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
八月中旬的大月亮长了膘,霸气地骑在朱家团庄的庄尖儿上,影影影绰绰的庄影子把脖子摇上了天,那头顶便被齐刷刷的月光削了个平。丝绸般的湛蓝之夜驮着这轮毫不客气的大月亮,直把朱家团庄的几十万亩棉花诱惑成了白色的海。就在那大月亮的肥臀底下,活生生压着一个小黑影,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朱家团庄最小的开荒者小金子。
小金子把身子横在棉花地的渠沿板上,两条闪着金光的胳膊肘子直不愣登地往地头上一支,歪着头,把脑袋往第一块棉花地探进去。妈呀,头一茬棉花开成了锅,白花花的棉花朵儿像是从黑幽幽的棉田里集体下了海,一朵挤一朵一浪连一浪全部炸成了纯洁的五色花,那阵势,恍若全世界的情话都汇聚到了她的生荒地,撒野来了啊。
小金子又把头往另一块棉花田地里伸进去,这下子她彻底傻了眼——只见那一批又一批飘荡在夏风中的白色之恋,似乎要把朱家团庄的每一种情话都充上气,那白色的棉花朵儿胀得鼓鼓囊囊,快要在月光里开了膛了,一朵一朵一条一条一浪一浪一片一片的纯棉之光,一边费力地顶着月亮的大下巴,一边又像是月亮成心撒了卵。那卵,宛若受了祖上的恩惠,受了庄子的祷告,听了小金子的千恩万谢,这秋天一到,真是合起伙来开了窍,把那腰一挺,脸一抬,真把这百亩棉田连天接月变成了精啊。
成了。小金子感叹道。
八月的朱家团庄丰收在望。小金子果然赶上了好年头,今年的棉花受了冬季暴雪的惦念,地表上下的温差在大雨未降之前彻底收住了心,待那惊蛰一过,大雨一来,那颗及时收住的心便恰到好处地选择在夏季敞开了怀。蝶舞蜂飞时,温差像是苏醒了的蛹,疯狂地与驻扎在它怀里的每一株棉花接起了吻。八月一到,棉叶生出焦躁的绿,长长烈日下,棉桃胀裂,向阳而生,不出半个月,齐腰高的棉田便成了一片无垠的海,那海上翻起的纯棉之白,像是史诗里的辞,白成了仙啊。小金子感叹道。
然而,小金子还是喜悦不起来。
她把两只手放在胸前摸了摸了,还好,那两个圆圆的小家伙还在,还没在宋小庆的大手里粉身碎骨改朝换代移花接木走了样,它们依然属于她的身体,并且在薄凉的衣服底下安静地向前探视着。可是,就是有什么东西装了进去,就是有一些意思曲解在里头,就是有一星浓烈的黑暗之火丢进了这些突起的肉里,她明白,这对乳房将永远不再是原来的那一对,这两坨肉将永远不再是纯洁的肉,这两个轮廓分明皎洁如月连续数年挑战着凤凰城的鸽子,已经开始在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发出一声壮烈的哽咽,真像是被月摁住的两条鱼,轮廓在,鱼鳞却像是丢盔弃甲脱了帽,被男人剥了皮抽了筋伤了面揪了心,快要失了朱家团庄做人做事的礼数了。
棉花是成了,我呢?小金子感叹道。
想到刚刚从自己的乳房里撤走的宋小庆,小金子的心里莫名地酸。
那宋小庆是凤凰城里的第三代人,小平頭,高个子,走起路来两条大腿绷成机翼,有一种滑翔般的直率劲。宋小庆从农大毕业后,直接加盟了代理商行业,他卖得最好的,当然是美国进口的“凯斯”CP—660型采棉机,凤凰城里谁都知道,宋小庆是玩美国货的生意人,当然,朱家团庄就更不用说了,只要是种植大户,每年都得和宋小庆打交道。一台美国“凯斯”CP—660采棉机顶一百个拾花工,拾花工耗着你做人做事的耐心,伺候吃喝,还得像孙子一样迎来送往。这采棉机就不一样了,只要搞定一个宋小庆,买,或者租,都是一锤子买卖,省心又省力,因此,宋上庆也成了朱家团庄上的名人。每年秋天,宋小庆都亲自开一台“凯斯”来庄子上转悠,美国“凯斯”像洋妞一样骄傲地在棉田里扬起一股白烟灰,机身像庄子般高耸而上,酒红色的外壳像一个城里少年的春梦在朱家团庄的棉田里浪荡一周,这一周,拖延到今年八月,就把小金子顺理成章地拖延进了宋小庆的怀里了。
宋小庆有女人。一个与他一起创业的女同学。高挑,爱收拾,偏瘦,眼睛大,唇长而薄,说起情话来像是苏州的平弹断了弦,绕得男人肠子酸。几年相处下来,竟然把宋小庆的肠壁操练得厚实起来了,除了能消化掉这个女同学之外,宋小庆也可以空出精力研究起小金子来了。
在凤凰城里上班时,小金子是宋小庆的得力干将,每年春天,小金子都能给宋小庆销出去十几台美国“凯斯”。小金子操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话,把南北疆的种植大户说得团团转:“货比货么,得扔;人比人么,要死。你看一看么,想一想么,那新闻里播的、电视里演的、网络里火的、银行里跑的、地里头转的,哪一个不是大气的人,哪一个不是跟上了时代的人?跟不上时代的人,就是专门等着吃后悔药的人。总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要等你的棉花都黄掉了再来找我们预订美国货。”小金子的眼睛淡而无味地往种植大户的身上一扫,透明的玻璃杯里飘浮着几朵和田的干玫瑰花,声音不高不低,音色不松不紧,几个回合下来,种植大户一恼火,定金就交了。交了定金,这事情就算是上了锁,铁了心,美国“凯斯”迟早都是要来提的。
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呢。宋小庆对小金子说。
喜欢我啥?小金子说。
啥都喜欢。宋小庆说。
笼统。小金子说。
嗯——日久生情呢。宋小庆说。
我喜欢一见钟情。小金子说。
一见钟情不长久。宋小庆说。
日久生情才寡淡呢。小金子说。
你懂啥?你又没谈过。宋小庆说。
你谈过了,正在谈,一谈二,你懂?小金子翻着一本厚厚的《棉花种植技术手册》,透明的手指在书页上一打一打,那书里面的字都快要弹到宋小庆的脸上来了。
