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
夜的树林,深灰色的枝丫交错,我看到尖锐的树枝漠然伸向空中,莫名地有一种害怕和疼的感觉,尤其在夜的背景下。这像是一种心病。多年以后,当我牵着四岁的女儿走在路上,她忽然告诉我,她害怕看到那些尖尖的树枝。
一些你不能控制的隐忧会隐藏在那些暗处的森林里。
我曾在家门口遭遇一场猝不及防的抢劫。那个暗处的人用右手卡住我的脖子,也许他不太用力。我竟然说,你怎么在这里?当他将一把小刀的刀尖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某人的玩笑。我知道此刻的危险,交出我身上的钱和手机。另一种念头从地底攀缘,他将我的身体往更暗的地方拉扯。我感觉身后的人比较瘦,他一言不发,我从他的呼吸里感觉到他很年轻,也不是穷凶极恶的那一类。此时周边的树丛和灌木丛显得异常冷漠,它们和黑夜一起加重了恶的意味,我已经感到孤立无援的悲哀。或者他还想要点别的,他将他拿着刀的手挪到了我腰的位置,他的另一只手朝着我的腰部以下摸索。那时候我们靠近的楼房六楼亮着灯。黄色的灯光提示了我,无来由的,我充满善意地说,“六楼住的是小区的保安,一会儿他们要出来巡逻,你快走吧。”我目送这个抢劫犯远去的背影,仿佛在目送一个熟悉的人。而我摸索着把钥匙掏出来,拧开单元门的锁眼,我的手是颤抖的,这时候才觉出真正的怕来。我对抢劫犯莫名其妙的担忧,我产生了一种担心他被抓住的想法和表达救了我。我以为是善的意志瓦解了恶的欲念,一把恶的刀从我的脖颈走过腰际,然后逃离至无边际的黑夜的深处。
黑夜的树木,尖利的枝丫,总令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高中时期,曾经有两年,周末要从北亭农场骑自行车去阜康一中。那段路程是美好的,平坦的柏油路,会经过浓郁的沙枣树林,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拼尽所有的力量在夏天的黄昏里绽放。我骑车的速度也不急不缓,陷落在如迷一般的沙枣花香里。像迷失在绿野仙踪的童话般的意境里。微风拂过耳畔,脚踩踏板的节奏也很从容。此时,我后面的声音嘈杂起来,我回头看见三个大男孩骑着自行车,嬉笑着在我的身后,他们在追逐我。我隐约感觉他们是不怀好意的,我开始加速,拼劲全力地踩踏板,车子几乎像飞了起来。我忘记了背后的追赶,只是全力地朝着前面的虚无行进。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敢回头,那些追逐我的少年离我远了。
我开始害怕走夜路,黑色的背景加重了模糊不清和危险的意味。黑色有着深沉和捉摸不定的意味。当你坠入梦境的深处,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发的根部赫然蔓延而去的白发,你意识到衰弱开始靠近你,那曾经让你以为纯净简洁的白色,让人一下就惊惧地伤感起来。你从梦里的镜像中抽离出来,才舒缓了。原来是一场梦。梦里的黑色带着一层隐忧。我无法把我的十五岁带走,它必须永远留在这里了。由我的思想建造的秘密花园,将和你一起走进阴影的深处,这个秋天,你跑出了想象的边界,就用想象和隐喻在这里搭建一所房子。留给那些居无定所的风居住。你在随想和隐喻的边界中游走,每一件事物都能通往另一件事物,那些风铃犹疑的叮当声敲击着冬天的肋骨,不眠不休。
在時间的岸边,你可以往回走,走到更为温暖和明亮的季节里,你可以走回小时候,走到你只有六岁的光景,走到你的父亲母亲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走到春暖花开你还不识愁滋味的时候,走到虚无和无法抵达的远方。那个清冷的早晨,在被大雪包围的屋子里,火炉里残留着炭火的微温,你被一只早起的灰麻雀叫醒。
