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微籽
殊华,若往事重来,须臾停滞。我真想从未遇见你,我宁愿你,今生无喜无悲,世事无情无欲,永生不灭,永世不朽。
楔子
火红色的骄阳渐渐隐退,黄昏落花,残音余绕。眼前一望无际的微腥海水,既熟悉又模糊。
我的记忆像是被人修改过。
我忘记自己生从何来,更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去。
桃花灼灼盛开,云烟缭绕,像极了夕阳落下的那份氲氤朦胧。我拖着虚弱的身子,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身后那条又长又黑的尾巴。
我尝试着蠕动了几下,那滑溜溜的尾巴就搅得岸边那片浅水呼啸翻腾。我又凑近海水边,微澜的波浪中映出半人半尾,不伦不类的我。被自己吓得不成样子。
黑鳞闪着薄弱的光,在皎洁月色里,像是一抹无尽的暗沉。随后,不远处奔来数百名渔民,壮汉掌执尖刀,老妪手握锄头,奶娃指捏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赶到东海岸边,大声骂道:“蛇妖!”
“是角蝰蛇妖!”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把锋利的尖刀,就狠狠插入我的下尾,鲜血疯狂喷出,染红了浅岸,海水漂浮着几片鲜血淋漓的鳞片。我头晕目眩,周身疲乏,使不出丝毫力气,只听得耳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杀了她!剜了这个蛇妖!”
大抵世人对妖物都厌恶至极,如果我真是角蝰蛇,定是吃了他们得以谋生的肥鱼。若是这样,他们要杀我,也是情有可原。
微风吹过,娇艳的玄都花落下几瓣,飘在混浊的血海,似一场凄美的红雨。冰冷的月光映向十里桃花华枝,我无助地望着头顶那轮残月,拖着全是鲜血的尾巴,不停呢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不远处那片深海扑来一层汹涌的潮浪,湛蓝的天落下一束金光,烈得人睁不开眼。我嗅到藏于万千桃花之中的淡淡佛香,突然很安心。三月的桃花岛疏影暗香,岸边几棵枝繁叶茂的杨柳垂落飘逸青丝,湍急的东海渐渐归为平静。
我回过头,发现那些渔民不见了,望不见头的缃色沙滩上只有无数只鲜红的螃蟹壳和奄奄一息的八爪鱼。我忍着浑身痛楚,顺着一片汹涌的浪花,逃得无影无踪。
微黄的柔光映出海中一朵开得亭亭玉立的水霓花。那朵立于泱泱东海正中,万年不结花骨的水霓花,却在这一天含苞怒放,香气袭人。
没有人知道,水霓开花,是凶是吉。
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过水霓开花。
一
树影娑婆,曦光斜入苍翠竹林,随风飘零的白色梨花,像是三月的一场大雪。第一次见到殊华,是在我鲜血殆干,奄奄一息的时候。
殊华身穿半徐大红袈裟,绯红的光融入他的冰肌玉肤,略带秀气的脸庞却因黑浓弯眉显得英华风度。他的眼睛淡然如水,仿佛浪花再汹涌也难掀他眼底一丝微波。他细白指骨翻动着掌心里红色的通透佛珠,嘴里念着无妄佛经,步履不紧不慢,朝我走来。
炙热的骄阳洒向翠绿竹林,斑驳的罅隙在白色里衣形成几个不规则丹青,碧绿柳条垂落披在他身上像是一件光滑的蓑衣。说实话,见到殊华的第一眼,我很恐慌,可我當时真的太累了,连蠕动尾巴的力气都没有。而当我眨眼之间,明明离我百米之远的殊华,却已绕到我身后。我抵住支撑身体的一块裂石,目光呆滞地盯着他。
殊华蹲下来,大红袈裟沾染泥土。他面无表情,只是将修长指骨伸入袖口。
修道之人视妖物为顽劣不灵,我想他定是来杀我的。我紧闭双眼,等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深长的伤口突然传来火烧火燎般的痛楚,疼得我落下两行滚滚热泪。
碧色山竹映入他的瞳孔,他如水一般的眸子淡定自如。他伸出温热的掌心抚摸着我遍体鳞伤的蛇尾,小声对我说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我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身子越发无力,趴在一块裂石之上,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僵硬的尾巴,低头问他:“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罪孽深重,但他们都说我是蛇妖,佛门之人不是都要斩妖除魔,你又为什么要救我呢?”