不和你瞎扯,等你辞工回家开荒去了,看谁对你一见钟情。宋小庆狠劲一上来,再也没有和小金子联系过。
八月的朱家团庄丰收在望啊。今年的棉花受了暴雪的洗礼,天山的雪水化成了琼浆玉液滋养着,春夏更替,棉苗长得极壮实,滴灌带里滴出来的水流慢声细语地爱惜着一拢拢棉花,这入了秋,烈日当头,阳光饱满,一切都是刚刚好啊,摘花时节一到,“凯斯”一来,一百亩棉花收了仓,那银行的三十万贷款就还清了。况且,今年的棉花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要掉价的征兆,凤凰城里住满了江浙一带的收购商,宾馆的住宿费都涨了三成,小金子算着自己收获棉花的时间差,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啊。
喜的是,第一年开荒就讨到了好彩头。一百亩棉花地,不缺苗,不补苗,无虫害,花开得烈,桃子在枝杈上挤着脑袋排成了群;立秋后,棉叶像知心姐姐一样让着道,阳光从四面八方照着棉桃的心,一入八月,棉桃开裂,还有什么比看见白棉花散了一地更惊喜的呢?惊的是,跟前没有个好男人,家里没有个好靠头,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也刚刚离开,剩下她一根独苗苗,干啥事都得动脑子,干啥事都得求人,嘴要是硬气一点儿,连庄子上的熟人见了小金子都躲着走呢,她真是急啊,头茬棉花像馋煞人的大闺女,该嫁时就得嫁,这一拖啊就坏了,出是非呢。眼下,棉花已经白成了这样,必须赶在八月二十号之前把头茬棉花全摘了,全送进凤凰城,这样,这地里的棉花才能变成现银子。否则,过了八月二十号,按照往年的收购惯例,一旦全疆的棉花都开始大面积掉价时,这地里头就算是开满了金条子,但摘不下来,送不出朱家团庄,进不了凤凰城的棉花加工厂,这金条子也就变成了白条子,无用。
在朱家团庄,拾花工不好找,都说朱家团庄离凤凰城有点远,没有街逛,没有女人睡,拾花工觉得没劲。拾花工找不上,采棉机寻不上,小金子急得嘴唇上起了一层小水泡,由不得自己地想到了远在凤凰城里的宋小庆。
回到朱家团庄都一年了,宋小庆再也没有联系过小金子。往年八月一到,宋小床就如期而至,今年倒好,都八月五号了,那宋小庆还没有出现在朱家团庄,是不是宋小庆死到南疆去了?不可能啊,这眼皮子底下的好生意他能丢?小金子的心真是起了茧啊,这一百亩棉花炸开了锅,到了八月十号,她再也忍不住,两腿一迈,进了凤凰城。
小金子先在火车站蹲了两天点,然后又在汽车站蹲了两天点,蹲来蹲去,一个包工头也没联系上,内地的拾花工一下火车或是汽车,统统都是去年就和主家联系好的,拾棉花的价钱、定金、往返车票,都是往年的主家按照今年协定好的价格提前支付了的,这半路截人的做法也不是她的做派。于是,她只好去求宋小慶。
路还是那条路,店还是那家店,人还是那个人,唯有心情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情了,假清高害死人呢。
所以,宋小庆说了一声“请进”之后,晒得黑乎乎的小金子往宋小庆眼前一站时,宋小庆也吓得够呛。
说点正事。小金子下巴一仰,看了一眼宋小庆。
你说,我听。宋小庆说。
我种的一百亩棉花全开了,联系不上采棉机,又没有拾棉花的工头联系我,我在凤凰城里已经耗了四天了,满共才从溜墙根的老男人堆里扒拉了十来个人,就这十来个没精神的老男人,工钱还要三块钱一公斤,包吃包住,每天只干八个小时就收工,就这个行情不是要我的命嘛。小金子说完,低头喝了一瓶矿泉水,一口也没有停。
噎着了,喝那么快。宋小庆说。
水又噎不死人,人噎人才要人命……小金子的嘴巴被矿泉水滋润了一番后,泛起一片珍珠色,说话时表情淡泊,言语清凉,听着还是蛮解渴的。
放心,谁噎你我都不能噎你,我不噎你哈,宋小庆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随意地站起了身,然后隔着一张纯花梨木办公台,在小金子的嘴巴上用手轻轻一抹,说,走,领一台“凯斯”给你,机子我亲自开。
你亲自开?小金子说。小金子就坐在宋小庆的对面,两排纯白的牙齿在话语间一开一合,宋小庆的心一紧,觉得自己被小金子咬住了神。
我亲自开。宋小庆说。
其实,一年多来,这小金子就像一团活跃的转氨酶一样压在宋小庆的舌头底下,日子久了,这团转氨酶竟然凝固成了一坨闪闪发光的金子状,使得宋小庆的舌头底部生出了几许风霜。今天,这风霜亲自前来化在宋小庆的舌头底下,宋小庆已经好几年没这么激动了。“凯斯”算什么呢?就算是“凯撒大帝”握在他的手里,他也会连夜开进朱家团庄里,只要把他的美国货往小金子的生荒地里一摆,那一百亩开了荒的棉花地算什么事啊,把那“凯斯”往棉花地里一放,跑起来,飞起来,不出三小时,那满地的金戈铁马便变成了小金子和他口袋里的现金流了。秋天,要的就是收获。
现在,淡定的小金子慌了神,那表情,那黑幽幽的被太阳照坏了的脸,倒是宋小庆眼前最盼望的模样了。
直到办完事,两只大手从小金子的乳房上撤出来后,宋小庆才想起来,离开凤凰城时过度兴奋,作为一把老手,竟然忘记给“凯斯”上润滑脂了,这种被朱家团庄俗称为“美国黄油”的东西,只有像宋小庆这样的一级加盟商才能进口。宋小庆快步走进“凯斯”的作业仓,把档位一拉,“凯斯”的底部轰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档位直线下沉,速度已经起不来了。
坏了,我忘记上黄油了,摘锭和脱棉盘准是磨滑丝了。宋小庆说。
啥意思?小金子说。
机械动不了,这棉花现在是采不成了。宋小庆说。
缺东西了?小金子说。
缺了么。宋小庆说。
