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记

2018-10-19 07:55越时鱼
南风 2018年28期
关键词:长信杜家长天

文/越时鱼

图/ 鲁C

而月光如雾,梨花似雪。

她拿身边的大树出气,踹了好几脚,大树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自然不为所动,但花瓣娇弱,一时间,飞落如雨。

凤长天又梦到那个晚上了。

梦里非常清晰地知道,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就像久旱的大地,很久没有遇到过雨。

那个晚上,原本是他在皇宫里的最后一晚。

初春,天还冷,月光从屋顶漏雨的口子里照进来,明晃晃。他席地而坐,等着卯时的更鼓敲响,封后大典开始,他就可以趁乱离开。

他原以自己睡不着,结果没多久就合上了眼睛,只可惜,不一会儿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

是哪个不长眼的飞贼,跑到这找不出一片整瓦的冷宫?

他抽出长刀,敛去足音,轻轻走出来。

屋外,月亮巨大,浑圆,白光像雪一样洒下来,笼罩在梨花上,梨花白过雪,白过月光。

高大的梨花,开得疯狂,开得嚣张。

巨大的树干在月光下呈深沉的黛绿色,得有两人合抱粗细,树下有一双鞋子,小小的,梨花一样的颜色,梨花一样的精致。

树上有个人影,一下一下,努力往上爬,越爬越高,树枝也越来越细,人影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小心摔下来,我没钱埋啊。”

少年时候的凤长天懒洋洋地提醒。

树上的人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花枝断裂。

“啊!”一声惊呼,异样清脆,凤长天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上前一步,接住了那人。

轻轻盈盈的,仿佛没有什么重量,带着一身烟水般的清香。是个女孩儿,十六七岁,比他还小些。

穿的既不是宫婢,也不像妃嫔,一身轻烟似的丝绢长袍,袖子也长长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

“你是什么人?”凤长天问。

“你又是什么人?我没听人说起这宫殿有主人。”女孩子反问,跃下他的怀抱,凤长天诧异地发现她的身体好像异常轻盈,轻盈到像羽毛一样,几乎能短暂地停留在空中。

“哦,那是因为这间宫殿的主人已经过世了,我只是主人留下的孽种而已。”凤长天浑不在意地说,“你呢?哪儿来的?这里最值钱的就是我这个人了,其余的,再没什么值得一偷的……”

“我才不是来偷东西的!”女孩子连忙道,“我是来找高处的!高处,懂吗?就是这棵树,比宫墙的塔楼还高!师父说,越高的地方越接近山上,我的心愿越容易被她听见!”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握着自己的心口,在那儿,挂着一只淡青色的、巴掌大的锦囊。

凤长天摸着下巴端详她,半晌:“杜家二小姐,杜清苑?嗯,快要天亮了,我是不是该叫你皇后娘娘?”

“你、你怎么知道?”女孩子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很圆,很亮,像一枚小小的镜子,月光如水,凤长天能清晰地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杜家是本朝第一门阀,盛产皇后,刚刚过世的端明皇后就出自杜家。丧礼刚过,杜家便送了一位女儿入宫,让妹妹继承姐姐的位置,照料姐姐留下的刚满月的太子。

杜清苑从小就很出名,因为自小带有仙缘,被仙人抱去修仙。不过看起来,对杜家人来说,仙缘显然不如人间的荣华来得重要。

“你真的会修仙吗?”凤长天饶有兴致,“会御剑吗?会辟谷吗?会飞吗?会在千里取人首级吗?”

“都不会!”杜清苑没好气,“我什么都没学会,就被接下山了……讨厌!讨厌!讨厌!”

她拿身边的大树出气,踹了好几脚,大树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自然不为所动,但花瓣娇弱,一时间,飞落如雨。

而月光如雾,梨花似雪。

凤长天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是梦境中的梦境。

在睁眼一瞬,庞大清晰的梦境像潮水般迅速消退,冬日冰冷的阳光照进窗子。

这是十年后的阳光。十年后的他已经不再是被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的皇子,而是统领十万兵马平定西疆的长信王,提着西疆王的人头浴血归来,十万大军只剩三万,却被挡在城门外,不得入城。

将领和兵士们从刚开始还充满期待,以为这也许是在等一个大人物出来犒军,后来期待变成了怀疑,怀疑变成了绝望,绝望最终变成了愤怒。

“杀进去吧,王爷!”军士们怒吼,“小皇帝不把咱们当人,咱们也不把他当皇帝!”

