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语
月光清幽幽的,山脚下野水河的喧哗隐约可闻。屋里灯火已经熄灭。她靠墙坐在门外边,望着对面山梁黑乎乎的轮廓。她早已熟悉,那是一片清寂空旷的山野,除了草木还是草木。她早已不再奢想,渴望的人会穿过山林的小路,来到门前。在岁月的磨砺下,她已学会了平静对待生活给予的失望。
但是此刻却不知自己怎么了?自从下午和陈小叶的爸爸谈过话后,内心便起了波澜。起伏荡漾的情绪,一如暴风雨下的小溪。山野罩着一层轻纱似的月光,梦一样,朦胧,却空寂得让人发慌。偶尔,一茬风带来草木的窸窣,她的心更荒凉了。那条逐渐愈合的裂缝,被撕开了,如同山墙上的缝隙,雨水开始渗进来。
“你怎么还在外头?进来睡下吧,时候不早了,天气还凉……”婆婆在里屋。她担心了,唤儿媳妇进屋。
“妈,我再坐会儿……”她柔声回答,又问,“小华和桂花睡了吗?”
月光更明亮了。一丝凄凉更其明显地往心头拱去。小黑狗穿过菜地间的小路,在夜色里回来了。它的皮毛沾满了露水,湿漉漉的,热乎乎的舌头舔着她的手指尖。
“睡了。”婆婆回答。
寂静了一会儿。婆婆又说:“我看出来了,你今天不高兴……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没有,妈,我很好,我就是想坐坐。”
“我知道,你受苦了。都因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妈,您又来了。我说了我很好,您就别提他了,不关他的事,我早把他就忘了。”她耐心地安慰婆婆。婆婆有心脏病,还有严重风湿,膝关节都变形了,肿胀起来,像个大树疙瘩。
大团棉絮状的云朵遮住了月亮,夜色暗了下来。她仍旧坐着没动。六年了!他离家外出已经六年了!自从在菜花飘香的时节,送别他以来,他从来没给过她一封信、一分钱。开始以为他在外面遭到了祸事,出车祸了,被人卖掉了,遭人杀死了……但消息陆续传来:他又有了个女人。他忘记了家,忘记了妻子,忘记了母亲,忘记了儿女。
“你人这么好,我儿子还对你负心,这让我难受呀!”婆婆又说起来,“我又拖累了你,不然你也可以找个好人家。我们全家都对你不起……”
“妈,您想哪里去了?一家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您不能气着……”她赶紧劝说婆婆,“我不过是在这里坐坐……怎么能说您拖累我呢?您是我的妈呀!他不要我们了,我们得好好地过下去。您就当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吧!”
“我的好女儿,哎,你也太苦了……”婆婆叹气。
“我不苦,妈,我没事。有您们才支撑着我走下去……”
月亮像一块雪亮的大瓷盘,在天幕上浮游。在麦地里施肥,锄草,忙活了一天,回来又喂养家禽、牲畜,照顾完婆婆和一双儿女,她的肩膀和腰有些酸痛。
一开始,人们说,她坚持不了多久,半年,最多一年,她就会离开这个家,另谋出路。丈夫抛弃了她,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留下来,守着一个生病的老婆子?何况又不是一个很差的女人。胖是胖了点,不算很标致,但是从她的行事作风看来,会操持家务,干活儿是一把好手,有计划,有条理,凡事會打算,头头是道,又会体贴人,是不会缺男人喜爱的。但是她一年一年地留了下来,照顾婆婆,抚育一对儿女。人们说,刘婆子的儿子不成器,将这么好的女人放在家里发霉,自己却在外面搞了个烂货。刘婆子有个好儿媳,是个宝贝儿。