月光下,小金子的眼神射出两道绝望的白光看着宋小庆。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凤凰城里取黄油去,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怕吗?宋小庆说。
除了你,我谁也不怕。小金子轻蔑地咧了一下嘴巴。
我也怕你,行了吧。宋小庆安慰性地说了一句,手抬起来,本想在小金子的身上摸一下以示亲密,小金子却早早地将身子背对他,宋小庆感觉一股生冷的烟雾从小金子的身子里喷出来,像是要闹鬼。
好,你等着。宋小庆说。
宋小庆走的时候,骑着小金子专用的摩托车,身子伏在摩托车上,穿着白衬衫的背影随着车速在黑夜里一路游走,先是跃上麦场的停车坪,尔后飞过一片榆树林,一星白点,隐约飘过黑沉的夜色,那人,就射进了凤凰城的方向,不见了。
宋小庆走后,小金子在地头站了好久,她站得大腿都发麻了才转身看了看高大威猛的酒红色大“凯斯”。真大啊,怪不得一台“凯斯”要卖三百二十五万元人民币,真是用钱盖起来的高啊。
小金子忽然有一点小小的好奇,想要知道站在“凯斯”的头顶还能看见些什么呢?这样想着,她怪不自在地登上了“凯斯”的头顶,站稳后,这才用心地看了一眼挂在眼前的大月亮。八月中的大月亮,圆满得不近常理,站在地上看,圆满;站在“凯斯”的头顶看,圆满。只是,到了“凯斯”的头顶后,月亮也就顺势高出去了一寸,多么像是宋小庆的心,有着凤凰城的物质美,不抓紧时如此松软温暖,抓紧了后,就生出一丝冷漠来,好比米饭夹了点生,也是熟的,就是吃第一口时惊慌着,再吃第二口时,心和牙齿就开火了,一股不地道的白闪过味觉,让人怪不自在的。
小金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月亮与“凯斯”头顶之间的那一寸金黄色,那里,随着月光那处女般的眼神而随之飘浮起来的事件像一笼标上记号的金条推进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一紧,神一紧,魂一紧,在心里哀叹了一句:“以后,我再也不是处女了。”
一开始发现这个秘密后,小金子的脸还是红的,初夜过后的红,把她的皮肤烧成了火,风一吹,像是要烫着月亮了。再一低头,看着踩在脚底的“凯斯”后,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个酒红色的大马力,像一个喝高了的大“恐龙”假模假式地臣服在她的脚底下,令她显得有些滑稽。
这下倒好,棉花没采成,我倒是让宋小庆给提前采了。
想到这里,一阵潮湿的头晕目眩直接从小金子的胃部冲进了她的脑门,她急忙抱住脑袋,感觉到头顶上的那轮圆月好像忽然在她紧闭的双眼里倒进来了一吨盐巴似的,她的眼睛干枯着,泪水却顽固地粘在那些盐粒中央,怎么挤也挤出不来。片刻工夫,她便慌乱地抱着头疯子般地从“恐龙”头顶冲了下来,她一路小跑扑进自己搭在地头上的一个临用小帐篷里,一只手慌乱地拎出一把磨光了木色的铁锹来,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铁锹的锋刃上重重地一抹,一道鲜红的血,从她的拇指肚上喷出来,她这才把沾着鲜血的铁锹重重地往地上一插,将铁锹柄往身体右侧一压,一脚跺下去,那些已经入睡的黑土便在她的眼睛里亮出了一道白色的光。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白呢。小金子想。就是一种埋葬在土里的白。
她就这么呼哧哧地干起活来了,一脚一脚,一锹一锹,一团一团,将闪着黑光的荒芜之土盖在她为了开荒而临时搭建的帐篷顶上。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在宋小庆返回来之前,要用地头上的黑土把这个吃了处女膜的帐篷,彻底地盖成一座朱家团庄里的新坟。
新墳盖好的时候,月亮低垂了不少,这真是奇迹,在朱家团庄生活了二十几年,小金子竟然不知道八月的月亮会下垂,而不是上升。那月亮的脸盘子静静地支在新坟的土尖儿上,手一抓,像是要掉下来。小金子蹲在新坟边上,看月下垂。她蹲得越低,那月亮离新坟就越近,她便上前用手把新坟的尖顶扫低几寸,新坟的眼神这才离月亮远了几寸。小金子的心里刚感觉到一丝丝轻飘时,一回头,又看见了恐龙般的“凯斯”,这一次,她就觉得自己是完全要被这个家伙压偏了,打败了,于是,她弯腰重又拎起铁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恐龙”的巨轮底下,呼哧哧地沿着一圈黑色的胶皮轮胎开始挖坑,她直挖得鼻涕横流,汗水如雨,手上起泡,脚底发麻,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时候,这才扔掉铁锹,看着“恐龙”头顶那一轮充满处女意味的月亮。
月亮依旧是那么圆,“恐龙”依旧是那么大,一切都是一场纹丝不动的冷静与清淡,只有她是烫的,是火红的,是想要找死的一种慌。那些随着事件滞留在她身体里的火焰此时正在热情地追赶着朱家团庄的圆月亮,这团失身之火燃烧成白色的烈焰灼伤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阴道,烈焰凝结起来的羞耻的岩浆像火龙一样顺着那里冲进她的腹部,穿过她的胃,直逼她的左心房和右心室,按理说,她的心也应该跟着烈火烧死才对,可那心,偏偏在燃烧的岩浆里自燃起来,把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喷射状的幻觉打在她的情绪上:“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还能怎么样?”
