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成人礼：一代人的18岁

江寒秋

他们已是无法被忽略的庞大群体，最大的18岁，即将步入大学，最小的，也已经入读小学。而这样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所思所想，那些影响他们自我成长的东西，对于成人世界来说就像是一个神秘陌生的领域。

城乡异同的巨大烙印

对这一代80后而言，B站已经是一个相对陌生的词汇。2016年国庆节，我回乡探亲，在大伯家外的玉米地里看到几个侄子蹲在那里玩手机。“这里WIFI信号更好，能蹭到邻居家的网。”时年12岁的侄子浩然告诉我。

他们正在观看的便是B站上的游戏视频。这是一家视频弹幕网站，设计得特别动漫，充斥着各种可能80后以上都已经无法理解的内容，游戏、音乐、舞蹈、影视等一应俱全。这个网站里面的“鬼畜区”，尤其吸引00后小伙伴。

从成人世界跑到00后们玩的地方看一下，我受到极大震撼，为自己的无知而惭愧。有的词语，比如“二次元”，对我这个80后而言，虽然有所了解，但也浅尝辄止，不太可能沉迷到这个新新人类的社区中去。

高中生肯定也上过这个网站。我问一名90后有没有了解00后，他的同学们有没有了解，他回答说并不了解。他是99后，和00后只相差一岁，但在心理上，已经像是两代人。

不过，他给我提了一个建议：“如果你想了解00后，一定要去B站看一下。”这个B站，正是以95后和00后用户为主力人群。

95后和00后在心理上的隔膜确实是显而易见的。在我所熟悉的人群中，几乎没有多少95后大学生去追TFboy，他们更多地沉浸在动漫世界，对“实体偶像”并没那么热衷，但00后们却对实体的“小鲜肉”类偶像拥有狂热的兴趣。当年，90后们用的“火星文”曾是个性的标志，现在，在00后手中，已经进化成日韩文加各种奇怪符号的组合了，它更加神秘化，更加让人看不懂。

他们有着更为鲜明的时代特质，比如更自信、更开放、更独立、更乐观。首批00后出生的第二年，中国即加入了世贸组织，他们生命的黄金时期覆盖“两个一百年”战略目标，是担负民族复兴重任的“强国一代”。调查发现，占比最多的00后表示要为强国目标而努力。

在这些相对宏大的时代词汇下，他们的隐秘世界也有着不同的生长方向。城市与乡村的对立，资源占有的不同，让这一代00后有着更加明显的阶层分野。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让00后们接触世界资讯的机会变得相对平等。农村的00后与城市的00后，共同经历了信息大爆炸，他们拥有着相对公平的资讯渠道，但在资源占有上却有着日益扩大的鸿沟。

30年来的城市化运动让城市集中了更优质的资源，在此生长的00后们当然拥有更多的机会以及焦虑，他们要上各种名目的补习班，他们在教育的起跑线上被父母武装全身，从出生到成人的一切路径都已经规划完毕，他们更加精致，教育痕迹与家庭圈层特征格外分明。

农村00后们则在资源退潮的乡村、小镇、县城中对这个时代有着不同的体悟。浩然是一名留守儿童，他是中国2300万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在这2300万人中，农村00后是绝对主力。浩然的父母在远隔千里之外的北京打工，每周一次视频通话，其余时间便和70多岁的爷爷奶奶相处。浩然不上任何补习班，手机是他获取亲情和信息的主要渠道。

他们当然有着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成人世界有着强烈的抵触。也许让成人世界无法看懂，拉开一张“无知之幕”挡住父母和老师的目光，正是00后们的一种先验渴望。他们不想生活在成人世界的阴影之下，而想创造出一个适合自我获取价值感、存在感的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越和成人世界不同，越符合他们的偏好。当成人世界想要侵入他们的自我世界时，必然遭到抵触。

每一代人，在进入青春期，确立自我的认同时，都对成人世界有叛逆倾向。我们已经非常熟悉“叛逆”这个词了，张口就来，但在这里，需要进行一下心理分析。

叛逆说得直白点就是我玩我这套，不玩你那一套，你最好不要强迫我按你的意思来玩。这其实是所有年轻人应当有的朝气：一个少年为什么要玩父母那一套呢，难道它有什么了不起吗？

一个人在童年的时候，他的自我成长，都是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无多少意志的独立性。进入青春期后，不能继续这样了，他需要获取存在感、独立性，要向自己和别人证明自己长大了，而这个证明最主要的象征，就是从父母的意志阴影里走出来，建立一个属于自我的世界。所以，需要“叛逆”。说穿了叛逆就是要让父母放手，斩断孩子心理上的脐带。