绝美的十里桃林吸引不了他的目光,流光熠熠的彩霞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澜。他心中有超脱世俗的淡然,双眼有安于世事的宁静。他似笑非笑道:“我只斩劣妖,除恶魔。万物皆有生灵,小姑娘,你的双手没有沾血,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凑近身子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眸,斗胆碰了碰他金光熠熠的佛衣,小声问他:“西方梵地离东海十万八千里,你又为什么来东海呢?”
他眉眼依旧淡淡,像块精致的木雕,只微微掀动唇瓣,“摩诃萨陀命我来此,降真正残害生灵的角蝰蛇妖。”
他半蹲身子,昂藏骨格。他摊开枯瘦掌心,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认真问我:“小蛇妖,你知不知道那妖孽的下落?”
我突然来了几分力气,兴致勃勃地支着个脑袋:“我知道。”
青烟雾散尽,水清花木灵。漆黑的洞穴,赤色火焰正旺,燃烧的枝条发出细碎的响声,殊华在洞口盘腿而坐,对着皎洁月色专心致志的念佛经。
我想,殊华应该早就知道我在说谎。至少当他在我嘴里得知角蝰蛇妖再次下落不明的时候,他就应该晓得,我其实连那条角蝰蛇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在东海桃花岛找了个山洞歇息,任凭我死皮赖脸地跟着他。我想我不能总是这样耍无赖,便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背后凸出的一块脊梁骨,小声问他:“殊华,你怕热吗?”
我用滑溜溜的尾巴蹭了蹭他的手背,卖力地自我介绍道:“仲夏快要来了,东海酷暑难耐,你看我满身的鳞片,是不是很避热?”
见他闭目养神,依旧毫无动静。我有些着急,用尾巴裹住全身,蜷缩成小小一团,向他认真演示道:“就是这样,你热的时候可以抱我,我保证不乱动。”
殊华微微掀开眼帘,放下手中的佛珠,若有所思地望了我几眼,只淡淡道:“很好。”
我激动地摆了摆身后的尾巴,难以置信地重复问道:“殊华,你果真是怕热的。”
殊华转了转掌心中熠熠发光的佛珠,轻抬似水眉眼,不动声色道:“没有,养个灵宠也挺好。”
初夏的残月与他孤寂的雪背交织,重叠成一个朦胧的光影。我失落地缩成一团,趴在他的腿边,还真像一只圈养的灵宠。我瞥见远处时而暴戾时而温柔的海水,潮起潮落,万籁俱寂,月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安静下来。
二
烟雨一阵淋漓,殊华站在山洞入口,伸出修长的指尖轻触顺石而滴的雨水。一只桃花枝穿过坚硬石壁,乘着水雾朦胧之时探进来。华枝挂满零星花骨,待花骨含苞绽放,红色花萼却暗藏小巧匕首,朝着我的胸口就是狠狠一刺。
我躲闪无力,殊华一把扯过枝条,断成两截,匕首从桃花中散落,小巧玲珑却十分致命。我伸出手欲拾起小指一半大小的匕首,殊华抓起我不安分的手臂,小声提醒道:“别碰,刀尖有剧毒。”
我吓得指尖颤抖,转眼瞧见殊华已绕到洞口,对看似平淡无奇的桃花林告诫道:“有我在,你们休想伤她。”
似有华灯灿亮冰冷月夜,恰如初见时他熠熠生辉的身影。我动手轻轻扯了扯他的大红袈裟,低头呢喃道:“我曾经一定是条行迹卑劣的蛇,如今才惹得杀生之祸……”
殊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翻开泛黄的几行经书,目光重回密密麻麻的梵字,“这些恩怨与你无关。”
我凑过去,揪起他的袖子不放,执着问道:“殊华,你知道的,对不对 ?”
白色里衣和赤红袈裟相融,像冰天雪地那一株孤傲的梅红。殊华转身,摸了摸我头顶的两个小角,反问我,“做一条无忧无虑的小蛇妖,不好吗?”