炕
1
朱娘快不行了,正在等死。
从回到朱家团庄的第一天起,朱娘就在等死,并且安静地享受着儿子们送她回来等死的忌惮。
等死的朱娘,被儿子们请来的医生打了针,睡在屋子的一张大床上,手,成了某种鲜活的象征。你看,被针头救活的那只手上,凹下去的部分泛着细腻的诗篇,句句都是岁月的问候,底色均匀,无杂质,只有星星点点苍老的黑斑,点缀在骨与肉的连接处。那黑斑,倒像是沉默不语的某种承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承诺变成了骨骼群落里的熟客,不冷不热,显示出追问生死的某种困惑。
手背上凸出来的部分,则是真的老去了。是活着的青玉般的细脉,占据着视线中的恶欲。也许是主人的,也许是我们的。有银白的针扎在那脉里,安静的针,将她身体之外的另一条不老之河引进来,顺着那凸起的血脉源头一路狂奔至她苍老的心。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回到了死的深处,相互依偎。
这凹与凸构成她的手背,陷在一个印着兰的丝绸床罩上。她的手指是绵长的,虽然曲成了一个无助的弧,但是却有美妙的抛物线滑过那些变黑了的承诺,越过小而轻巧的指关节,向着窗外引进的阳光小跑过去,显得那么急促,像个孩子。她注视着那些追随她手背的光,那光闪着明快的恳切,惊醒了她的眼,让她想起朱家团庄的小海子水库。确切地说,是想起了群鸟离开、候鸟未到、那冰层即将融化之前,她所领教过的汪洋般的孤独。
那么大的一片水,天空都抱不过来了。她想。
她早就醒了。听着大儿子的声音渗入她等死的最后几日。那种声音是她熟透了的,好像她有无数个儿子散布在大地之上。那声音,是忙碌的,疲倦的,困顿的,前进的,是从纷扰的生活深处挤进她两耳的海啸。所谓的生意、商人,此时就立在她的身边,像水立在她的胸前。
几米之外,大儿子那伟岸的身影投射在玻璃窗前,他正在处理公司的一个项目,听着,像是他投资了一个软件开发项目,程序设计师跑了,把最核心的数据分析全部都带走了,他正在动用一个黑道上的朋友,想要在起诉之前达成某种意外合解。大儿子是真累了。电话打了几个小时,挂不断,彩铃此起彼伏,像伸进她手背里的另一个针头,安静的液体里流淌着一股超强的消炎功能。不知为何,她觉得她的病已经传染给了大儿子。他们的疼,在朱家团庄这栋祖传的老屋子里不谋而合,像是物像,要被揭秘了。
她是被大儿子轻轻摇醒的。
天色已经进入了黄昏,均匀的灰被热烈的紫红驾驭着,滚向她的窗前。这个世界,她能拥有的,就只有这样一扇窗户了。这是她的老屋,是她丈夫留下的唯一财产,一直没有变卖。现在,她睡在里头,年轻时的光景总是从老屋的角角落落飘浮起来,撞着她的身子,一击一击,像是看一场枪战片,实弹并没有射入,那本能的中弹的刺激还是存在的。
眼下,朱家团庄的大户人家全都进城了,有能力养活自己的人家也相继搬迁到了凤凰城。凤凰城离朱家团庄不远,开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房价不算太高,三四千元一平方米,种地、享受两不误。只是进了凤凰城后,旧庄子就落灰了。人们农忙时节才回来在原来的老屋子里住些时日,老屋便像是临时搭建的窝,虽有人气,却少了几分庄重。
庄子里还剩下几户,基本上都是长年种地接连赔了三五年的懒散户,精气神已经被那巨额债务拖垮了,不但进不了凤凰城安家,就连平日里过日子也是翻卷着一股恹恹的自卑相,看得人心惊肉跳地疼。还有零星的几个新户,是从三峡移民来的,很年轻的几对夫妇,带着孩子,孩子们结伴入托进了凤凰城里,这几对小两口便把生活的根扎了进来,每天都非常投入地奔向新分的二三十亩棉花地,那干劲,像是要把整个庄子都兜在眼窝里,每过一天,眼前扑来的都是新世界,都是新生活。这几户新移民,买走了原先那些大户人家的老房子,费心地将老屋改造一翻,倒是让朱家团庄忽然间又生龙活虎地热闹起来,每天鸡鸣狗跳,夫喊妻应,花草突生,烟火袅烧,几辆崭新的摩托车嗖嗖嗖地在光光的干道上来回几番飞驰,庄子又起了活下去的生机来。
庄子里还住着一个留守的老户,是陈爷。陈爷的儿子儿媳妇到凤凰城打短工时,被拉石料的大车撞了,齐齐没了,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孙子,上着技校,住在凤凰城里。每逢周末,孙子都会坐着班车回来看他,顺便要点生活费和谈情说爱的零花钱。看上去,陈爷的孙子挺阳光的,该学学,该爱爱,该要钱要,该看望爷爷就来看,喜欢打打篮球,学的是汽车修理,手灵活,心不懒。陈爷留守在朱家团庄,心也是安的。出了事后,陈爷再也没有进过凤凰城。那凤凰城,是直接死在陈爷心里面了。生活在朱家团庄,陈爷的日子也不差,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自悲自喜。再说了,陈爷手里有肇事方赔的钱,存折和老衣放在一起,人生也就齐活了。
朱娘被送回到朱家团庄来,最意外的是陈爷。两家的老庄子离得近,仅隔着一条土马路,像等着还魂术的两具模型,站在岁月两头。两个老人,隔着土马路相互望上一眼,彼此的魂仿佛就立正了,就回来了,就年轻了,那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这一点微波,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与陈爷略有不同,朱娘是朱家团庄的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嫁给了凤凰城里的有钱人,很快就赢得了城里男人的爱,操持着家,生了三个壮实的儿子。最小的儿子快十岁时,男人忽然猝死了。这么多年了,朱娘也没有再找。朱娘自己没有过多的大事可以说,如果说大事,倒是三个儿子名堂大。大儿子是新疆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个头头,管着几个科技公司,上市了,忙,娶了三次媳妇,个个都是天仙,除了给天仙们分钱,也没有闹上法庭,或者是大打出手,悄无声息地就把合了离离了合的生活过透彻了。三个女人,三个儿子,加上几处房产、股票、车、基金、几百号员工,大儿子的生活也就满满当当了。二儿子是凤凰城房管局的处长,娶了个中学老师,日子过得规矩,唯一的女儿刚刚结婚,正怀着身孕,看着还算幸福。三儿子虽说远在德国,但孝顺,经常来电话,聊點学习和生活上的事,也给朱娘寄点德国货用用,都是生活日用品,杯杯盘盘锅锅灶灶,挺好用,于是每每做饭的时候,都觉着三儿子离得不远,就在锅跟前站着,等吃。
这三个儿子都还挺爱朱娘的,没有社会上那么多的复杂事。父亲过早地离开了他们,对他们影响不大,他们有朱娘,家教严、团结、心齐,大的带小的,老的带全家,一路过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点,支在社会的大盘子底下,只要肯低头,旁人漏下的也够他们富足了。现时一切都算是安稳的,就是有点小遗憾,朱娘病了,胰腺癌,发现得太晚,胸闷气短头晕眼花面色焦黄茶饭不思一连数月,怎么治也不见好。其实,病治到这个份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这是要去了。七十三八十四,朱娘整七十三,怕是命数将尽,躲不过了。于是,当朱娘给大儿子说想回朱家团庄住几日,三个儿子怎能办不成。