最初的消息是由竹林湾的陈二娃带给她的。丈夫一去,两年多没有消息。这天,她正在稻田里,给稻子追加最后一遍化肥。长势旺盛,有的已经开始扬花了,朝天冲起的稻谷窜子,碧绿得跟翡翠一样,开满了粉末状的稻花。水田里的农活,本应是男人干的,但她已经干得很熟了。红色的塑料盆子装满尿素肥,抵着左边的胯骨,左手扶着盆沿,右手抓起化肥,呈扇形均匀撒向水稻。像雪花一样洁白的肥料从她手中流泻出来,在空中扬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沙沙,落到叶子上,沙沙,再落到水里。盆沿让她的胯骨有些生痛。她忍耐着,就像这些年忍耐着丈夫的失踪一样。绵软清凉的稻田,精耕细作的泥土,包裹住她的脚踝,轻轻地触摸她的皮肤,她感到一丝模糊的温暖和安慰,有时候会有一种轻微的伴随着幸福的晕眩。丈夫遗弃了她(她凭感觉猜想),但是水田和庄稼永远不会丢弃她。泥土是懂爱的,她付出了,泥土不会忘记,会做出回应,给她报答。
有时她会想起丈夫,心潮起伏,恍若一阵风刮过稻田,禾苗涌起青翠的波浪,连绵不绝,一浪追赶一浪。两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到底是怎么了?刚开始担心他是出了意外,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凭直觉感觉到,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不要自己了,不要孩子了。这时候就有一种苦涩从鼻腔开始慢慢弥漫,然后眼眶开始湿润,视线模糊起来,仿佛是尿素肥的冲鼻气味,呛住了她。她开始感觉稻叶轻轻地,用它们那如同小锯子的叶边割着她的手臂。就像丈夫的失踪,这事实就像一把钢锯,埋藏在那里,时不时地锯她一阵子。天上有了云朵,是乌云,阳光暗了下来。她停下,抬头看了看。只是一小块儿云,轻而易举就遮没了太阳。丈夫也是乌云,遮住了她生活的阳光,像一块甩不掉的暗斑。几只大雁在天上排起队列,往远处飞。大雁都晓得回去,狗都晓得回家,鸡也晓得!
她忽然没心思给稻田施肥了。一盆肥料撒完后,她到田埂上坐下了。山野一片迷蒙,草树葱茏,杂花生于田边地脚,五彩斑斓的世界,只有她的生活是黑白色的。但她仍然在心底里渴望,有一天丈夫会归来。哎,是的,她不相信丈夫会抛弃她。他是出了什么事,迷路了回不来,不是不要她了。婆婆也说,他肯定出了意外。但是也有人说,这么久没消息,肯定是他躲着不想让人见到他;之所以躲着,是因为他不要她了。不要我可以,难道可以不要妈妈,也不要孩子么?一个人能够那样么?
他还能记起丈夫的“国”字型脸,高瘦的个子,挺能干。有些爱吹牛,人们说,他会把树上的麻雀哄到手掌心上来。有时候会喝酒,会赌钱,算是一个挺江湖的人。曾记得他说过:你在家带孩子,照看妈妈,我出去赚钱,赚的钱都给你。但是一去连消息都没有。她眼神儿定定的,看着青草在山风面前弯下腰来,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感到口舌发干,砸吧了一下嘴,一口黄连的苦味儿。不能耽搁了,赶紧施完肥,妈妈需要我,孩子也需要我呢。她朝山头看了看。是一片迷离的山色。她是被需要的,她不是一个被弃之物,想到这儿,内心忽然被一种幸福和温馨的感觉充满了。
她正在稻田里忙碌时,陈二娃就出现了。他从外面回来,背着一张钢丝床,是给他爹的。她问,“看见我们家晓红吗?见过他吗?”她会向从外面回到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打听。直到今天,都没得到任何消息。
陈二娃在田埂上停下来,钢丝床竖着搁在脚边。他说:
“嫂子,见过!”
“真的?真的见过吗?……”她呆了。两年五个月二十三天了!被喜悦深深地震撼了,太阳穴嗡嗡地响着。没出意外,没出意外,只是不回来……她又被巨大的不幸击倒了。内心有个什么东西,她一直在坚持不让它碎裂,现在铿然一声,断了、碎了。她眼前发黑,并且胸膛有些发痛。
“嫂子,你没事吧?”