云烟消散,雨水小歇。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桃花雨。通透佛珠缠绕他的细白手腕,他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下盘腿而坐。无尽沙路,繁花似锦。那一刻,海水停止了微澜,百鸟停止了婉啼,万物生灵仿佛随着他,一同安静下来。
可就是那一刻,我却难以平静,我心绪乱乱麻麻,不再岑寂。
我呆呆地望了他许久,带有一种不安分的窥视。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睁开眼的,更不晓得他用那双漠然的眼睛,盯了我多久。
他轻抿嘴唇,对藏在桃花树下的我说:“过来。”
我就像做了件坏事,心虚得不得了,蠕动着蛇尾,小心翼翼地游过去。
这时,他大抵凭借意力知晓了角蝰蛇妖的下落,心里多少有点高兴,他对我说:“那日见你的时候,东海那朵水霓花开得十分灿烂,我给你取名小霓花,如何?”
我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欣忭地摆了摆光滑的蛇尾,凑到他跟前,有点语无伦次:“欢喜的,欢喜的。”
我一时雀跃,忘记了礼仪,待回过神来,我与他仅仅隔了一层薄衣,他温热的呼吸匀称地吹在我脸上,倒显得我不太冷静。
佛门之人,不近女色。我以为他定会掏出打妖鞭狠狠抽我,可他只是伸出宽大的左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摸着一头灵宠。我看着他唇角的微扬,捂着嘴巴,不可思议道:“殊华,你笑了。”
“是吗?”他唇角再次微微一扬,双眼洋溢着淡淡笑意,“小霓花,有谁规定修道之人,不能笑的?”
三
季夏夜蟬鸣,海面泛孤舟。黯淡的月色一层一层融入墨黑深渊,零散的星辰映向微漾白浪,青翠竹林扬起一阵混浊的烟雾。
我曾无数次问过殊华,角蝰蛇究竟是什么模样。
殊华提起一支干枯桃枝,沾了点黑色泥浆,一个栩栩如生的角蝰蛇就刻在石路上。角蝰蛇与普通蛇类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头上会有两个小角,且角蝰蛇的毒汁,乃世间罕见剧毒,无药可解。
焰火越燃越旺,微风吹散零星的火苗。我反手摸着自己头上的两个小角,扭了扭身后的黑色尾巴,鳞片在沉寂的夜里似乎闪烁着金光。我转身一脸兴奋地问他:“那我会是角蝰蛇么?”
殊华的表情却在那一瞬间凝固。他沉默了很久,待刺眼的火苗快要熄灭,他取下枯枝上干裂的桃花,放在掌心中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花非花,水非水。于天地之间,万物皆为一体。”
他视众生平等,可众生未必视我平等。我想起藏在花萼中的玲珑匕首,忆起桃花林穿梭的夺命黑影。我觉得胸口有点闷,滑到十里竹林看朦胧雾云。
一夜孤舟飘到东海尽头,一位苍老的婆婆从木舟缓慢走下来,弯背驮着重重的包袱,步履艰难。我原本并不懂得助人为乐,但我想起了殊华告诉我要行善积德,便游到老婆婆身后,好心帮她拿包袱。
老婆婆衣着破烂,一条半残头巾裹不住苍白发丝,任由银发随意披腰,看起来既凌乱又狼狈。不知道是不是她视物模糊,她见到我半人半尾的样子,没有丝毫害怕,反而一脸慈祥地望着我。
我抓耳挠腮,一阵不安。最终还是决心向她坦白道:“老婆婆,他们说我是蛇妖,你不怕吗?”
老婆婆的黑色瞳孔突然缩紧,她粗糙的掌心一把抓起我的手。她的眼白泛浊,伸出冰凉的舌头舔了几下我的指尖。她抬眉,嘴角露出邪魅一笑:“小姑娘,你不是妖。”
她凑近了些,又舔了舔我的脸,仿佛意犹未尽道:“你的肉很美味。”
我这才发现她全身都冷冰冰,犹如寒冬一座崎岖的雪山。我正欲抽回自己的手臂,顷刻狂风四起,席卷而来的沙石吹迷双眸,我努力揉了揉眼底,待反应过来,一袭大红袈裟的殊华早已挡在我面前,他双目散发幽幽冷光,冲眼前的黑影大声吼道:“角蝰蛇妖,还不束手就擒!”