大儿子送朱娘回朱家团庄时,还特意带了一个家庭医生,女的,费用高,听话,修养好。一起跟来的,还有一辆丰田越野车,车里装满了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铺的盖的摆的,成包成捆地挤进朱娘的这座老屋,一副神气活现的好模样。
这些东西,就那么随意摆着吧,大儿子高兴,随便摆。朱娘想。
大儿子的第三个媳妇也跟来了。年轻,好动,闲不住,一个屋接一个屋地乱窜找活干。屋子是泥做的,年月久了,下灰。一动,灰都能把人吃了。占用了大儿媳的名号,理也多出几道来。才住了一日,媳妇就动了心思,不停地给大儿子提建议,亲爱的,把这个老屋拆了,盖个新的,没想到朱家团庄的空气这么好……亲爱的,咱把这旧屋拆了盖个新的,灰少,干净,冬暖夏凉,一大家子人小住片刻,多洋气。隔着纱窗,朱娘能听见儿媳妇的小声建议,一声一个亲爱的,叫得朱娘的魂又离身子远了几寸。
大儿子关机了,正好有空。听了媳妇的话,没动。坐在院子里,想屋里的娘。娘离得不远,就在那窗跟子底下,那窗户还是他安排公司的人来重新修理的,几间空房子加上外围的土院墙,上个房泥,抹个墙灰,装饰上青瓦,再通上水电,吊上灯,整理一下花草树木,现买点盆栽,休闲椅子和桌子一摆,各色家当一一摆进来,屋里屋外也算是换了大气象了,有活人的味道了。按照媳妇的话说,呵呵,真是变得洋气了。
大儿子坐在院子里,公司派来的车已经等了好一阵了,他必须回一趟乌鲁木齐,处理一下软件开发的合议一事。没时间了,再晚项目就上不了会了,北京来的投资公司、评估公司、法务公司都到齐了,总得有个结果啊。多少女人多少男人张着口合情合理地跟他要,他不能出状况。
大儿子坐在院子里,一边等朱娘的二儿子来接班,一边想娘。娘就在眼皮底下,可是,娘怎么忽然就离得那么远了呢?不像在乌鲁木齐云项名尚别墅区的时候,和娘一起住着,每天看着娘在客厅里看连续剧,咕噜、假寐、疼、间接性失忆。那时候的娘,真实,离他是那么近,动不动就要耍耍娘的威风,烟不让他抽,酒不让他喝,夜不让他熬,电话不让他打,差不让他出,女人不让他碰,还不喜欢孙子们碰英语,说那洋玩意害得三儿子去了德国,一年半载见不着,急死个人。可这娘一病,一回到老屋,这情况就变了,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受控制了,娘明显是放开了思想的野马,一切都变得不好商量了。
我不回去了,朱娘对大儿子说,我就住下了,死也要死在朱家团庄,有靠头。
娘,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大儿子的心还是会疼的,娘只有一个啊。
我能说些啥?我还能说些啥?住得离天这么近,我还能说些啥?朱娘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了。
住得离天近?大儿子张着嘴,让娘一句话顶的把嘴活活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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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院子里,一轮碗口大的银月罩着两个老人,一个是陈爷,一个是朱娘。
就着清透的月色,陈爷带来了双卡双用收录机,巴掌大点,纯黑色,可以听广播,也可以听戏。戏是通过磁带放出来的,磁带上带着两个小滑轮,滑轮一转,咖啡色的膜绕着那两只小滑轮在收录机里顽皮地转。陈爷放的是程派《锁麟囊》,迟小秋的嗓子一开,唱道:“一刹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朱娘听了猛然惊醒,感觉那针管误了一场人生大事,液体进了身子,凉着心,听着这样的曲子,像是要把睡意都糟蹋了。于是,朱娘起身把针头拔了,从瓶塞子上把胶皮管子也一并抽出来,一把将这些跟了自己小半年的杂烩扔出去老远,那白色的塑料软管飞将出去,躺在院子里的菜地里,瘫成一团,抽风似的。看着那一团抽风似的白,朱娘觉得好玩,人死如灯灭,怕也无用。
咋不吊了?陈爷劝道。
吊也是个死么,不吊说不定还能多活两三天,外面的水喝多了,把身子骨都呛馊了,死了老衣都不好穿。朱娘笑逐颜开,开起了死的玩笑来。
听了朱娘的话,陈爷笑得起了咳嗽。陈爷也是拔了输液瓶子出门来找朱娘喧荒来了。陈爷只不过是小感冒,死活好不透,满院子飘荡着陈爷标志性的咳嗽声,由低到高,从稀到稠,听上去,那咳嗽像是要把陈爷的身子骨掏空了,空气吸进去还没沉到底,又被咳出来,带着响亮的回音,打着转儿往院子里落。也是打了一个星期的吊瓶,咳嗽是止住了,总觉得那声音还睹在骨头里,挤着骨髓,胀得人头疼。这不,陈爷就把吊瓶也拔了,扔到羊圈里,找朱娘来喧荒了。
其实陈爷没来的时候,朱娘已经睡了一下午,睡得黄昏已逝,月色逼近,清幽的月色把院子里的桃树海棠树沙枣树上烈焰如唇羞怯如玉的各色花儿都照了个遍,朱娘才稍微清醒了一些。看着院落里那些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半红半粉半白半黄的花朵们争相探着身子来看她的死活,朱娘像是被香着了,食道里铺着一屋厚实的香精,浑身软乎乎的,像是被春咬了舌。
陈爷装着收录机来看朱娘时,朱娘正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光下的香味把朱娘咬软慌了。刚好陈爷一进来,朱娘从那香里醒过来,脸上便升起一团热闹的粉,那粉被老年斑团起来,堆在颧骨上,那病重后迎来的瘦黄,越发显得清晰起来,不过,已经没事了,那粉是自然粉,整个人就活过了似的,像个女人了。
两个人不说话,闭上眼,听。
庄子也忽然弯下腰身,凑过来,看两个老得不行的人。一切都低眉顺眼地汇进了院子,看朱娘和陈爷一起听戏。只听得那滑轮里登出一段唱腔来,是迟小秋的程派腔,中低音里透着一股厚道,唱道:“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那二胡三弦板子堂鼓顺着两老的心思滚在牙缝里来回拉,那拉的力道又团在人的心尖尖上,皮虽老,心还嫩;命将死,情还在,只把那春水流年算个啥么。
你这带子,音不准了。朱娘说。
陈爷说,现今的东西哪有个实诚货,别说是北京,就是咱们眼前的凤凰城,那改了名换了姓的老百货大楼,原来叫“合作社”的时候,卖的东西还真是个东西,现如今,那啥东西都是泥塑的,手一碰就酥了。你听听这磁带,才听两回音就散了,不亮堂了。陈爷喜欢骂人,烟不离手,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全被烟草熏得黑黄黑黄的,一股子青烟喷出口,姿势还是在行的,有年少时的轻狂。
有秦腔么?朱娘问陈爷。
有,陈爷说,你想听么?