“没,没事……”她吸了口气,在水田里拔了拔脚,“他……他说过……为什么不回来吗?”
“嗨,嫂子,他不会回来了!他在外面有个女人了……”陈二娃说得直接,他没有注意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他为什么这样做?”她是在向上天发问。
但是陈二娃回答了,“他说,你太丑了,还是一个肥婆!……”
哎!她宁愿如同一直猜想的那样,得到的是他的死讯。这样,他还在她内心留下一点可以让她无比珍贵的东西。
那天她回去得有些晚。一直坐在那里,肥料盆滚落在稻田里。星星都出来了,蟋蟀也叫起来了,她才起身,在夜色里回家。
婆婆发现她脸色不好,很担忧。她说,只是有些累,给稻田施肥很费力气。她照常管理好家禽和牲畜,照顾婆婆和孩子。晓红的事儿没有告诉婆婆。她永远也不会在婆婆面前提起。他不回来,是因为他嫌弃我丑,有了另外一个女人。打扮得像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在婆婆思想里,他早已死在外乡。何必要去刨开坟堆,将逐渐淡忘的痛苦打开,让婆婆再受一次伤害呢!
“妈,我没事,别担心我。”她还捶了捶手臂,捶出了声响,让里边能够听见,“就是手臂累着了,有点酸痛……”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婆婆走了出来,陪她坐在靠墙的长凳上。
“妈,你咋出来了?小心冷着……”
“好女儿,我来陪你坐坐……”老人伸出一只手,放在她头上,抚摸她有点湿润的头发。山梁上有两颗星星,亮晶晶的,紧紧挨在一起,像两盏油灯,放射着麦芒似的光芒。
但村子里逐渐传开了,说她丈夫不要她,也不要妈妈,也不要孩子了。他找了一个酒吧里的陪酒小姐,娇滴滴的,不准他回来。凡是她禁止的,他都照办。
婆婆终于知道了。生了很大的气。咒骂她没有出息的儿子。忘恩负义!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控制,才没有气得倒下。三天过后,她避开孩子说:“我的好媳妇儿,他那样对你,你可以走,离开这个家,去找你自己的出路,我不拦你,你还年轻。”
“妈,您怎么让我做这样的事呢?您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怎么能够把您丢下,自己走了?再说,他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是她的妻子,我们有结婚证。他只是一时被迷住了……总有一天他会醒悟的……”于是,婆媳抱头痛哭了一阵。
婆婆抚摸着儿媳的头发。夜色真好,安静,小黑狗都不叫一声。
“春天就要来了,又要春耕了。這些年多亏你。要是……他在多好,帮你分担一下,你就不会这么辛苦,我一个老婆子,帮不了你多少……”说着说着,婆婆就又伤心起来。
她握着婆婆的手,头枕在她肩头上,望着冷幽幽的月亮,说:“不用担心,我对付得过来,您不要生气,身体要紧。”
婆婆吸了口气,平复自己,说:“是的是的,不能为了那不孝子,气病了,给你添更多麻烦……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心里头苦呀。马上就要农忙春耕了,你又要受累了……”
丈夫离开后的第二个春季,是最苦的日子。地里的农活难不倒她,但是水田里的工作就让她犯难。那时候还是用牛架犁耕田。没有女人扶犁耕田的先例,又毫无经验。力气也不足,无法驾驭健硕且有几分野性的黄牛。一直由男性耕田的历史说明,只有男性的力量和气概,才能让牛在缰绳和犁铧面前驯顺。
