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8
作为一名曾经的留守儿童,如果不是因为考上了大学,欧阳艳琴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走出乡村,摆脱不了早早嫁人生子的命运。成为记者后,她一直关注留守儿童的处境,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后来,在她的努力下,一所名为“科蚪”的实务学堂诞生了。
欧阳艳琴的父母都是农民工,有段时间靠卖废品为生。那时候,欧阳艳琴最爱做的事就是搬个小凳子坐在一堆废品里翻旧杂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报社的笔杆子。
大学毕业后,欧阳艳琴进入了财新传媒,成为了一名财经记者。工作期间,她参与调查报道了许多重量级新闻,诸如广西逾百幼童铅中毒事件、云南师宗煤矿矿难、山西县委书记女儿吃空饷事件、登封“死亡工厂”事件,都是由她主导调查并完成撰稿的。
因为当过留守儿童,欧阳艳琴深知这个群体的挣扎与无奈。“在城市化的进程背后,付出的代价就是一部分人陷于‘失声的境地,其中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的境况最为显著,他们不知道如何争取更好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只能认命。”
工作之余,欧阳艳琴也参加了一系列有关留守儿童的公益活动,诸如候鸟公益计划,就是让许多留守儿童在暑假南下东莞,到父母身边过一个可学可玩的暑假。但在欧阳艳琴心目中,这些远远不够。
除了留守儿童,欧阳艳琴还注意到国内的“流动儿童”数量每年都在增长。这一群体作为城市的边缘人,既无法接触到优良的教育资源,也很难真正融入城市,重返农村同样不易,许多针对留守儿童的教育政策也很难惠及到他们。因為“难留难归”,他们在夹缝中自生自灭,很多人都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那么,能不能给这些流动儿童办一间小学校,让他们接触到最先进、最优质的教育?2015年的一个春夜,欧阳艳琴突然被这个想法击中,所有的睡意都荡然无存。她干脆爬起来,去楼下的球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在重复的奔跑中,灵感如泉水涌出。她甚至为即将举办的小学堂取好了名字,就叫“科蚪(kido)”,其含义是:Kids do it!孩子,做你想做的!她希望科蚪能够为那些被世界遗忘的孩子提供一种可能性,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有机会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当晚,她就挥笔写下了一篇文章:《我是欧阳艳琴,科蚪是什么》。文章开始在朋友圈流传,不久就传到了主编胡舒立那里。胡舒立被称作“全中国最危险的女人”,曾带领团队披露过多起政商界贪腐黑幕,是个严谨而有魄力的人。看完文章,她把欧阳艳琴叫到了办公室,劈头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不做记者了?你想怎么做?资金哪里来?
欧阳琴一个个回答着。当回答到资金问题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说:我把自己的存款拿出来。
有多少?
三万。
胡舒立怔了。顿了顿,她告诉欧阳艳琴,“我们给你点支持吧。给你点钱,保证你有工资。不然你回去,爸妈会担心,说好好的工作不干了,怎么办?”胡舒立知道,眼前这个头发短短的姑娘是真没钱,但也是真想干事,并且,她要做的事很有意义。
在胡舒立的支持下,财新传媒为欧阳艳琴提供了30万公益基金。揣着这笔巨款,欧阳艳琴奔赴东莞。她的父母十几年来一直在那里打工,她的弟弟也在那里生活、成长,以一个流动儿童的身份。
一下车,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曾经困扰着欧阳艳琴的往事也如潮水般浮上心头。她想起童年时的自己,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那时候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把她留在湖南老家,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别的小孩跳房子、扔沙包,她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偶尔还要接受“你爸妈不要你了”的嘲笑。
2000年,父母把她接到了东莞,但因为忙于生计,仍然很少有时间陪她。而她最大的幸福,不过是父母收废品时收了一摞小说,宠溺地扔给她:“喏,给你!”她稳稳地接住,笑了。