“再等等。”凤长天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等?等什么?等转机?还可能会有转机吗?

十年前,孱弱的先帝满心以为第二任皇后的仙缘可以医治自己的病痛,可惜事与愿违,册封大典过去还不到半年,他就在病榻上撒手人寰,把江山交给了小太子,以及太子的外家,杜家。

为免天下当真姓了杜,凤氏皇族不遗余力培植宗室仅剩的势力,自小在冷宫长大的十七皇子凤长天被推了出来,成为长信王,渐渐形成和杜家相抗衡的局面。

然而杜家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长信王坐大,一年前的秋天,太后颁下一纸诏书,封长信王为大将军王,前去扫灭西疆。

西疆人以血勇嗜杀闻名,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狱。

所有人都以为长信王这回死定了,谁也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

他在沙场上的事迹传遍天下。人们说,他身中数箭而不死;人们说,西疆王的枪尖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可头颅却被他挥刀斩下;人们说,回营的长信王一身是血,军医们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算个活人。

长信王是战神!杀不死的战神!

人们对战神的命令绝对服从。可是,一天,两天,三天……隆冬的大雪降下,士兵们吃完了最后一点口粮,齐齐跪在主帅的营帐门外。

营帐内的火盆哔剥作响,天下阴云密布,不远处的城门紧闭无声,城墙上的箭尖指着他们的方向。

“等不到了!王爷,我们等不到了!”最得力的部下嘶声道,“王爷,这是他们逼我们的!他们逼我们反!”

是啊……等不到了。

营帐内的凤长天,闭上了眼睛。

从她手里接过诏书的那一天,他就该明白,他想等的,永远,永远也等不到了。

长刀缓缓出鞘,在雪光下闪过更寒冷的光。它不像当年在冷宫偷练武艺时那样光洁耀眼了,身上多了不少刻痕,每一道都是死战的见证。

“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自己进去!”大将军王的刀光一斩而下,“攻城!”

这一战毫无悬念,三万人全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向来歌舞升平的京中驻军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从外城门,到内城门,再到宫城,最后凤长天站在了太和殿上,只花了不到一天。

宗室派系欢欣鼓舞,对他歌功颂德,杜家派系缩成一团,抖如筛糠。也有人见风使舵,扑到他脚下:“我一直是效忠王爷的啊!当初之所以让王爷去西疆,那是因为我知道,王爷一定能大胜而归!王爷,皇上……不,那小孩儿和那女人就在慈安宫,我这就替王爷把他们拖出来,交给王爷处置——”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的人头也落地了。

血从刀尖上滴下,一滴,一滴,在死寂般的大殿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他漫不经心地撩起御案前的黄绸,擦了擦刀。

后宫已经在军队的控制之下,宫人们噤若寒蝉,望向凤长天的目光充满恐惧,忽地,凤长天停下脚步。

御花园里,假山旁边,种着一棵树,树叶在冬天也很浓密,散发出一种清冷的幽香。树不算高,也不算矮,普普通通,如果不是冬天花草都调零了,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样一棵树。

凤长天久久地看着它。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一棵这样的树,只不过那一棵远比这棵高,也比这棵大。

那是在西山。一年一度,西山围猎,皇帝卧病在床,让新后带着太子主持。

那时候他想,这又是一个可以一走了之的好机会,在围猎时少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人们多半会认为他进了野猪的肚子,并且多半不准备找野猪算账。

他悄悄离开了营地,爬上一棵大树,枕着枝桠,叼着一片树叶,很舒服地翘起腿。不知是什么树,有股清冷的气息,树叶很厚,密密地,把月光筛得很细碎。

四下里有虫声,有鸟声,偶尔会传来一声不知什么野兽的吼叫声,在山林间悠悠回荡。

夜晚的山林原来是这样,这样安静,又这样热闹。

这世上有太多他没见识过的地方,没经历过的事,只要他离开皇宫,天大地大,就可以四处遨游了……

一道脚步声,融进了山林的节奏里。

脚步很轻,很软。

树上的少年在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嘴角就已经扬了起来,他半撑着头,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一点一点朝树上爬上来。

爬到一半,一时找不到下脚的树枝,一只脚踮来踮去四处找,凤长天出声:“喏,再抬高点儿,右边就是——”

“哇啊!”