稻田等着耕耘,而丈夫毫无消息。她和婆婆都很焦心。请人来耕田,不但要价很高,还给脸色。眼看人家的水田翻起一簇簇泥土的浪花,春风轻轻吹拂,带来耕田的号子和春天新翻土地的香味儿,可是自家水田还是死水无波,漂浮着去岁收割后留下的枯草根,一点生气也没有。万物勃发了生机,各色野花、杂草都在春天的手指拂过之处竞相生长,只有她的稻田在萎顿下去。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对婆婆说,要自己下水耕田。婆婆惊讶过后,就支持她尝试。她牵着牛,扛着犁头来到水田。田水泛着微波,轻轻地冲刷着长满野草的田埂。不过七分田,往日里感觉小得令人担忧,但现在看着那片水田,仿佛一片大海,水波汪洋。她心头有些发紧,眼前有一丝眩晕的感觉。她将牛赶进水田,凭记忆和近来观察别人犁田所得经验,架好犁,套上缰绳。牛并没有撒野逃跑,但是在她的号令下走得很不均匀,翻耕起来的土坯很不整齐。深一犁,浅一犁;东一簇,西一堆;很是凌乱,不少地方没有翻耕到。而且牛还渐渐地不听使唤起来,在田角回头转弯的时候,它使性子,不动脚。她扯缰绳,挥鞭子,拖犁头,花很大的功夫,它才不情愿地走动起来;就是在行沟拖犁的时候,它也慢吞吞的,深一脚浅一脚,她一挥鞭子,它又拉着犁快跑几步,哗哗的水响,泥浆飞扬起来,有时候都走岔了行,仿佛恼恨于她不规范的号令。
是的,人和牛配合得很不默契。她的扶犁动作不熟练,生硬。有时候扶犁,用力过大,犁尾抬高了,犁铧切入土层过深,牛拉不动;有时候又将犁尾放得过低,缰绳上的力量一下子减轻了,牛一下子就冲出去了,仿佛打了个趔趄,随着哗哗的水浪翻滚,雪亮的犁铧拖出犁沟,翻到水面上来了。她又得将沉重的犁头拖回行沟。没多久,人和牛都累得不行了。她感觉手腕发麻,由于肌肉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身上布满了泥点子,仿佛一个个弹孔。脸色红得厉害,仿佛被人掴了几巴掌。汗水流了下来,和泥浆混合在一起。
她有些泄气,在田埂上坐下来。那不讨人爱的黄牛站在水田里,四根柱子一样的腿一动不动,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摇着大耳朵。但是过一会儿,她又下田了。不能让一块水田难住。缺少一个男人,生活还是要过。一块水田就将你难住了么?还怎样照顾婆婆,抚养孩子?不能啊!她又扶住犁头尾巴,开始耕耘起来。一定要战胜这块水田,战胜没有男人的苦处。女人就不能耕好田么?男人行,女人也行的。我行的。会耕田,就不会依赖男人了。会耕田,我就又是男人又是女人。我也能养活自己,养活婆婆,孩子。
瓦蓝瓦蓝的天空,经冬的山林开始转绿了。阳光还不强烈,照射在水田里。水田一半浑浊,一半清亮。清亮的一半反着光。她开始沉下心来,稳稳当当扶住犁,小心翼翼踩着行沟走。走得很均匀,号令声也不凌乱了,渐渐透出一种节奏来。哗哗的水浪在犁沟里翻滚,泥坯翻过来了,带着春天的气息,听话地排成一行行。水田耕耘到三分之二时,人和牛已经配合得很默契了。
“没事,妈,我会耕田,春耕不用担心。”她依旧靠在婆婆的肩头。夜色更深了几分。月亮在天幕上航行。大地一片静谧。
“妈,我是不是……很丑?所以他不回来……”
“没有的事儿,我的女儿,你是最美的,盖过他在外面找的狐狸精,盖过全天下的女人……”婆婆想起她的好处,发自内心地说。
他说她太丑了,是个肥婆。她狠命地减过一阵肥。
见过陈二娃后没多久,婆婆发现她的饭量少了。庄稼人,饭量本来大。以前吃两碗多米饭,现在只吃一碗,慢慢地只吃半碗,加点青菜。婆婆担忧起来。“是不是病了?”“没有,不担心,我觉得太胖了,他也嫌弃我胖,我想减下来。”不到两个月,就瘦下来十多斤。脸色不大好看。婆婆的忧心没有停止过。这样不吃,一直瘦下去,不要说干农活儿了,人还会有命在吗?但是除了脸色憔悴外,她似乎很有精神,尤其是两只眼睛,炯炯放光,农活儿也一点没有落下。婆婆放下心来,但是在夏秋之交,婆婆又着急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仿佛只要一声咳嗽,心就会吐到地上了。这时候菜地里的水果,橘子、梨逐渐成熟了。婆婆发现儿媳连饭也不怎么吃了。不饿绝不吃,饿了只是吃几个橘子。婆婆又由衷地担忧起来。她的身体会垮下来的,就是男人不要自己了,也不要糟蹋身体呀。
“妈,您不用担心我,您看我好好的,身体一点不差。”她开朗地冲婆婆笑着,还转了一下身子,带点羞赧地说,“看,减肥后觉得轻松多了。妈,我是不是好看多了?”