叛逆是正常的，没有经历叛逆期的少年往往无法真正成年。

时代的土壤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18岁，每一代的18岁都各不相同。生殖他们的时代土壤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它的营养结构。

今年参加高考的00后，他们的面貌跟40年前的父辈们完全不一样，跟年长不到10岁的90后相比也大有不同。在00后出生和成长的这十几年里，从经济到科技到商业再到社会价值观，中国和世界发生了如光速一般炫目的变化，没有人确知这些变化在00后身上会留下怎样的印记。但是不管怎样，每一代人都带有各自时代的烙印。

00后成长于物质日渐丰沛的时光。中国2001年正式加入世贸组织，从此进入经济增长的奔腾岁月。2010年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开放的红利惠及千万家庭，让父母们有能力在子女教育上投入更多，无论是金钱还是时间，抑或进步的教育理念。在更显丰盈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 00后，人生的选择机会也较90后、80后更多。高考还是改变命运的通道吗？很重要，但不唯一。他们可能在这天之前就收到了海外大学的录取通知；2003年开始试点的高校自主招生，尽管离初衷仍有差距，但还是给众多学子新的机会；社会观念的变化让“艺考”渐受青睐；当然，还有相当多的00后会以各种方式直接进入社会。

他們伴随大国崛起的步伐成长，他们喜欢二次元的隐秘世界，同时也对国家的进步有着更多的认同。在《00后画像报告》中，接近四分之一的00后明确表示自己学习是为了“报效祖国”。多达八成00后表示对“本世纪中叶我国将建成现代化强国”的目标知情，其中占比最多的（31.0%）00后明确表示要“发奋努力，为实现强国目标尽力”。这表明他们在关心自我发展的同时，也高度关心国家发展大局。调查显示，73.1%的00后认为当今中国“虽然不完美，但一直在进步”。

他们是互联网的原住民，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伴随00后度过童年，他们是与微信、知乎、抖音相伴成长的青少年。移动互联网对这个时代肌理的改变，不亚于经济发展带来的变化。它消融了空间的距离，让“世界是平的”，当人们看到的越多，价值观就越多元；它改变了生活方式、商业体系以及学习途径，当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越自由通畅，就越不依赖权威，迷从成见。

00后成长于对个体价值越来越尊重的社会。在他们的时代，出现了刘翔，出现了李娜，后者尤其显露了对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叛逆，对个人追求的主见与坚持。她所获得的赞誉与所带来的争议一样多，折射出社会价值观的冲突和迭代。这些时代主题的争论不可避免地为00后的思想世界打上烙印。

关于他们的特质也不全是美好的。之前的人口政策，造就了大多数00后421的家庭组成，即四位老人，父母，加上一个孩子。这种家庭组成之下，爷爷、奶奶以及父母的情感寄托都在一个孩子身上，00后从小就备受宠爱，所有的好吃的、好玩的都在父母的宠爱下留给了孩子，久而久之，孩子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而不愿与别人分享，这成为了一种相对普遍的社会现象，也是00后在人们眼中成为自私代名词的原因，甚至有人称之为患了421综合症。

但在互联网文化的冲击下，他们的思想观念和前一代们有了很大的差异，更好的教育条件与教育氛围也让他们能够更快地从421综合症中走出来，以更加开放的思想融入到集体中去。

他们成长的社会环境和物质条件，跟父母成长时截然不同，滋养他们的自我的东西，早已超出父母的世界之外，一开始和父母就不是同一个心理物种；而且，随着他们的成长，越不可能进入、重复父母现在的这个世界。所以，他们几乎不可能在心理上愿意接受父母的那一套。

所以，他们的存在，是真正具有颠覆性的——现在都已经颠覆我们的认知模式，以及商业模式了。

而看到这一点是非常有必要的：要用成人世界这一套去理解他们，真的理解不了，我们有必要承认自己的无知或无能；而要用我们的世界观去教育他们，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我曾经试过玩一些幽默去和00后对话，没想到遭到了他们的鄙视，我所说的那种笑点，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好玩。这真的已经是两个异质的世界。要真正读懂他们，我们面临着认知模式和与他们相处方式的转型。