有就听听么。朱娘说。
我回去取磁带。陈爷说。
啥曲子?朱娘问。
老曲子么,《周仁回府》。陈爷回首一笑,人已经走出了朱娘家的院子。
朱娘今天算是精神好的。大儿子带着媳妇回乌鲁木齐了。二儿子还没有回到朱家团庄。两个儿子各自忙,这交接起来刚好就挂了个空档。那女医生倒也聪慧,提出些好建议,说是一道回去再带些衣物来,好准备与朱娘长住的。朱娘听了,心里笑了好一阵。那女医生真是贴心,在一个人人都已经彻底离去的老庄子上,回来的人又能住多久呢?且是为了生计陪伴一个不相干的等死的老人?
就着月色去了又回的陈爷再次回到朱娘身边时,院子里就响起了《周仁回府》的《悔路》一出,是任哲中的小生扮相版本,那干净彻底的回声荡在空中,似抽非抽,似哭非哭,似恨非恨,悠悠地爬上朱娘的心。这戏听过无数回了,回回听,回回泪,忍不住一双老眼要喷水。听着听着,朱娘又笑了,这戏唱得,有劲道,死了的已死,活了的还得活,人世间多少阴阳两相隔,那活下来的,也只能是听音见心,听心见人,见人悔心了。
你说这几十年过去了,庄子也老了,我们那一茬老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们还孤零零地守着自己那点小秘密,值当不值当么?朱娘问陈爷。
咳,一袋烟的工夫,人也就跟着灭了,有啥值當不值当,那好烟抽过了,滋味尝了,就罢了。人活人,都这样。陈爷说。
你就不想他喊声爹?朱娘问。
不想!爹多了,儿愁!陈爷说。
朱娘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出嫁的前一夜。那一天,他们已经没地方可去,好不容易等朱娘家的亲戚都安顿完了,才偷偷拉着手,骑了个自行车,一路蹬到大海子水库边,坐在长长的堤坝上,听戏。那一夜,他们也是这样坐着,还是听那出《锁麟囊》和《周仁回府》,还是那迟小秋和任哲中的版本。那戏,抽抽哒哒呜呜咽咽是听了一夜,月琴不停,弦子不停,大锣和小锣撞着不停,堂鼓一过,眼泪也不停……他们就那样整整抱了一夜,不停。那时,朱娘的肚子是不一样了,碰不成了,人也是要嫁的,挡不住了。这一晃,四十多年的光景没了,简直就像朱家团庄这些带灰的日月般,有些事,有些人,往往是自己人碰不得自己人,自己人挡不住自己人,从此以后,人与事才走了老样子,回不去了。
朱娘掐指一算,一夜都晃了四十二年了,心一惊,手便伸过去,握住陈爷的手。
二儿子回到朱家团庄时,带着一个新女人。脚一踩进院子,二儿子先把腻歪了一路的手从新女人的某个部位上挪开了。要见娘了,不能亂了礼数。两人相视一笑,才四处开始寻朱娘。朱娘不在屋里。手一摸,那床上的热气还在。二儿子着急地叮嘱起新女人,老老实实在自家院子里候着,他到陈爷那里去喊娘回来。
二儿子进了陈爷家的大院长门,正好看见娘拎着一桶水,呼哧呼哧地帮陈爷和泥巴。陈爷家的院子里已经堆起了一圈土,土中间汪着水和麦草,被泥巴搅在一起,拌均了,瘫着,陈爷的铁锹翻着麦草泥,嘴里叼着一根红雪莲,那架势像是要盖新房。泥巴圈旁边立着两排土坯子,一看就是从老院墙上拆下来的。
陈爷,您真能,这么大动静,要盖啥呢?朱娘的二儿子问。
盘个炕,念个旧。陈爷说。
哎哟,新鲜呀陈爷,开春这么久了,盘炕做什么?不嫌热么?
做梦,只准你们年轻人做梦,就不准我们老人家造梦么?陈爷说
也对,炕都见不着了,都快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您这炕一盘啊,这屋子还真是艺术起来了,有灵气了。朱娘的二儿子与陈爷闲聊起来了,口气顺从而热烈。
娘,你不好好打针吃药,跟过来看啥热闹?二儿子问。
闲得慌才凑热闹。朱娘说。
朱娘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泥点子,皱纹和病样儿减弱了不少,有几分娇气,二儿子也就没再说什么。问,啥时候回家啊,娘?朱娘说,先不回,帮他弄完了再回。
那新带来的女人在菜地旁边的花草处忙乎着,菜地边上溜了一排馒头花,间或放着米兰,那新女人便调着那花与花的间距,左挪挪,右推推,屁股随之而扭起来,忙得不亦乐乎。二儿子几步奔过去,抱起她进了屋,两人压在朱娘的床上。
晚上,朱娘回来的时候成了个泥蛋蛋。一进屋,多出一个新女人来,晚饭也已做好,闻着那菜香味,定是一手绝活。于是,朱娘沉住了气,洗了脸,擦了水,抹了油,梳了头,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坐在饭桌前,开吃。
菜是三素一荤。蒜泥炒毛芹,蒜是整蒜头,被那新女人用刀一拍,蒜头裂开几个小口子,油锅里一炸,烫出一圈金边儿,蒜香扑鼻;茄子是切成了丝儿,里头滚着青椒丝儿红椒丝儿葱丝儿,欢实得很;西红柿炒土鸡蛋,盘子沿儿汪出一小圈红油来,稀稠适度,看着,是想吸一口汁儿的;拨片羊肉爆大葱,配着小红干辣椒,葱还是青绿的,小红干辣椒被火辗了,闪出黑红来,羊肉上的粉芡弹起来,霸气地盖着上两样,那火候,把三样东西是混搭利落喽。餐桌边上,安静地坐着一碗粉丝汤,汤里飘着香菜叶儿上海青叶儿葱丝儿小虾仁儿,香油滴进去,嗅着,蛮挂味儿。
没开车?朱娘问二儿子。
没有。二儿子说。
车呢?朱娘问。
你孙子开着呢。二儿子说。
不是没班上么,凤凰城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开个好车晃啥么?朱娘说。
练手呢。二儿子说。
还行,不练姑娘就成。朱娘说。
新女人看了一眼朱娘的二儿子,二儿子赶紧在新女人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把脸支着,等着新女人也那么来一口。新女人静静地吸着汤碗里的粉丝,姿态雅致,也不敢多动弹。
朱娘往新女人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说,吃你的,别管他,他那是脸闲得慌,没处搁了。
二儿子的脸在空气中顿了顿,没忍住,又在那新女人脸上亲了一口。这下新女人是彻底吃不下饭了,眼睛里泛着泪,有些坐不住了。
那我能带她去哪里?我就是把她带到天边去也不保险,我只好带到这里来。这里僻静,没有监控,没有小人,我让她跟着我,看看我家的庄子,这庄子多干净,能洗出一颗好心来。二儿子说着,饭吃得更香了,索性端起其中一个盘子,用舌头舔着那盘底,馋涎欲滴的样子,看着倒也是一副没长大的模样。
官不当了?朱娘问。
当啊,二儿子说,改邪归正,再干十年吧。
哎哟哎哟,计划不得,计划不得,日子长,慢慢来……朱娘说着,又往新女人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语气是亲热的,没有任何见外的味道。新女人终于上了筷子,放下了碗,抽了张面巾纸,轻轻揩着性感的小嘴,半天才掉头起身,走到屋子外,不知站在哪里哭起来了。那哭声打着新修好的玻璃窗,似一屋子的情话,动荡不安,追上她,一半出了屋,一半还停在屋子里,断成两截,合不拢了。
新一轮银月和昨天没什么不同。这初夜,照的人有稍许区别,昨天是陈爷和朱娘,今天是朱娘、二儿子和新女人。新女人哭得低缓、克制、不留意,倒像是她略感微冷就着月光散步似的。
新女人停下来,止住泪,站在一棵海棠树前,只听得屋里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朱娘依旧和二儿子吃着晚饭,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
朱娘说,你存的那点钱没造光吧?