可是这样过了一年多,婆婆发现她饭量逐渐改回来了,似乎吃得比减肥前还多。没过多久,体重又恢复了。眼神儿也不再像减肥期间那样有光彩。
那是在一个腊月,第三次见到陈二娃之后发生变化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减肥八个月后,她让陈二娃带一张照片给她丈夫。“把照片带给他……”之后她继续减肥,吃水果,饿得发慌也坚持。靠着毅力和一种深藏内心的渴望,她成功地降低了体重,保持着身材。下地也要戴顶草帽,遮住脸部皮肤。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晒得太黑。丑死人!为一个隐秘的希望瘦下来,白净点。可是那个腊月过后,她再也不理会肥不肥,是白还是黑了。一个支撑她的什么东西被移开,它不再想坚持了。
“二娃,他……看了照片,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太可笑了!”
那个腊月的风太冷,她必须多吃饭,才能暖和起来。
“妈,我怎么会不丑呢?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他才不回来,不要我……”一股酸涩的气流冲上鼻腔。她想哭,就靠在婆婆的肩膀上哭。她仰头凝视着山梁上的星辰,它们已经移动了一点位置,低过那棵柏树了。她忍着,将哭的冲动咽了回去。
但是婆婆听出来了,她抚摸着她的手背,说:“想哭就哭吧!我的好女儿,没人笑话你,没人有资格笑你。你该哭一哭,你太苦了,难受就哭出来……”
说完,婆婆喉咙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着的呜咽声。
风在轻柔地吹着,带来山野的植物气味。她哭了,很小声地哭。这么些年来,她内心缺少的那块儿,还是没有弥补起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点希望都没了。
下午,她在地里给麦苗施肥。陈小叶的爸爸从外面回来经过。
“嫂子,麦子长得旺啊!”
她抬头认出了他。这次她没有向他打听丈夫的消息,她已经将他深埋了。但是他带回了消息:“嫂子啊,我有事情给你说。哎,是晓红,他让我带信给你。”
她早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心惊肉跳起来。
“他,他,他带什么信?他过得怎么样?”
她发现自己还是在期待,还是在关心他。
“他呀,过得很好。有两个孩子了,大的都两岁了。他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离婚,让你考虑考虑,离婚,好给孩子上户口……”
她的太阳穴又嗡嗡地响了,眼前又是一片黑白,麦苗、田野、村庄,站在面前的男人,都一律黑白,没一点色彩。
“嫂子,嫂子……”他喊她,“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他如此对待你,你完全可以不同意离,让他孩子上不了户口,成为黑户……”
以前她不敢承认内心还一直存有希望。只要没有离婚,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不过是玩玩儿那个女人罢了,不过是男人的花心,不过是新鲜感迷住了他。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要离婚,有了孩子,要上户口。
她哭得有些伤心。婆婆安慰说:“孩子,好了,别哭了,犯不着为他难过。”
但是婆婆自己反而哭得更厉害起来。
“妈,您知道吗?他带信回来,要离婚。他又有孩子了,要给他孩子上户口……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婆婆一下子止住了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媳妇儿,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同意……不要让步,让他永远也没法给那两个野种上户口。他这样对你,你也要给自己解解气……我永远支持你,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让他去焦头烂额,你一定不要松口。一个烂货就把他迷成这样,家都不要了,良心让狗吃了!”