回答他的是一声惊叫,杜清苑脚下一个不稳,直跌下去。

“小心!”他扑下去,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能一折即断,而自己的脚挂在树枝上,当真是险之又险。

“还修仙呢,哪有你这样胆小的?”“你还好意思说!大半夜躲在树上吓人!”片刻之后,两个人一起坐在了一根平伸出去的枝桠上,开始互相指责起来。

“我睡我的,谁要吓你?我还没说你扰了我的好梦呢。”

论口舌,杜清苑显然不是凤长天的对手,一时语滞,干脆不理他,接着往上爬。

凤长天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一面指点她该在何处落脚。她的鞋子一直在他眼前晃,那样小巧,那样秀气,像两片世上最最好看的叶子。

凤长天,又有了做梦的感觉。

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在倒退,他的眼前只剩下这两只鞋,以及鞋子的主人。甚至隐隐有种期盼,盼望这棵树直耸入天际,连接天地,他们可以一直往上,一直往上,不会停下了。

他终于明白,他来这里不是因为真的想在树上睡一觉,而是他知道,这是西山的最高处,她一定会来。

杜清苑终于爬上了最高的树枝,握住胸前的青囊,高高举起。

“师父!你听得到吗?我要回去——来接我回去吧——”

月光照出青囊上朱红色的连枝花纹,像道士们经常画的符箓。

“师父——你听得到吗?我要回去——”

杜清苑站了很久,叫了很久,天空却迟迟没有回音。

回去的路上,杜清苑一直垂着头。

凤长天一路走,一路安慰她:“也许是这棵树还不够高,下次再去找更高的树就是了。”

杜清苑不说话。

“再不然,是不是你许愿的路子不对?是不是要沐浴焚香什么的……神仙不都是很讲究的吗?你就这样吼怎么管用呢?”

“师父说,心诚则灵,只要愿望足够强烈,这个青囊就会实现我的愿望……”女孩子的声音低低的,黑暗中凤长天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闪闪发亮,心中像被锤子砸了一下,暗道不好,她这是要哭!

然而杜清苑那点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始终没有落下来,她仰了仰头,把它倒回去。

她仰头的样子,像一只孤傲的凤凰。让凤长天想起她受册封的那天。

那天,他混在人群里观摩了整个册封大典的全部过程。

她一身火红的翟衣,金珠累累的凤冠仿佛要淹没她,美丽得惊人。

凤长天在栅栏外站住脚,前面就是营地了。

杜清苑有丝讶异:“你不回去?”

“不了。”凤长天晃了晃刀柄上挂着的包袱,“我要走了。”

那次没走成,这次该走了。

“咳,你那天……我是说你封后那天,很好看。皇兄会很宠你的。”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对一个深宫女子最好的祝福了。

然后他扛着长刀,挂着包袱,转身。

前方,是耿耿星河欲曙天,是江山如画,可供万里长歌。

能跟她道个别,已经了了一番心事,虽然,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凤长天!”

凤长天脚步顿住,僵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

天际显出一抹鱼肚白,淡淡晨曦驱散夜色,光明和黑暗在她身上交替,那一瞬她看上去仿佛不是尘世中人。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像是有一小丛火焰,骤然在心田里燃烧,凤长天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烫,喉咙发紧。

“我打听过你,刘贵妃之子,因为触怒了故去的孝宁太后而被打入冷宫,一直在冷宫长大……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可是,你能不能别走?”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让他怀疑里面有泪光,她向他伸出手,带着一丝哀求,“你别走,我是皇后,我给你官儿做,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很好,你在外面想要的东西,在宫里也可以得到。别走好吗?你要是走了,我在那个皇宫,就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曙色照亮了大地,太阳夺过了天空的掌控权,整个营地和整片山林醒来,万物苍生都在注视着他们。

那个时候,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回答是如此重大,重大到,改变一生,改变天下。

他只是看着她眼底那点泪光,心中的火燃疯狂燃烧,不由自主,在他的脑子真正开动之前,身体已经替他作出了答复:

“好!我答应你!”

凤长天在那棵树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部下怀疑自己的主帅魔怔了。

“砍了。”

就在部下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两个字冷冷地抛了下来。

他再也没有顿一下,嘴角有淡淡的嘲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居然还会为一棵树失神。

慈安宫就在前方。

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这十年来,朝政的重心,最开始在杜家,后来在慈安宫。

很小很小的时候,凤长天来过一次这里。高高的座椅上有个逆光的人影,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他和母亲便被拖入了冷宫。

去年,也是在这里,她亲自向他颁下的诏书。

“爱卿,不接旨吗?”她的声音凉而缓慢,从头顶飘落。

他慢慢地,慢慢地接过诏书。薄薄的黄绫裹着碧玉卷轴,明明没什么重量,但在那一刻,他却无法呼吸。诏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把他送往死地。