角蝰蛇妖褪下那层伪装人皮,乌云密布里它化为一只庞大之物,黝黑光滑的蛇身灵敏穿梭于桃花林。桃花岛顿时围绕一股浓郁的妖气,污浊的黑烟弥漫四周。殊华镇定自如,端坐下来。他从袈裟里取出那串随身携带的通透佛珠,闭眼专心致志念着佛经。
不一会儿,殊华身周不再尾随几团雪白祥云。熠熠佛光和金色梵语从一本密密匝匝的佛经散开,成千上万个复杂的梵字,圈成一个空间极大的结界,迅速牵制住角蝰蛇妖。
我呆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角蝰蛇妖被金光闪闪的梵语囚禁,再经过佛经的超度,一点点缩小,化为一颗五彩斑斓的蛇珠。我眼前突然一湿,双目落下滚滚热泪。
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殊华要离开了。
西方梵地乃虚幻之境,非金佛和修道高人不入,他没法带我走。一想到这里,我整个人就像被撕裂成两瓣,我扶住身后的一支翠竹,死死咬住嘴唇,才勉强没有太失态。
四
残破月牙,东海的潮汐掀起无数浪花。流萤旖旎,桃洞的那盏花灯零零碎碎。我趴在裂石之上,双手撑起脸,认真数着天上繁星。这世间总有一个地方非肉眼能见,可夜里闪烁的星星数以万颗,会不会有一处就是他所说的佛门呢?
我并不知道五净居天,更不知道娑婆世界,但我很清楚,殊华的名字代表着摩诃曼殊沙华,那是盛开在佛界阿迦尼咤天的天界四花之一。从摩诃萨陀给他取的这个法号,便知道佛门对殊华的良苦用心。
殊华走的那天,用阿罗汉金身将整个桃花岛设下结界。他双眸依旧明亮似水,他语重心长地劝诫我,“小霓花,有人在追杀你,不出桃花岛可得一生平安。”
我低头,一阵哽咽。其实我很想跟殊华说,桃花岛很美,可没有你,我宁愿不要一生平安。可当我抬头,殊华的那件红色袈裟却越来越模糊,我站在竹林之巅,守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尾巴不受控制的往桃花岛外游走。
我知道,我只是想送送他。
东海暗潮涌动,微光犀利似剑。我才出结界一步,身后便飞来一把锋利的尖刀,我慌乱一避,那尖刀就不偏不倚插于桃花树,与我的头颅只差毫厘。我怕得要死,本能地脱口而出,歇斯底里地喊道:“殊华,殊华……”
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但活的时候,我想的是殊华,要死的时候,我念的也是殊华。
一抹云烟缭绕,东海微风徐来,我嗅到空中那股熟悉的佛香,双眼瞬间朦胧。
最后殊华还是来了,他伸出温暖的掌心,拍拍我的头,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
我莫名觉得很委屈,一下子抱紧他,在他耳边伤心地呢喃道:“殊华,我怕。”
殊华全身一僵,甚至忘记要把我同他分离开。我从未见过殊华失态,但那一刹时,他确实目光呆滞,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抱著我,替我挡了暗处的一剑,他冰冷的神色才渐渐回暖,他平淡如水的双目似两团熊熊大火,灼烧着他的虚无之境。他搂着瘦小的我,像发疯了般不停地质问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这不是大爱,这不是大爱……”
殊华勃然大怒,桃花岛那层结界倏然崩塌。他金光熠熠的阿罗汉真身落地碎成渣,近处的东海,似乎感受到了殊华的怒气,浪腾呼啸而来,形成无数个夺命旋涡。躲在东海暗处,想要取我性命的那团黑影,也随着汹涌浪花,消失不见。
后来,殊华躲在桃花洞近一月。
这一个月,他只盘坐于祥云之上。他雪白的指尖被通透佛珠勒出丝丝鲜血,他背后的那道剑伤染红了他的素净佛衣。可他全然忘记了伤口的痛楚,嘴里只疯狂念着《大藏经》,面色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紫,表情一会儿平和,一会儿狰狞。
他周身围绕着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就像此刻的他一样不受控制,在桃花山洞悉数乱撞,整个桃花山洞都隐隐晃荡,似乎快要崩塌。
“贪欲、嗔恨、愚痴……”
“贪欲!贪欲!”殊华如走火入魔般不停吼着,仿佛这是他的祸患,万恶的来源。
此时无法让人靠近的殊华,使我有点恐惧。我不是很明白是什么让殊华这么痛苦,但我躲在洞口,眼睁睁看着他背上渗血源源不断,流了快一个月。殊华就像一团烈火,仿佛要将周遭烧为灰烬。但我想到,只要能让他清醒一些,哪怕将我烧成骨灰也没有关系。
我只朝殊华走了五步,便被他强大的内力弹飞十米之远。我捂着火辣辣的胸口,嘴角挂着几缕血丝,眼里闪着晶莹泪花,浑身抽泣地说道:“殊华,你清醒了吗?”
