鉴于此,阎转而借助共产党的人才(包括前共产党人),借鉴共产党的办法,以强化自身的统治基础与军事实力。
牺牲救国同盟会(简称“牺盟会”)即是阎锡山在与红军交战之后所做的“近共”“师共”的大胆尝试。对阎锡山来说,山西是他一生所倾注的基业,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故对日本人的入侵,势必拼死抵抗。当中共主动提出要和他停止内战、合作抗日时,阎欣然接受。阎锡山显然欣赏、羡慕共产党组织民众和军队的一套办法。他希望通过牺盟会利用共产党人帮他组织群众、组织军队,扩大自己的实力和政治影响;中共则以与山西特有的“合法”方式,贯彻自己的路线、方针、政策,大力开展发动群众、掌握新军、掌握政权,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等各项工作。到1939年秋,牺盟会会员发展到近90万人,牺盟会领导下的农救会会员116万余人,另有脱产的农民自卫队、游击队约10万人。
阎锡山与中共的合作是有限度的。他要借中共力量以抗日,学中共做法以强己,要“师共之长技以制共”。
在八路军、中央军和晋绥军三大力量之间,毛泽东的策略是分化阎、蒋,不使阎锡山与蒋介石联手对付中共,争取与阎锡山恢复统战关系。毛明确表示:“我们的方针以保持原有力量为好,维持三角鼎立的形势为好。”
而阎锡山方面则一面防共,一面抵制国民党中央势力的渗透。
日本方面窥悉到阎的现实困境,适时展开对阎的诱降工作。1940年春,双方开始试探性接洽。11月,阎锡山向日方提出“亚洲同盟,共同防共,外交一致,内政自理”的合作原则。
1941年7月底,徐永昌受蒋介石之命到阎锡山驻地克难坡,实地考察阎锡山的政治动向。徐永昌感觉,“阎先生惧共,惧到不可思议,与中央误会,亦至到极点。”中共方面,毛泽东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与阎锡山的关系,尽量不激化与阎锡山的矛盾。如1940年11月,毛和朱德致电八路军驻山西办事处,让他们向阎锡山说明“国民党反共是自杀政策,我们希望晋绥军取中立态度,双方维持友好”。
阎锡山方面自认“为共所逼迫,为中央所欺压,常惧无以自存”,经常在夹缝中首鼠两端。如对日方声称要“联手剿共”,对国民党中央称“恶共恶到极点,日盼中央除共”,对共又称“华北仅余我们两家,宜好好合作”。各方自然也洞烛其奸。
在民国政坛上,阎锡山以老谋深算著称。阎锡山的出发点是“自存自固”,主张“存在就是一切”。为了“存在”,他随时权衡利害,不时改变政策和谋略。为了“存在”,他下棋从不走死着。阎认为:“一切事情都不能做得太绝了。抗日要准备和日,拥蒋要准备拒蒋,联共又要准备反共。”为了“存在”,他在各种力量中,总是设法制造矛盾,平衡矛盾,从中取利。徐永昌也常腹诽阎锡山做事和考虑问题“过于利己”“好谲好诡”“好巧好迟”“好疑偏听”。不过,在民国最初的二十多年间,阎锡山能掌控山西局面而不倒,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没有遇到过强劲对手的有力挑战。然而在1935-1945年这十年问,阎锡山面临日本、中共与国民党中央三大力量的夹击,处境远非过去可比,可谓是“在三个鸡蛋中间跳舞,哪一个也不能碰着”。日本先是谋求华北“自治”,继而武力进攻,直接冲击阎锡山在山西的统治;中共无论反蒋还是抗日,均必须渡过黄河在山西建立根据地;蒋介石则始终视阎锡山为军阀割据,一直执着于统一。而阎锡山则视山西为禁脔,不容其他势力染指。为了山西的地盘,他反共,他抗日,他与国民党中央相颉颃;为了山西的地盘,他也联共、师共和借助中共的力量,也曾谋求与日本妥协与合作,也会表示服从国民党中央,誓言追随蒋介石抗战到底,然而其一生却不甘心屈居蒋介石之下,不愿受制于蒋介石。
在阎锡山、毛泽东与蒋介石的三方博弈中,各方的策略会随时局的变化而调整。1937年以前,蒋的策略是“攘外必先安内”,中共的策略是“抗日必先反蒋”(1935年后调整为“逼蒋抗日”)。中日战争爆发后,国共合作一致对外,这一格局,一直维持到战争结束。
1935-1945年间,阎锡山与中共的互动最为复杂。在地方实力派中,数他防共最力(土地村公有、防共保卫团等),师共最多(从军队政工到组织民众等),也数他对中共了解最深,亦因此“惧共”之心最强。他会“取巧”,唯独对中共“无巧可取”;他擅长“利用”,却被中共“反利用”;号称一生从不吃亏,唯独与中共打交道时吃了大亏,可以说中共是他一生最大的克星。
在地方实力派中,中共对阎锡山的统战最重视,也最有成效。山西是西北与华北之间的枢纽。中共要从陕北向外扩张,有两大屏障,一是黄河,一是太行山,均在山西境内,故山西首当其冲。中共借抗战之机,成功“经营山西”。在山西开局顺利,中共才能向河北、山东、河南、安徽等区域进一步拓展。若没有与阎锡山的良好合作,八路军在抗战初期的发展壮大至少不会那么迅速。即使在晋西事变之后,中共仍极力维持与阎锡山的“友好”关系,视阎锡山为“中间势力”,利用阎锡山与蒋介石的矛盾,使阎锡山在国共之间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
民国政治史的研究,长期聚焦于国、共两党,对国、共之间的“中间势力”及国、共之外的“第三势力”虽有关注,但重视不够。其实多数情况下是多种政治力量展开博弈与互动,相互之间合纵连横,或相互利用、或相互暗算,在关键时节,中间势力或第三势力的作用举足轻重。毛泽东很早就认识到中间势力的重要性,也最擅长与中间势力搞统战,抗战时期毛泽东处理与阎锡山的关系即是一个很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