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宋遇回来的消息,是舒琳从新闻上知道的。
凭着一张模糊的背影,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他骑着马在车流里穿梭,高低肩特别明显,镜头里有许多举着手机对他拍照的女生。他还是那样喜欢引人注目,可姑娘们偏偏又吃他这一套,就像当年的舒琳一样,也是追在他身后的那群女生中的一个。
舒琳关掉手机,继续听老师讲花道的空间理论学。可是她的精神再也没法集中,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宋遇,倘若这种分手后的久别重逢算是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那对于舒琳和宋遇来说,这重逢称得上风暴了。
舒琳摸了摸缺了一半的门牙,把书一摔,跑出了教室。
她决定去报一个跆拳道的班,然后一拳撂倒宋遇,以报四年前的断齿之仇。
可是,当她跑去街上,四月的春风扑面而来时,她还是没有忍住,一千四百多天的想念,在此刻终于化为两行热泪,落得干脆利落。
六年前,舒琳还是大一新生,喜欢穿背心短裤人字拖,一头齐耳短发以及暑假在海边晒的小麦色肌肤,跟肤白貌美的学姐比起来,怎么看怎么土鳖。
宋遇一米八五的个头,顶着一头亮眼的紫色头发走进学校,经过舒琳身边正好验证了什么叫“最萌身高差”。舒琳翻了个白眼,周边的姑娘们却双眼冒桃心。
但很快舒琳就倒戈了,因为当她跟学校外边的小摊贩骂架时,宋遇往她旁边一站,对方就闭了嘴。舒琳仰着头看着宋遇,怦然心动。用她后来的话形容就是:他浅紫色的头发在路灯下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像开满了一头的勿忘我。
舒琳的倒追展开得风风火火。在许多天真烂漫不知愁的女生里,她像一个异类的存在,宋遇喜欢她也在所难免。所以,第二年春,他就答应了她的追求。
舒琳的头顶刚好与宋遇的肩头平齐,宋遇每次都要倾斜着肩膀才能看清舒琳的脸,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高低肩。大学的恋爱大多都是没有前途的,毕业以后分道扬镳,那时的宋遇甚至都没想过他会跟舒琳走到毕业,可是舒琳却已经开始打算他们的将来,甚至在半夜打电话问他:“你说,以后我们住南方好,还是北方好?”
那一年宋遇才19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面临的最大的选择不过明天吃饭还是吃面,可是舒琳却抛给了他一个人生选择题。宋遇愣了一会儿才随口说了一句:“南方。”
恋爱不到三个月,舒琳像一个幻想家,已经在脑海里画好了跟宋遇这辈子幸福生活的蓝图。甚至写在了笔记本上,比如买一所在海边的房子,一年旅行一次,29岁生孩子……
宋遇按照舒琳的要求全部背了下来。但男生大多阳奉阴违,内心始终有少年的叛逆,他也不例外,他觉得現在能把舒琳哄高兴了,太平就好,以后的路还太遥远,谁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舒琳的头发还是那么短,天儿一热就背心短裤人字拖,走在人群里是最扎眼的土鳖,而宋遇剪掉了最后一点紫色的头发,换了最新的板寸头,看起来精神帅气,喜欢在学姐和学妹们的尖叫声里找存在感。
一年的恋情,舒琳唯一在他身上找到安全感的只有他说过的一句话:“只要不是你甩我,我绝对不离开你。”舒琳放心下来,她怎么会甩他呢?她用光了这辈子累积的自尊心和勇气,挤破头皮才来到宋遇的身边,就算死,她也不会先说分手的。
可是,人生比起绝对和安全,更多的是不可预知。他们恋爱一年零两个月的时候,宋遇的生日,邀请了一堆同学去KTV,但所有人都忽视了舒琳是他女朋友这个事实,有个女生甚至趁着酒意当着舒琳的面亲了宋遇的脸。
舒琳也喝了酒,恋爱以来所有的不安自卑和酒精一样上了脑,她冲上去就甩了女生一耳光,然后厮打起来。场面很混乱,宋遇挡在舒琳面前,她朝他手臂狠狠咬下去,宋遇条件反射地推开她,她磕在包厢的玻璃桌角,门牙一声清脆,落了一半。哄闹的包厢顷刻安静了下来,舒琳看着桌上的那半颗牙,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宋遇还没走到她身边,她就跑出了包厢。
那是舒琳第一次哭,就连她爸爸抛下她和妈妈皈依佛门时,她也没有这么难过。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其实在一年多的恋爱里,宋遇从来就没喜欢过她。