她也停止了哭泣,吸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说:“妈,这事儿我想了一下午,又想了半个晚上……我心里很痛,像有把刀子在里面绞,但我想好了,我同意他……”
还没说完,婆婆就打断了:“哎,我的好女儿,我知道你心好,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对他。你糊涂哇……”
她完全冷静了,握住婆婆的手,理智地说:“妈,您想,他的确不是个东西,做出的事情连狗都做不出来。至少不能丢下自己的妈妈和孩子吧?但是错归错,错在他一人身上,他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两个孩子不能背负错误的结果,责任不在他们。我又怎么忍得下心,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两个孩子一辈子不好过。他们要上学,接受教育,没有户口就上不了学,这会耽误他们……再说,六年来,他没有理会过我们,也不管我们的死活,离不离一个样,没有区别。我想来想去,还是同意他,不能因为他,为难两个孩子……妈,您不要担心,离了,我还是您的女儿,不离开您……”
那天晚上,她和婆婆睡得很晚。那是一个充满梦的夜晚。在大片的桐子树构成的绿色丛林里,她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桐子树伸张开像蒲扇般的叶子,在夏日的风中轻轻摇晃,绿色的叶掌上,布满了浅黄色的叶脉,主脉不停开叉,分出越来越细小的支脉。那些脉线多么精美呀!像是用浅黄色的墨水精心勾勒在叶片上的。他并排躺在旁边,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手指在她皮肤上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往下……她仰头望着头顶的树叶,它们在光照下变成金黄色。多美的金色,带给她温馨而甜醉的感觉。阳光从叶缝儿透射进来,金色耀眼的光线,轻轻落在眼角上。她闭上眼睛,感觉眼皮外是一片发黄的光芒,还有金色的小光点在面前晃动。晓红!晓红!她呼唤他。他的手指绕着圈子,不停往下滑去……她感觉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飘起来了。飘上高高的桐子树梢,躺在白云上面。她掠过田野,向远方飞去。那迷人的金色的远方。多么醉人的金色啊。可是晓红还在下面,她又降下来了。他将桐子树叶串连起來,编成一顶帽子,戴上她的额头。叶片的清香和桐子树液的苦涩味送入鼻端。她再一次沉醉了……他说,他要出去赚钱,赚的钱都归她。一大片油菜,翠绿色的秆、枝、茎、叶,上面开着金色的花朵,一小瓣一小瓣,构成一朵一朵,一朵朵再构成一大片,金色的云雾弥漫在山间。她在菜花田边送别,与他告别。她刚转过身,秋天一下子就来了。草木枯死,倒伏一片,暗淡的色彩促使她快步走起来,心慌慌的,接着就在田野里奔跑。山间的野兽都来到田里了。其中有一只,疯狂追赶她。天上,乌云在滚动,雨一下子就来了。她全身湿透,边跑边呼唤。晓红!晓红!可是没有人答应她。她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婆婆,晓红,孩子,都找不到了。在一片大雨冲刷的荒野里,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了,丢失了,在雨里蹲下身来到处寻找。到底丢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可是她一直在寻找。爬过一个山坡,天一下子就晴朗了。她听见枯草呼啦啦地站立起来,生机充盈,绿色的叶片随风招展。灌木丛伸出像耳朵一样的小叶子。在听什么呢?樱花已经开成窜子了,白玉一样的花瓣,一大片,像一树乳白色的云雾。桃花也开了,粉色的小脸,小嘴唇在风中呼喊。肥胖的黄蜂在花朵间工作,云雀在天幕上鸣叫。蚂蚁拍成队列,向着目标前进了。野水河涨起来。整个山野,绿油油的背景上,点缀着杂花的色彩……
春天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