在西疆,替他治伤的军医一面上药,一面疯了似的嘀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死……这样的伤……怎么可能……”

箭尖射中胸膛,枪尖捅穿腹部……这样的伤,他不觉得痛。因为,还有一种痛比那些更深沉更刺骨,就在这间宫殿里,她已经给过他了。

他一步步走进宫殿,宫人大约都清走了,异常安静,安静得只剩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沉稳而缓慢。

一道珠帘,隔断视线。他站在珠帘前,“臣,凤长天参见太后。”帘子上的珍珠颗颗莹润,它原本是天堑,他永远也跨不过。

但现在,不是了。

他打起帘子,看见了帘后的人。

她半靠在床上,高床软枕,整个人陷在锦被里,锦绣重重,脸显得格外苍白。

“臣该死,原来太后还没有起床。宫人呢?怎么没人来服侍太后?”凤长天微笑,他忽然很佩服自己,居然能笑得出来,他走近,“要不要臣效劳?”

“站……住。”她出声,依然是那凉凉的语调,异常缓慢。比这两个字更清楚的,是她眼中的恐惊惧。

她在害怕,害怕他靠近。

从前求他留下来陪伴的人,害怕他靠近。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杜清苑瑟缩一下,“长信王……”

“不要叫我!我不是什么长信王,我根本不想当什么长信王,就像你当初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后!”凤长天近乎咆哮,“看看你做的好事!你让我去西疆送死,我没有死,我打了胜仗回来,你不开城门!杜清苑,你逼我造反!你逼我的——”

他说到最后,生生顿住,抚住额头,半晌,低笑出声。

怎么回事啊。反了就反了,这座皇宫是他的了,天下是他的了,为什么,他还要在这里愤恨怒骂,就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

果然,这么多宫殿,他最讨厌的,还是这一座。

他所有的痛苦,都发生在这里。

围猎结束不久,皇帝撒手人寰,全国举哀之际,宗室的人找到他,为他争取王爵。

那个时候,他觉得完全多此一举,并且当它是个麻烦。可杜清苑一力促成此事,甚至几次和她父亲争吵。

她说:“在宫里活下去,有重身份总是好的。”

那时就应该发现的,在权谋上,她看得比他远。

于是他就成了长信王。却不参与皇族的任何谋划,成日价陪着新晋太后四处打转,带带小皇帝。有一次三个人经过慈安宫,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末了,道:“我不喜欢这里。”

“那我也不喜欢。”她说。她的眼神里有促狭,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淡淡的红晕。

“你是太后,等小皇帝大了,你就要搬到这里来了。”

“我要搬来了,你还找我吗?”

少年在风中做出深思的表情,故意道:“不来了。”

“不来拉倒,谁稀罕!”女孩子高高地扬起下巴,片刻,又道,“哼,我是太后,我最大,我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谁也管不着……”

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身后一声咳嗽。

太后的父亲,杜家家主。

太后虽是天下的太后,也是父亲的女儿。

杜家家主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请凤长天到御书房说话,说得还颇为高兴,又摆了一桌小酒,和凤长天痛饮一场。

当夜,凤长天腹痛如绞,而四处宫门紧闭,找不到一个人。

酒……酒里有毒……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可惜太迟了,剧痛让他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间,有清凉液体灌进喉咙,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神志浑沌,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我们若不把权势踩在脚下,权势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没有关系,我来……”

醒来发现守了一屋子宗室皇亲,对他历数杜家父女的险恶用心,先以美色引诱,再暗下毒手,幸好天佑大晏,在最后关头得到了解药,他才能捡回一条命。

他不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要害他的是杜家家主,不是她。

毒素养了大半年才驱尽,刚刚能下床的时候,他就去找她。

她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坤良宫,他问搬去了何处,宫人回道:“慈安宫。”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在慈安宫里,他看到了她。

他摇摇晃晃,想冲进去,被宫人架出来,扔在地上,尘土呛进喉咙,咳起来。

锦绣的衣摆从面前掠过,小巧的鞋子呈好看的叶形,凉凉的声音从头顶飘落:“不是说了,哀家搬进慈安宫,你便不来了吗?这么明显的暗示,你都看不懂?”