没有,还早。二儿子说。
想花的时候就花吧,留着也是别人的。朱娘提醒道。
她人还在外头呢,妈,你先别说这个事。二儿子有点急。
女人该哭的时候就得哭,男人该花的时候就得花,你懂啥?朱娘说。
我,我也快老了。二儿子说。
朱娘忽然回了一声骂腔,那骂腔越过院落的月色沉入了新女人的耳,当当当地竟然像是滴出血丝丝来了。
我明天就是一个死人了,今天还觉着年轻呢,你看你年纪轻轻一副老气横秋的怂样子,一个男人家,要像个男人的样子,啥事情摊到头上了,要提前想好退路,你这样脚不沾地过日子,你自己轻闲了,别人咋活?啊?朱娘说到这里,噔噔噔从屋子里冲到海棠树下,一把拉着新女人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牵到饭桌前,厉声道,坐着,吃饭也要像个吃饭的样子,饭都吃不好的女人,能干好啥?
新女人这时才明白,世道要变了……朱娘的二儿子带她回到朱家团庄来,不是来撕窗户纸的,是来和她告别的。她的活只有她自己受,她的死也只有她自己受,指望朱娘的二儿子为她造个明路,这算是活糊涂了。想来,这个庄子上的一切活法都是一种稀少的仪式,平常的事情到了这里不管拉了多么长的前奏与戏码,活人口一开,才明白对方的脸是早就上了妆才登上了场,登上了场才可以尽情地唱着日月与春秋,她的呢,肯定是忘情了,一头栽进来,想要靠个有儿女的男人过日月,那日子便成了没有上过彩的戏,寡淡后面尽是荒凉。
3
柳树是顶着日月长开了。大。粗。树干都长空了。左边一排,右边一排。两排对立着,像是仇家。碧蓝的天空从高处垂下来,令仇家握手言和。树下长满了苦豆子、野蓖麻和泡泡刺,苦豆子草頂着胖墩墩的白花,有点煽情;野蓖麻不好惹,有刺,只要轻轻一碰,玫红色的刺就缠上身,像老女人深藏的某种疼;泡泡刺虽然名誉上占着刺的份儿,开出的花儿却温柔多情,豆状的玫瑰色水泡,一串串,温情脉脉的,伸手一捏,个个都能喷出一股火焰来,那始料不及的一小惊,也挺调皮的。
从柳树窝子穿过去,上了石子路,走上三千米,一大片疯狂的红柳树旁边,就是朱家团庄的入口。庄子最大的土马路两侧,一个庄子是陈爷的,不太大,土黄色,墙皮上隐约露出陈年的麦桔来,沙子吹进来,坐在那些土黄色的小土坑里,再一阵风,沙子又滑下来,墙在动,用力地顶起陈爷燃起的烟,还蛮像个家的。另一侧的庄子就是朱娘的了。大。白墙,青瓦,朱红的大铁门。铜把手崭新地吊着。砖砌的大院墙包着整栋老屋,挺气派。朱娘家的庄子,远看是了不得的一团鲜;近看那些颜色虽是仓促了些,也算是可以过个眼,透着一股安稳劲儿。屋顶上,也远远地冒出一股炊烟来。两股炊烟并行升腾在庄子最前头,那晨曦也像是来相亲了,红着个小脸不言语,站在庄子里头看动静。
两家都是吃了早饭的,又觉着不过瘾。这一边,二儿子和新女人在朱娘家嘻嘻哈哈地做些闲饭, 一个小锅煮着洋芋,一个大锅准备着做羊肉粉汤,配料都要从案板上溢出来了。再过两个多时辰,大儿子和媳妇就到了。大孙子和大孙媳妇也要一起来,抱着朱娘的重孙子,看朱娘。再加上女医生和两个司机,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的,搞得新女人也没有力气先折回凤凰城了。那新女人被朱娘看破了相,又被朱娘的二儿子烦了心,本想立刻走人的,却又被朱娘的二儿子摁倒了一回,这一回,又忘了哭,山盟海誓地留下来了。于是,两个人像分了合合了分的小伙伴,一起开始在锅灶上忙乎开了。
那一边,是陈爷和朱娘,在烧炕。炕是陈爷昨儿个才盘利索的。烧了一天一夜,土坯和泥巴都快要烧熟了。泥巴里的水分已经完全挥发掉了,仅剩下一点儿潮气,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在屋子里窜。那炕也不大,宽两米,长两米三,新床罩子铺上去,满眼的兰花花怒放着,刚刚好,看上去既喜庆又清丽。
陈爷从柳树窝里捡回来的枯树枝在炕洞里烘着,噼噼叭叭响起来,这开春已经很久的老屋子里,顿时热腾腾地生出几分春色来,搞得人糊里糊涂想睡觉。陈爷收录机里的两只小滑轮照常转悠着,那轮子一滑一滑,迟小秋又开唱了:“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唱的,正是那春秋亭外风雨暴一幕。
陈爷坐在朱娘身边,两人一起剥着棉花桃,开春从庄子的地里头拾回来的,还挺新鲜的,就是棉桃外面的壳子裂了,软中带硬,割着人的肉,防不胜防地疼。陈爷取了云南白药粉,把朱娘的手指放在嘴巴里吸了又吸,血点子不见了,才把那药粉抹上去,用手摁摁,不让朱娘再剥了。
秦腔还听么?陈爷问。
不听了。有些悲,不想再听了。朱娘说。
时间没剩下多少了。陈爷说。
就是的,从乌鲁木齐到朱家团庄也就两个多小时,他们出来都快一个小时了。朱娘应着。
都回来了?陈爷问。
回了一部分,娶了三个,前两个只有等我死了看看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朱娘说。
孙子呢?陈爷问。
回来了一个,其他的都在国外。朱娘说。
重孙子回来了吧?陈爷问。
回了。朱娘说。
那三儿呢,咋不回?陈爷问。