我没想到殊华会在那一刻冷静下来,他似乎苍老了很多,干裂的唇边长满了刺手的胡渣。他无助地跪在彩石上,脱下摩诃萨陀送他的大红袈裟,将释迦牟尼赠他的通透佛珠和佛门袈裟叠放在一起,他朝圣物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吾愧对佛门。”殊华仰天长叹,就像在与往事艰难诀别。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失去大红袈裟的殊华,一身白衣珏珏,霞姿月韵朝我走来。他平淡如水的眸子,终于有那么一刻,是为我而留。
这一个月,殊华沧桑了许多,由于疲惫身子略显不稳,但唯有抱着我的那双手稳稳当当。他伸出温暖的指尖替我擦去嘴角的血渍,他笑着说:“小霓花,我不走了。”
我满心欢喜,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殊华告诉我,他第一次救我,是对万物众生的大爱。可当他第二次救我,他心里却突然意识到,不管前面是刀刃还是火山,只要能救我,什么都不重要。
我若是知道破戒对殊华意味着什么,当他告诉我,他不走了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五
烟华桃花红,灵阙洞庭月。冬日的桃花岛一片荒芜,原本生机盎然的桃花就如死去了一般,被深深埋藏在白雪皑皑之下,成为桃花骨,化为桃花灰。
四十年后,我守着空旷的桃花岛还有奄奄一息的殊华,茫然无措。
我从来不知道,仅仅是一场风寒,就可以夺走殊华。我从来不知道,放弃阿罗汉真身的殊华会那么脆弱。此时的殊华,已经不再是铁骨铮铮,云淡风轻的阿罗汉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
风雨呼啸,大雪纷飞,那晚的夜色尤其冰冷,就连头顶的那道残月,都像一把扼人咽喉的镰刀。我知道曾经那个无所不能,安之若素的殊华,马上就要经历生老病死了。我紧紧抱着不停咳嗽的殊华,手里就像捧着一把融化的雪水,任凭我怎么努力,也留不住须臾间的流逝。
我抬头望见寒冷的夜光似一堆白骨,皎色的琥珀似冰凉月石,我死死拽住殊华那身雪白的里衣,生怕稍有松懈,他就随着滑落的衣袖一同不见了。
我哭着求他:“殊华,你回西方梵地吧。”
“你去求摩诃萨陀,你重归佛门,好不好?”我握紧他冰冷的手,努力吹着几口热气,我抱紧他,不停呢喃道:“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殊华全身越来越僵,他的呼吸越来越凝重,最后他几乎用尽全力对我说:“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我怎么可能还装得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紧紧搂着苍老的殊华,哭得撕心裂肺,“摩诃萨陀一向慈悲为怀,你求求他……”
殊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摊开枯瘦掌心,努力捧起我的脸,“听话,不要想着救我,更不要离开桃花岛……”他的呼吸渐渐消失,我触着他冰冷的指尖,就像眼泪流干了似的,再也哭不出来。
那日,殊华死于桃花岛,那晚,我的心也随着冰冷雪地,一同死了。
六
这四十年来,不停有人追杀我,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孽,使得那人要这般赶尽杀绝。可若不是殊华用尽毕生修为将桃花岛设了结界,我不晓得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桃花岛是最安全的地方,殊华不想我离开桃花岛,是因为他想我活。
我一向很听殊华的话,唯有性命这件事情,我却无法顺从。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逆鳞。逆鳞乃真龙脖子下巴掌大的白色鳞片,是全身龙鳞唯一一块倒生长的鳞片,呈月牙状,是真龙全身血脉的凝聚点。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龙无逆鳞,骨化形销。
我知道东海龙宫重兵把守,想接触神龙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取逆鳞。但我心里很明白,即便前路再坎坷,这东海龙宫我势必要为了殊华拿命闯闯。
我用冰雪将殊华的肉身冻住,这可以使他的肉体保存两个月。因为怕人追杀,所以我用殊华的大紅袈裟作掩护,遮住了我的蛇尾,以极其迅速的方式,一跃跳入东海。
我边躲边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东海龙宫。当守在宫殿外的两只虾兵蟹将见到我的第一眼,被吓得六神无主,远处飞来一只千年墨鱼,用黏黏糊糊的八条腿死死缠着我,瞪大漆黑眼珠,对我吼道:“你居然还没死!”