那一年大年初一,母亲带着我走亲戚。北亭农场的场部距离农一队有八公里,没有班车,我们只能走着去。那一年我六岁,母亲提着东西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上身穿着母亲做的棉衣,外面罩着小碎花的褂子。那件外衣,有中式的襻扣,领口是立式的。那天我的小辫子也扎得很高。每次母亲给我梳头时,扎皮筋的时候头发根会紧一下,我就会“啊”的叫一声,她的手会摸摸我的头顶安抚一下,我带着棉手套优哉游哉地走着,路两边杨树的枝丫上都是雪。雪很深,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睫毛白了,嘴里呼出的热气快结冰了。前三公里的路,有一种新鲜有趣的意味,我走得很开心。树上的麻雀叫两声也会引起我的注意,其中的一只雀嘴里衔着一截麦秆,麦秆上还残留两颗麦粒,它的两只脚在树枝上轻巧地挪动着步子。我站在那里看着这只鸟,鸟也歪着头看看我,它在高处安静的样子,没有恐惧。我的个头小,从鸟的视角,我在它眼里也是小的温良的善的吧!茫茫的雪地里,一只鸟和我的对视被冬天的风定格了。多少年后,我也不能忘记,在那样一个纯白的冬天,停留在我记忆里雪天枝丫上的鸟。母亲走了很久,不见了后面的小影子。她的脚步慢下来,站在路边耐心地等我。我走累了,眼光变得涣散,脚步变慢,挪着步子走,眼前的雪花仿佛增加了阻力,我的脚步变得滞重而漫不经心。
走到大表哥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大表哥和母亲年纪一般大,三十多岁。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也比我大六岁。大表哥拉我到火炉边,我的棉鞋的表面冻硬了。那天夜里总也睡不着,隔壁屋子里大表哥不断地坐起来,他的咳嗽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夜,长期的抽烟导致他的肺不好。大表哥会在我到他家的几天里,带着我走亲戚,像带着他的小女儿。他会给我很多压岁钱,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这如同我俩的小秘密,藏着他对我小女儿一般的喜爱。每年过年的时候,我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白发也在逐年增多,他夜里的咳嗽总让我有些担心,我小小的心里也一直被这病痛困扰着,而在我上初二的时候,他病重离开我们。
北亭冬天的夜晚,我和三个小姐妹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在辞旧岁的那天厮守在一起。凌晨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高处,闪烁着童话意境般的光芒,马路上被一层刚刚飘下来的细雪覆盖,辽阔的星光铺满了大地,我们四个人在路上奔跑、追逐,黑夜一下变得喧哗起来。马路两旁的树木静默着,它们安静的样子像一幅简洁的工笔画。月光的睫毛上也有零星的雪花,辽阔无边的银白,澄澈而透明的夜晚,潜入我的心底。没有了对现实的逃避和担忧,我保留着这样清澈的夜晚,在以后的琐碎而庸常的时光隧道里,它们一次一次地从水底深处浮上来,融化着我心里的冷。
我们谈理想的样子
我和他站在北亭农场坟地里的时候,没有一丝恐惧。
文学是无力的,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的恳切。在他眼里,我爱文学是一件风花雪月的事,何况我和他都是高一理科班的同学,理科生那么喜欢文学似乎是一件矛盾的事。我没有反驳,文学的好与不好我无法说清,我知道最后我们都要回到这里,被人掩埋,被风沙埋葬。死亡就是一把灰烬。
坟地旁有一条土路,下雨的时候会变得泥泞。土路旁有一些榆树,长得不很茂盛,叶片上覆上了一层灰。我们刚好站在第四棵树正对的位置,脚下是稀松的泥土,有一条曲折的小路被人走出来,延伸至坟地的深处。
坟地里的墓碑林立,都是那种黑色的碑,远远地看过去,像一片黑色的森林。我感激他陪我一起走进墓地,当我提议去坟地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想他是懂我的,能理解我那些不属于人间的疯言疯语。