舒琳跟宋遇,从这晚开始像升入太空的火箭两端,自动分离。
舒琳是那种干脆果断的女生,删掉宋遇所有的联系方式,并告诫所有的朋友不允许替他传话,她决定要忘了他。
宋遇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她躲在被窝里把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她看似果敢,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当面说一声分手。就像她一直装成刀枪不入,不过是因为从小爸爸不在身边,严重缺乏安全感。舒琳在被窝里哭得悄无声息。
后来三年,同校加同系的他们却很少遇见,她曾听过关于他们分手的传闻,有人说宋遇嫌弃她太粗暴。舒琳不以为然地笑笑,但在大四那年还是留起了长发,她知道她不是向别人证明什么,只是希望再遇见宋遇时,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印象。大概,所有分手后的姑娘都有过这样的幻想。
毕业时,舒琳跟室友一起在操场拍纪念照,可她硬拖着拍了一个下午,也没遇见宋遇,他那样耀眼的存在,应该早已有了陪伴的人吧。
后来,舒琳在实习时,听说了宋遇出国的消息。
舒琳一直留在南方,现在头发已经很长,上个月她决定修身养性,报了花道和礼仪课,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宋遇的消息,所以她打算做个淑女,穿浅色的连衣裙,尽管看起来乖得不像自己。
同事问舒琳,为什么不去把门牙缺的那个角补上,舒琳想,也许是想让那个缺口当宋遇欠着她的证据,也许是她觉得这是有关宋遇的最后一点东西,她不想全部失去。但她却跟同事说:“因为我只喜欢原装,而那个角已经找不到了。”
每周,她都会去一趟寺院,在一旁看穿着僧衣的爸爸给僧众讲放下、回归本心云云,她总是会忍不住落泪,这么多年,她的本心早已追随着宋遇,漂洋过海。
她是没有打算唤回宋遇的,因为他的心从未在她身上,就像她每周都按照妈妈的指示来寺院,可她却从未真的劝过爸爸,她知道他的心已交给佛陀。
舒琳当然没有真的去报跆拳道,依旧去学习插花,上礼仪课。她也曾悄悄去过新闻里宋遇骑马出现的那條街,可却没有遇见他。
在没有宋遇的那些年,舒琳也不是没有恋爱过,但在漫漫长夜里,她想起的人总是宋遇。一颗心太小,装不下别的人,尽管她装作热情满满,可对方依旧能察觉她的三心二意,分手在所难免。
舒琳望着窗外零星的灯火,不知陪在宋遇身边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不知他可还记得她,不知他会不会跟人提起她……不知,他会不会也怕这漫漫长夜。
舒琳决定剪去长发,因为她怕某天在街头遇见宋遇,他却认不出她。
舒琳剪完头发的第二天,就在公司附近遇见了问路的宋遇,他还是那么高,只是比从前胖了些。舒琳还没逃走,就被宋遇发现。
两人随便寒暄两句,宋遇说他来这里找他女朋友,舒琳慌忙开口告辞。可是她才走出他的视线,就再也忍不住当街痛哭起来。
宋遇,终归变成了她等不到的那艘船。
一周后,舒琳在公司楼下再次遇见宋遇。烈日炎炎,他骑着枣红色的马,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如英雄一般伫立,目光落在舒琳身上,温柔而笃定。
“买一所在海边的房子,要坐北朝南,春暖花开;25岁骑马绕城市一圈;26岁结婚;29岁生孩子;30岁一起去西双版纳骑大象。今天,你25岁了,我没有食言,如果要26岁结婚的话,那现在你就要跟我走了,毕竟拍婚纱照和挑戒指,以及见家长都需要时间……”
舒琳望着马背上的人,板寸头,高低肩,说着连她自己几乎都忘记了的人生规划,而且竟然一字不差,她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宋遇帅气地跃下马,依旧附身凑到她面前,对她露出温柔笑意。
“你不是说有女朋友了?”舒琳的口吻充满醋意。宋遇直直看着她说:“是啊。”舒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他要找的就是她。虽然他们分离四年,可她却从未说过分手,看来宋遇打定主意要借此耍赖了。
宋遇说,毕业后他去了国外以为能忘掉她,可他发现,他真的没办法忘掉她。还有,她要为他的高低肩负责。
他还没说完,舒琳就已经泪流满面,宋遇摸摸她一如从前的短发,趁机将她抱起,一跃上马。舒琳靠在温柔的臂弯里,她觉得门牙缺的那个角,好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