在德国,说是护照审得严,审完就订机票回来了。朱娘说。
哎哟,你势力大啊,老了还跑回来吓我一跳。陈爷把身子一怯,故意盯着朱娘的眼说。
朱娘不做声,提起一截子柳树根打陈爷,边打边说,你定定蹲在庄子上,我忙了一辈子,倒是给你铺了个天盖了个地。朱娘说。
大二儿子带着半家子人赶回到朱家团庄时,新女人已经把粉汤端上了桌。粉是粉面子现煮现切的,宽窄均匀,弹性足,粉条也是细悠悠的红薯粉,滑溜得很,羊肉和菠菜都是凤凰城里现买的,新鲜,汤里头把那白胡椒粉儿一炝,海鲜酱油和醋一调,那味儿就别提有多鲜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的时候,新女人一直在炸油香,在温开水里头搅拌上适量的鸡蛋香豆粉青油,和着白面粉揉搓匀了,团成一个个的小面团,把小面团用擀面杖擀成圆饼,放在油锅里一炸,便成了软酥香脆的油香了。一屋子人吃着,拉着家常话,那新女人就拼命地炸着,速度也是跟上的。朱娘看着,就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仿佛那锅灶上忙着的,就是年轻的她。
庄子上最寂静的时候,就是半夜失眠时,此时月亮早已散完了浑身的劲道,只留下一屋子的薄雾缠着朱娘的心。人一老,瞌睡少得可怜,一点儿动静就醒了。朱娘一看时间,才四点,鸡都没起床呢。这离天亮还早着呢。朱娘这才伸出手,把旁边的新女人碰了碰,说,去把窗户关紧点吧。那新女人也不说话,起身默默地把窗户查看了一遍,又走到门跟前,推开,听了听外面的呼吸声,才又把门紧闭上,回来,站在朱娘的床边上等着。
朱娘半坐在床沿上,指了指保温杯。新女人默默地把杯子拿起来,把杯盖子打开,将杯子里的水倒在杯盖子里,试了试手温,这才放心地递给朱娘。朱娘一连喝了几大口,缓了缓气,看了看女医生扎进她胳膊里的针头,伸手拔了,一滴鲜血从那针头的肉洞洞里吐出来,晃了几晃,也没有新的从肉里再顶上来,那血珠子便安稳地立住了。新女人扑过去,用嘴一吸,咽下去了,又赶紧从地上的针头上把胶布扯下来,贴在朱娘的血珠子处,两个人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可以说话了。
家大,业大,都没有人心大,你明白吧?朱娘说。
明白。新女人说。
老大家,女人多,孙子多,外人是没人能插进去的,可惜了。朱娘说。
新女人立着,眼睛一闪,看着朱娘。
老二家清静,临了又多出个你来。朱娘说。
新女人把头扭向窗外,脸色一片惨白。
依我看,你这回怕是怀上儿子了,看你那后腰,粗成啥了……朱娘说。
我自己生,我自己养。新女人说,眼睛又是明亮地一闪。
朱娘听罢,一阵冷汗翻上后背来,这句话那么耳熟,对面站的分明就是四十二年前的她。
我儿都不可靠,从朱家团庄走出去,眼睛小,让钱和官眯了眼,外人看不透。朱娘不是在劝说新女人了,其实是在劝说她自己了。
我可以一个人过。新女人说。眼睛里并没有眼泪,声音里多出几份残酷来。
你这月份小,路还长着呢么。朱娘说。
要不,我就给您看庄子?等孩子生下来了,我再到别处去。新女人说。
这个屋子盛不下你。朱娘说。
那我明天就走。新女人说。
朱娘听罢,从枕头里抽出一件自己的新衣裳,往衣裳口袋里装了一个软乎的丝绸小包,对新女人说,你等不到明天了,这世上哪里有活人干等事情来找自己麻烦的,你现在就走,到旁边的陈爷家去,你把这新衣裳和这丝绸包送给陈爷,陈爷一看就有办法了。
这朱家团庄就是这么个闲庄子,离天近,转来转去,人活人,欠下的啥账还啥账。
天刚亮透,朱娘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哭声。朱娘的大儿子对着移动电话大声喊着,叫你马上从德国赶回来赶回来,你到底是离祖国有多远,啊,你有多遠,你赶不回来?你是去了新大陆吗?……
二儿子正在忙着找朱娘的一箱子老衣,自己亲自带着朱娘去凤凰城最大的寿衣店里缝制的一件龙凤呈祥真丝绸上衣死活找不见了,朱娘早就和二儿子说好了,等她死了,这新衣裳一定要给她穿上。二儿子把朱娘睡的老屋翻了个遍,那新衣裳死活找不到,真是活见鬼了。外面的哭声响成一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二儿子伸手一摸,朱娘的手还有些微温,一切似乎都来不及细想了,先给娘穿老衣吧,有了老衣在身,人生也就圆满了。
马路那侧的陈爷家已经燃起了锅灶。新女人坐在锅灶前烧着一锅白开水,准备把陈爷家的家什好好洗个透,灶火里的枯树枝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旺得像是小火龙升了天,女人的脸看着也就有了几分血色。那陈爷则叼着烟,一个人坐在炕洞前,一口一口静静地吸着,烟入口,一口一口吞进去,没有一丝一缕荡出喉咙。这才是真正的吃烟呢。
唉,一袋烟的工夫朱娘就不见了。陈爷从炕洞前站起来,一边往屋子外面走,一边像是路过旁人家似的对新女人说了这么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