从左到右第五座坟,小小的坟堆,没有立碑,只有一个木牌,“段惠云之墓”,五个黑色的字,用毛笔草草写成。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疯了,被关在家里。她被时光抛弃了,最后睡在这里。在墓地里第一次看见她的名字,我感到冷和惊讶。死亡就是一块木制的碑,潦草地写上去的名字。我们伫立在一个个墓碑旁,豪华的,简陋的,最后都被杂草包围,都被时光的沙漏遗忘和丢弃。而我站在那里久久地怀念,有人能感觉到么?十二年后,我父亲的墓就在她的墓旁边。
我们站在墓地旁边讨论理想的样子是明亮而美好的。那一天,云很低,天空也不高远。
周末的下午,我在班里出墙报。粉笔灰纷纷扬扬地落下,我写粉笔字的时候,眼光越过窗台,看见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背影。
过不了多久,天就暗了。还有几行字就抄写完了。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惊讶地看到,他坐在我必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见我走来的时候微笑起来。走近了,我看清他的眼睛是栗色的。他高高的身影,走在我旁边,夜变得温暖起来。
第一场雪还在下,雪花凉,雪花轻。脚印踩出来,又被新的雪覆盖,就像忧伤覆盖忧伤。我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睫毛上的雪在慢慢融化。我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回家的路就变短了。我们又折返回去,重新走这条路。来来回回地走,和天空纠缠不清的雪花一样,没有停下来。三十年后,回望这一段雪中的散步,回望在墓地里谈理想的样子,我懂了美好这个词的含义。
我们骑自行车去梧桐沟的时候,路两边的梧桐树还没长高,秋天的叶片像金子,在风里叮当作响。我骑车在前面。我们熟悉的那种沙枣叫“黑老头”,皮是白的,里面的瓤是黑的,咬一口极甜。当我吃过第六棵沙枣的时候,嘴里的甜已经麻木了。后面的他还没跟上来。我返回去,看到他推着车慢吞吞地走,手还在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水。他的自行车胎漏气了,他让我一个人骑车到农场八队,去同学家里拿气筒返回。等我拿上气筒回来,一起到梧桐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那一年冬天漫长,我收到他转学后的第三封信。我曾经用小碗冻冰花,每个冰花里都有着不同颜色透明的糖纸,那些剔透的冰花被我挂在院子里。每个夜里,我听着冰花敲打夜晚的声音,敲打着冬天的冷,其中的一块素色冰花潜入黑色的夜,让这轻远的思念结冰,被一个冬天的雪覆盖,如同糖的甜遭遇冬天的冷。一场雪洗白了北亭的冬天,如同纯洁覆盖了纯洁。他在第四封信里说,他来到那个院子找我,他看到那一排冰花倒悬在空中,在风里叮叮当当的,冬天的门就被轻轻地打开了。他说真好看。
多年以后,他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飘过来。他说,是我。我迟疑地问,你是谁?遥远的声音是陌生的。他说,我是给你写了七年信的那个人啊。我愣在那里。
寒冷的路离春天最近
1983年秋,小姨从四川来到我家。宽大灰蓝色的褂子,遮不住已经隆起的肚子。脚上半旧的黑布鞋,肩上挎了一个蓝花包袱。小姨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突然来到我家,显然是为了一件很大的事。母亲没有多问什么,小姨就在我家住下了。我的生活还如常,上学之余田间地头的忙活玩耍。小姨就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曬太阳纳鞋底,偶尔在门口的树林间的小路上散步。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到家,母亲将我拉至屋外,让我出去耍,晚一些回来。我纳闷,平时母亲总是让我下课不要贪玩早些回家。今天是怎么了?我疑惑着出了门。平时总爱黏着我的猫也不知道野哪儿去了。