无论如何，年轻人总是改变世界的主力。00后的成人意味着他们将很快进入社会，以自我的价值观去改造世界。

他们所拥有的那些美好特质会给世界带来何种变化？他们那些令人担忧的个性又会形成怎样的时代图景？我们总在忧虑下一代，但在忧虑中，下一代已然成熟。

刘慈欣在《超新星纪元》中描绘了一番景象：当世界上所有成年人都被超新星爆发所导致的辐射病影响而逐渐死去后，留下了一个只存在着孩子们的世界，在这大人们存在的最后一年，整个世界的大人疯狂地将自己的毕生知识传授给懵懵懂懂的孩子们，一年后，世界上只剩下了孩子们。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整个世界令人惊奇地恢复了秩序，重新建立起了政权，一致通过了“建立好玩的国家”的决议。尽管经历了荒谬的糖城时期，沉睡时期等等，但是最终却逐渐走向了成熟。

自我标签与未来世界

我们什么都可以忘记。但童年、少年、青年的那些影响着自我成长的事件和环境，总是如在昨天，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来不愿意去颠覆自己的历史。

而现在，正是00后的历史形成的时期。在这里，我们试图尝试着去概括一下他们现在在心理上大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又可能变成什么。它是抽象的描述，而非具体的呈现。

00后肯定是一个具有充分开放性的群体。00后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这些人在他们所成长的那个社会环境里，在深刻地烙上时代烙印时，也锁定了自己一生的精神定向。在封閉环境里长大的人，非常有可能，心理结构也是封闭的。比如某些老人，你和他谈自由、谈个性，犹如梦呓。

但00后完全不可能这样了。现在正是他们自我成长的最关键时期，而这个自我恰恰充满了开放的元素，注定在成长中不断地向未来打开。他们没有因为物质匮乏而导致心灵永远对物质充满饥饿的负担，也几乎先天地对移动互联网、科技的最新前沿熟悉，因此一切皆有可能。换句话说，这个自我的成长时期，已经为他们在未来的创新性、颠覆性的思维打下了基础。

所以我们可以很欣慰地看到，好像还没有人敢给00后扣上一顶帽子，安上一个标签。当初很多人曾经说80后是“垮掉的一代”。现在如何呢？我们并没有看到80后垮掉，而是看到他们逐渐成熟了，其创新性的想法，正在慢慢地渗透进这个社会的变化中。他们在自我成长的关键时期，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垮掉”，不过是一种另类的叛逆，但并没有人去读懂他们。

00后或多或少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但自我中心主义并不全是坏词。

理解这个自我中心主义并不难，他们几乎都是在父母，甚至爷爷奶奶的溺爱中长大。他们会把家庭的这个小世界，投射到大的世界中，建构一种自我和世界的关系，似乎这个世界应该围着他们的自我转。坏的一面是不会去站在自我之外去感知、理解这个世界（这要托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福），而好的一面，则是具有一种独立性和“主体性”，更注重自己的感受和对存在感、价值感的追求。因此，他们长大后，不太可能接受那些我们因为生存好像喜欢去接受的东西。

他们还具有一种和游戏、娱乐、动漫联系在一起的思维和心理。这一思维的特点是没有二元设定，不走极端。比如我们认为游戏是玩物丧志，但他们认为这是学习，甚至是吸取成长的养料。我们认为娱乐只是在放松，他们则认为娱乐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思维方式给人的启发是巨大的。

在心理上，他们比较敏感，因为沉浸在游戏、动漫、“实体偶像”的世界里去感知世界，因此遇到现实世界的打击时，受挫性不强。这带来了两个可能的后果：如果社会结构比较健全，他们所建构的人际关系，会比现在更少冲突；但如果社会结构变坏，社会冲突可能是剧烈的。

这就是00后，他们成长于一个如此不同的时代，因而他们身上有着如此不同的印记，当他们跨过高考这道“成人礼”，亦将在社会的舞台上舒展一种全然不同的舞姿。他们将不可抗拒地成为塑造未来的中流砥柱，他们的面貌也将构成中国未来的面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希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100年前的青年，面对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同样拥有扭转乾坤的机会。60多年前的青年，面临的是百废待兴的国家，同样拥有建设一个新国家、将事业写在人类历史上的机会。30多年前的青年，面临的是体制转轨的巨变，同样拥有商界沉浮的机会。

今天的00后，面临的是处在历史转型期的社会，而他们拥有的机会，也一样为前人所艳羡——没有门槛的创业，更受尊重的多元选择，日新月异的技术条件，和与世界相联的互联网。

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正在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