童年过得特别不开心,因此也禁锢了好奇心。十几年过去了,东莞已经变成了“世界工厂”,欧阳琴再去观察流水线上那些工人的孩子,好像还是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不开心,也有着不确定的未来。
所以她将科蚪学堂建在了东莞厚街的工业区,那儿被工厂、出租屋和夜市包围着,而她的目标,就是带孩子们撒野,让他们尽情玩耍,并借助玩的力量为生命突围。
科蚪的开学典礼是在一辆破卡车上举行的,没有精致的道具、没有像样的场地,只有一支临时乐队,捧着破铜烂铁吹拉弹唱,却不亦乐乎。
而这所小学的孩子们,也不需要接受常规的课程,他们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圆自己的每一个梦:拿着听诊器给大树听心跳、去垃圾堆做调研、用棉花和破窗帘拍创意照、用砂纸和锯条打磨木头,然后制成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欧阳艳琴曾梦想着拥有一个机器猫,而对学堂里的孩子来说,她就是他们的机器猫,简直有求必应。不管他们的想法有多稀奇古怪,她都会帮他们实现。而科蚪的宗旨,就是为流动儿童提供科技教育。所以她一直努力帮孩子们学习科学技术,甚至和世界建立友好的关系,让他们保持好奇心和探索欲。
在科蚪,科学课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学校里引入了麻省理工等最顶尖的教具,甚至向农民工的孩子们教授编程。而那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像行走的问号,孜孜探索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人为什么会蛀牙?为什么水可以灭火?痒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孩子们的问题,欧阳艳琴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鼓励他们去寻找答案,去创造和犯错。父母们半信半疑地把孩子送到科蚪,只是希望他们能管好孩子,顺便学点东西,去没想到一段时间后,孩子们就像变了一个人,爱笑了、健谈了,也更敢于表达自己了……
在科蚪,孩子们一年的学费是476块。但却可以学到一系列“贵族”课程。
因为收支不平衡,东莞的学校渐渐变得举步维艰,欧阳艳琴甚至做好了关门的打算。但想起胡舒立说的“希望孩子们未来进入城市,看到新东西不会慌”,想起同事们一路的支持,欧阳艳琴咬咬牙决定撑下去。经过反复思考,她做了两个转变,一个是把学校搬到北京,另一个是加快研发课程。考虑到成本,她放弃了做固定空间的想法,专注于做机器人入门、整合乐高等科学启蒙系列课程。这些课程参考了美国科学素养基准,并提高了课程的可复制性,研发出很多方便携带的教具,拥有极高的商业价值。
虽然开发出了一流的课程,但科蚪要解决的却是流动青少年们的职业问题。在欧阳艳琴看来,这些孩子没有“资格”读公立学校,又读不起私立,他们也想学习,但因为水平低,根本听不懂学校里的课程,也没什么兴趣。“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被‘选剩下,被遗忘在城市边缘的‘街角社区”。
2018年春天,科蚪实务学堂在北京通天苑正式开学,欧阳艳琴告诉孩子们:请记得“诚实、勇敢、爱”这五个字,并让它们变成你的人生底色。
她说的是学堂的校训,虽然孩子们还听不懂。
这些孩子,根本不相信靠自己就能改变命运,他们习惯了随波逐流,根本懒于做梦,因为做了也白做。
但欧阳艳琴将每个人都看得很珍贵,她请来了中国地质科学院的专家来给孩子们讲太空和天文,央美的艺术家来带领孩子们做工艺品,为孩子们安排了阅读、实践、体育、心理、生理等必修课,还有微信编辑、设计、摄影、手工等选修课。他们还可以自由辩论,针对社会问题各抒己见。
每个孩子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自由发展,他们有的爱看《百年孤独》,有的会背《古文观止》,有的是技术控,还有的是网络专家,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同样被肯定和尊重。“我希望他们离开学堂时,是自信、勇敢、自尊、笃定的城市新民,能在雾霾里摘到属于自己的星星。”欧阳艳琴如是说。
“如果这世界本身就已经足够荒唐,那到底什么才能算是疯狂?最疯狂的,莫过于接受现实,而不去想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欧阳艳琴曾经这样告诉学堂的孩子们,她相信他们接受了怎样的教育,很可能会决定10年后的这个社会的模样。所以,每一次尝试和坚持,对她来说都极具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