他的章鱼腿就像粗大的绳子,使我挣脱无力。而当他无意间碰到我的脖子时,我突然不受控制,顿时暴跳如雷。我浑身窜出一股强大的力量,那力量使得千年墨鱼瞬间开膛破肚,黑色墨汁将清澈的海水变得浑浊无比。
我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怒气,但下一秒,我全身胀痛,体内热血疯狂流淌,我难受地蠕动几下尾巴,却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此时东海龙宫游来一条五彩斑斓的龙,那条浑身都是金光的龙拼了命挡在我面前,眼角落下热腾腾的泪珠,那泪珠瞬间变为一颗又一颗夜明珠,在暗沉的东海里璀璨耀眼。
那条漂亮的龙转身对我说:“娘亲让你受苦了。”东海龙宫忽然掀起风浪,天动地摇,往事如无尽旋涡又存活于脑海之中。
如果不是那天,千年墨鱼碰到了我的脖子,触碰到了那片逆鳞,我便不会暴怒。
如果不是那天,东海龙公主冒死挡住我,并助我逃脱于东海龙宫。
如果不是那天,我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化为一条小黑龙,我不会知道,自己并不是蛇,而是东海龙公主的女儿,东海龙王的外孙女。可我是娘亲和凡人的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东海龙王视我为龙族的耻辱,在娘亲生下我的时候,就抹去我的记忆,扔出东海龙宫。
我下半身,乃龙族之尾,头上的小角,乃麒麟之角。
那日突然盛放的水霓花,也是因为吸了龙族的血,才开得灿烂多姿。水霓花的绽放使东海龙王惶恐,他生怕我的身世败露,便暗自派人追杀我,并将娘亲囚禁于东海龙宫。
我想殊华应该早就知道我是龙女,他应该早就晓得追杀我的是东海龙王,所以他挡不完暗刀,防不住追杀的人,他只有守住桃花岛的风平浪静才护得住我一生平安。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我火急火燎赶回桃花岛,嘴里只不停地念着,殊华有救了,他有救了。
寒风袭来,飘下几朵凄美雪花,我死死抱住殊华冰冷的身躯,拿出锋利匕首剜下脖子间的那块逆鳞,很痛我却十分冷静。我咬住苍白的唇,缩在他冰凉的怀里,小声同他诀别道:“你一直以为,只要能让我活,什么都不重要。”
“好巧,我也是。”
七
我叫殊华。
当我驯服角蝰蛇妖,归回西方梵地时,我一如往常,将五彩斑斓的蛇珠放于萨陀师父手里,虔诚跪拜。可这次摩诃萨陀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我几眼,“为师说过,东海之处有你成佛的最后一道劫数。”
我低头,继续跪拜,“角蝰蛇妖已降,劫数散去。”
“不,真正的劫数有人助你忘记了。”摩诃萨陀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随后化为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那日,我的功德簿记上了最后一笔。我的功德圆满,我即将成为真正的佛。
可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