他想抬头,却被宫人死死按住,拼命挣扎,中毒的脏腑尚未恢复,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味道,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挖去,血肉模糊。

“现在,是时候算账了。”

他缓缓抬起刀尖,缓缓划向她的咽喉。兵临城下的日子大约也不好过,她瘦了很多,脖颈细得仿佛一掐即断,怜惜居然涌上心头,他为自己感到可悲,也可笑。

“我该砍你几刀呢,太后娘娘?”他问,“下毒,算一刀。西疆的诏书,算一刀。还有……”他说着,忽地拉开了衣裳,露出胸膛,问,“这个,是不是也该算一刀?”

杜清苑的瞳孔骤然收缩,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惨白到吓人。

结实的胸膛上疤痕交错,那是沙场血战留下的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三块杯口大的伤疤,其中一块正好覆在心脏之上。

“神箭手萧瑜,还记得吗?”他死死地盯着她,“我把他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派了三队亲兵保护,希望他的箭术能了结西疆王的性命,结果呢?结果他的箭全射进了我的心窝!就在我和西疆王拼杀的时候!”

他的眼睛绽出血丝,狂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是你们杜家的人!可我总以为,外敌当前,你们分得清孰轻孰重!我真是天真啊,直到乱箭穿心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比起西疆王,你们更想要我的命!这可怎么办啊,太后娘娘?我没死,我居然没死……我感觉得到箭尖穿过我的心脏,我却感觉不到痛,西疆王的烈焰枪捅穿了我的肚子,我也不觉得痛……我不痛啊……你们杀不了我,怎么办?哈哈,怎么办?”

若是他的部下能进来,就会看到,他们的主帅已经快疯了。

眼角绽开,血红的泪水滑落下来,把一颗心揉碎榨干,便有这样血的泪。

他一直抱着期望,一直抱着期望。一直期望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误会。她从来不想杀他,让他去西疆是迫于无奈,她终究会打开城门迎接他回来,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等到,再也不能等。

他想问这是为什么,他们在梨花树下相遇,他们在西山重逢,他们在皇宫里带着小皇帝走过慈安宫,大雪无声地落下,宫人安静地跟在身后,金黄的琉璃瓦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这个皇宫曾经那样温柔美好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杜清苑看着他,眼中有剧烈的挣扎,她张了张嘴仿佛要说话,蓦地,一阵灰败之色掠过她的脸颊,她“唔”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淡绿色的锦被,一口血上去,仿佛开了一朵娇艳的花。

转眼又是第二朵,第三朵……鲜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逃离她的身体。

凤长天怔怔地看着那朵血花,忽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上前扶住了她。

一靠近,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想也没想,他一把掀开了被子。

这一瞬,时光被无限拉长,他的瞳孔被无限放大。

血,从杜清苑的身体涌出,她身上裹着重重纱布,却无法阻挡鲜血的流逝,一处在心口,一处在小腹,跟他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一道温和的白光在空气中化作一名女子,身穿淡白绡衣,眉间一道红痕,“凤长天,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受伤的时候不痛了吧?因为所有的伤,所有的痛,苑儿全都替你挡了。”

淡青色的锦囊躺在杜清苑的床头,只是上面连枝般的花纹消失了,变成了纯粹的淡青色。

只要愿望足够强烈,这个青囊就会实现我的愿望……

她的愿望……青囊实现了她什么愿望……她挡住了他所有伤痛,要他活着归来?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浑身是血的模样就在眼前,凤长天的灵魂似被撕扯,切割,他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乱了……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

“仙长!求你救救她!”

片刻之前,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不再需要跪拜世上任何一个人,可此时此刻,不经思索,跪在那女子面前,“仙长你一定能救她!求你!救她!救她!!”

大脑已经灼热滚烫如岩浆,无法思考,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账,算不清了,从那个月夜他接住她起,就再也算不清了。

什么权势,皇位,阴谋,争夺……都不要了,他只要她活着,不管她做了什么,他只要她活着。

“我自然能救她。”仙长伸出手,掌心凭空多了一只玉碗,碗中有淡碧色汤药,仙气袅袅,“让她喝下这药,涤净尘念,我便可以带她回仙山,好好医治。”

“不……不要……”杜清苑无力地摇头,泪水滑下眼角,“师父……不要……”

凤长天珍重地接过药碗,送到杜清苑嘴边,目光凄然:“快,喝药。”

“长天,我不要……”杜清苑眼中的泪水滚滚划落,好像要把她忍了这么多年的泪水一次流尽,“我不要喝这药,我不要忘了你……”

“什么?”凤长天一愣。

“涤净尘念,即洗去在尘世里最大的念想。”仙长淡淡道,“若不如此,她便无法回到仙山。”