父亲在喂马,今夜不回家。我没有目的地走到了马房。马槽里刚添了新草料,还有混合的油渣、玉米粒。马儿咀嚼草的声音像无数把小刀在切草,清脆的回响,让聆听的耳朵和马都感觉到满足。马房里草料混合着马粪的味道是我熟悉的。那匹黑色的小马依偎在母马身旁,比黑夜更黑的颜色,融入无边的黑夜。它是我最喜欢的马,我会多喂一把草料给它,多添一些水给它。它清澈的黑眼睛望着我,我迟疑地伸出手,想摸一下它缎子般的黑鬃毛。它善意的嗅一嗅我的手,矜持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比黑夜更喑哑的夜,遮蔽不了这匹黑马身上的光芒,它眼里的忧郁连接着我轻远的哀愁。
我溜达到马房外的草垛旁,斜靠在草垛上。此时的太阳呈现出浓烈的橘红色,恋恋不舍地沉下去。马房四周的泥墙被风蚀了,露出土块之间的草茎。夕阳的微光映射在一截泥墙上,显现出一股苍凉的味道。父亲忙完手里的活,要带我出去。他从马圈里牵出一匹棕红色的马,我站在马的侧面,有些迟疑。父亲熟练地安装好马鞍,把我抱上马,我抱着父亲的腰。红棕马小跑起来,我们经过草地、麦田、玉米地、苜蓿地,渐渐地我不那么紧张了,腰身直起来,眼睛可以从容地看着自然里的草木。此时的风也格外轻柔,白杨树在远处,清高而疏离。微光里,只有叶子的声音回荡起伏,是月光泄漏的银。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大床上多了一个婴儿,襁褓里露出粉红的小脸。母亲看着我一脸愕然,说这是我们家的小客人。我奇怪他是从哪个秘密通道来我家的,而且还要占据我三分之一的床。五十厘米的小家伙,小手小脚伸展开,眯着眼睛,安然自得地在他的领土上沉睡。小姨很认真地嘱咐我,晚上睡觉翻身要小心,不要压着小家伙。
小姨来新疆农场的主要目的就是偷生第二胎。她在四川老家时,计生办查得很严,她思前想后要生下这个孩子,只能求助新疆的姐姐。小姨在我家生下孩子一个月后就要回四川了,走之前,母亲和我给小家伙起好了名字——何小疆。
小疆一个月大,并不了解妈妈走后的分离之苦。只是他的粮食被小姨带走了。我每天又多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奶牛场打牛奶。北亭的冬天格外冷,零下三十多度的早晨,我穿着厚棉衣棉裤棉鞋,还戴了棉手套,像一只小熊。路面上有新的雪,雪被雪覆盖,纯洁被纯洁覆盖,踩上去,仿佛冬天的门在打开,吱吱呀呀地响。天太冷了,猫狗之类的小动物们都蜷缩在窝里,水渠里早已结冰。我家的猫小白此时正趴在火炉边酣睡,那是整个冬天它最爱待的地方。火墙边的梦,它从早做到晚。我去得早,排队打牛奶的人只有两三个。挤牛奶的女人穿着蓝色大褂,宽大的后背像一堵墙,她坐在那里,挤奶的手有节奏的颤动,新鲜的牛奶冒着热气。冬天的冷被这充溢着奶香的热气驱散了。
小姨走后第二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母亲和我要去瓜地干活。小疆一个人在家里睡觉,我已把床的四周用被子围起来,他就像睡在一个城堡里。我总有一些担心。我提前回到家,一进院子就听到小疆嘹亮的哭声,匆忙之中我没有向母亲拿钥匙,哭声越紧我越着急。我看到半扇窗户开着,于是我就把窗户下面固定纱窗的木条扯开了,从窗台跳进屋里。我看到何小疆趴在床边的地上,他是裹着被子摔到地上的,小家伙真聪明,看到我抱起他,即刻不哭了。后来再去地里干活,母亲都用一块布把小疆裹好背在背后。
小疆快两岁了,四川老家催着把小疆送回去。我的不舍并不能改变小疆被带走的结果。母亲带着何小疆回四川老家过年。我和父亲在家,每天我们沉默度日。那个冬天如此漫长,沉默也冻得结冰了。猫小白在冬天到来之前离开了我家,我最后一次看见它在房檐上,白毛泛灰,轻轻踮起脚尖,匆忙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它看我的最后那一眼,清冷、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