“所以,我不能喝……”杜清苑看着他,她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亮极了,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高高在上,隐在珠帘后,她的唇上还带着血迹,带泪的眼睛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长天……是我把你留在宫里的,我就要让你在宫里好好活下去……我要你,活得比谁都好……我要你,把这座皇宫踩在脚下……我要你拥有整个天下,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可你无心权势,我只有逼你,不停地逼你……逼你站到我对面,逼你去西疆……”

“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我真高兴,真高兴……我一直在等你……我真怕自己等不住,又怕你不反……还好,你反了,你杀进宫来了……可惜,只差最后一点点……你应该一怒之下杀了我,然后放火烧了这座宫殿,从此以后,痛痛快快地当你的皇帝……”

“清苑——”凤长天发出嘶哑的一声,听起来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你不要说了,我恨你……”

“让我说完……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杜清苑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长天,你知道,我从前总想回山上去……可是,后来,我便不想了,如果回去之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凤长天的灵魂在痛嚎,眼角绽开,血红的泪水滑落下来,把一颗心揉碎榨干,便有这样血的泪。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揉碎他的心。

她没能再说下去,凤长天吻住她,吻得很深,很用力。

有热热的东西滴到她的脸上,是他的泪。

清凉的药汁随着唇齿渡进来,她蓦地睁大眼睛,他紧紧扣住她的后脑,不容她抗拒。

药汁一滴不漏进入她的体内,带着淡淡的清凉气息,仿佛一道烟雾,在她脑海升起,要抹去有关尘世的记忆。

“不……不……不……不!”

杜清苑惊恐到极点。

凤长天唇角沾上了血迹,微笑地看着她,笑得清明,又辛酸。

忘便忘吧,我只要,你活着。

雾气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攻城略地,过去种种,如烟霞般散去。

雪一样的月光,雪一样的梨花,西山的大树,跌落时被握住的手腕,手腕上,少年在黑暗中亮如晨星的眼睛……不,不,不!

在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她端起药碗,将剩下的药汁倒入口内,扑向他。

被这一扑,他仰天倒在了床上,锦被无限柔软,像团巨大云朵。她伏在他的身上,唇齿相依,药汁流转,此生此世,这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刻。

“只有我一个人忘记……你该有多么痛苦……长天,我不要你受苦……”

我要你好好的,永远好好的,即使,你的人生和记忆里,再也没有我。

长信王凤长天登基,大赦天下,年号青元,史称信帝。

信帝文武双全,勤政爱民,是难得的明君。

信帝登基后第一个月,便将小皇帝立为储君。

这事遭到了宗亲们的一致反对,毕竟小皇帝身上流着杜家的血。但信帝力排众议。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小皇帝就觉得心疼,很想好好照顾他,就好像,曾经照顾过似的。

第二个月,下令禁止修葺冷宫。

冷宫是信宫幼年所居,破败冷落,不合今日身份。内务司将修葺文书送过来的时候,他原本没有在意,到晚上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文书中提到那株梨树越长越大,侵地甚多,需要砍掉几截枝桠,才能将宫殿修好。

那一晚月色如洗,正是隆冬刚过,初春时节,一树梨花盛放。梨花似雪,月光也是雪。

信帝站在树下看了良久,当晚就宿在冷宫。

风和月光依旧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那一晚他一直没有睡着,脑中神识,如烟如雾,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期待。

只是这期待,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那一整夜,他都在等,等有人爬上那棵树。

清晨,阳光洒向树梢,信帝站直身体,为自己无端的行径失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御花园里,草木修饰一新,花草在那场夺位之战中被损毁不少,因为信帝不喜姹紫嫣红,便补种了许多树木,树木苍翠,走近有淡淡的清冷香气。

信帝停下脚步,细看良久,心中有说不出的熟悉的喜欢,“这是什么树?”

“回陛下,此树名冬青,岁寒不调,据说种得好了,能高逾百丈。西山就有一棵百年大冬青,太后就很是喜欢——”

旁边的人猛拉他的衣袖,宫人这才反应过来,瞬间吓得面无人色,跪下来磕头请罪。

信帝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冬青树么……着实是好树。他在树旁流连好一会儿才走,一枝幼小的新芽还探出来,差点钩住他腰畔的锦囊。

那是一只淡青色的锦囊,看起来普普通通,还有些旧了。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中,它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从未稍离。它聆听他一生的平安喜乐,收藏他不再记起的曾经。

它记得那花,记得那月,记得那雪。

即使,他已经不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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