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
“听说新排长今天到……”上铺的话还没说完,睡在窗边的代理排长张凯辉翻了个身,宿舍瞬间安静了。张凯辉也睡不着了,索性翻腾出笔记本子,掰持着手指,数起日头来。连张凯辉自己也没料想到,这代理排长一当就是三年零两个月。
从饭堂一出来,一连二排的战士们就被拉回场地加训。
“都没吃饱啊?一个个垂头打蔫儿,来首歌鼓鼓劲儿!”张凯辉大手一挥。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预备!唱!”张凯辉不懂唱歌,只会吼歌。
“听排长换过歌吗?”上等兵栗铮用肩头推搡着薛鹏超。
“这三年里,想是没有。”二人说开对口相声。
士气上去了,训练展开了。张凯辉一个人盘腿坐在篮球架子底下,仰脖儿喝水。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指导员关于“退伍不放,争取留队”的宽慰。张凯辉用力闭紧双眼,鱼尾纹都挤出好几条。睁开眼时,张凯辉余光瞟见一个墨黑眼镜的走进二排队列。一个背囊、一把吉他,一对学员章。
还没等眼镜儿开口讲话,栗铮开口了:“同学,军训的队伍在那一边。”
“我找你们的代理排长。”眼镜儿直接把栗铮屏蔽。
“同学,我们排不负责军训的,军训的队伍在那边。”栗铮瞪了瞪绿豆眼儿,力争面子。
薛鹏超扯了扯栗铮的袖子,唇齿不移,声带震颤着:“新、新排长来了。”
张凯辉呛了一口水,一跃而起,紧捣了下屁股上沾满的灰土,赶到队列前,指着排面儿吼道:“还能不能干点事业!用旁光,我都认出了新排长,你们是吃什么干的!不对!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张凯辉半咸不淡的玩笑,被眼镜儿死咬住不放:“代排,您的‘膀胱功能相当强大。”
战士们憋着笑。
张凯辉走近许晋,谁料两人异口同声:“我就是……”
不慎踩在了一个鼓点儿上,彼此又谦让:“好,好,你先。”
推让一阵,又是异口同声。
“我就是代理排长张凯辉。”
“我就是新任排长许晋。”
“这哥俩。算是杠上了。”薛鹏超在栗铮旁耳语。
栗铮哪里还有心情去品头论足,他哀怨着:“别闹了。”
张凯辉半关心半试探:“许排,怎么独自一人过来?”
许晋正了正肩上的吉他,诡笑:“轻车熟路。”
转身,他们就进了宿舍楼,眼前六张床铺整齐地码放着。许晋走进房间的第一步,就不慎把地上的污水踏出了水花,湿了一只鞋。这个见面礼,许晋一点儿也不喜欢。
战士们堆挤在宿舍门口,不发话没人敢进去,当然,没人在等许晋发话。
“新排长刚才也参观了我们排的宿舍环境,想睡哪张床铺,我安排人给收拾出来。”张凯辉找到了东道主的感觉。
许晋看到一个空着上铺的床位,不假思索,便随手指过去。
“文书,去把我的东西搬到上铺,给新来的排长腾地方。”张凯辉话一脱口,文书薛鹏超的脚比脑快,心想:这倒霉差事可该如何下手啊。
许晋想说睡上铺就好,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转念一想,区区一个代理小排长居然还有文书,许晋不禁暗骂。
“还愣着干什么!大家都进来,挨个作个自我介绍,给新排长认识下。”张凯辉虎声虎气地说,“就从你开始。栗铮!”
“报告排长,我叫栗铮!铁骨铮铮的‘铮!刚来咱排不到两个月。”
许晋记起这个在训练场把自己认作“童子军”的上等兵。
许晋心想,这两个月的“墙角”一定不稳固,他挖定了。
晚飯后,栗铮竟然主动跟许晋搭讪。
“许排,听说您也是90年的,咱俩同年。”
“许排,您真是来当排长的?就感觉您像是来军训的呢。”
“不不,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您长得年轻,皮肤白嫩,简直人神共愤。”
“许排,”栗铮指指吉他,说道,“您这‘装备真心是不错。我当年在学校时是玩乐队的,也好这一口。”
许晋从迷彩服兜里摸出一把袖珍口琴:“喜欢就送你了。”
栗铮一手推辞,一手直往兜里揣。还没等口琴在栗铮口袋里落窝,许晋就把他揪到一边。
“你们怎么大中午还要出去训练?”许晋问话栗铮,“支吾什么,你这是在犹豫要怎么说吗?”
“不,不,这丢人事儿,我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栗铮的回答明显不给许晋长脸。
好你个张凯辉,我倒要看看你带出来的兵能有多“坚硬”。许晋心里想着,继续用眼神搜刮栗铮身上携带的“情报”。
栗铮被许晋看得心慌发毛,趁许晋不备,匆匆把口琴塞还枕下。
晚上,指导员召唤张凯辉。排长虽是芝麻官儿,可也肩负重任,怎么能让一个大学生来练手?张凯辉想不明白,可指导员就是明确要张凯辉协助许排,带好二排。
“张凯辉你优秀!你带的二排优秀!你配合的干部,一定也优秀!”指导员一个人聊得意气勃发、慷慨激昂。张凯辉的目光始终专注,内心却想着回去该怎么收拾栗铮。
回到排里,只剩栗铮一个人静候发落,张凯辉终于没控制住自己的暴脾气:“听说,一破口琴就给你收买了。你来二排以后,排里的训练成绩史前最差,全排大中午就陪着你一个人练,你还好意思讲!我就纳闷了,训练尖刀排怎么就能灭在你一头烂蒜手里?”张凯辉滔滔不绝,把栗铮训得退抵墙角,“我又不是爱打听的人,以为你还能有点儿亲和力,派你去拉进新排长,可你倒好,还没有摸清对方路数,自己见红旗就倒戈啊?”
“报告排长。我没有收礼,没有倒戈。”栗铮一只脚来回搓着地板,脸朝着地面,“据可靠消息,许排是艺术学院音乐专业,学通俗的。”
张凯辉的下巴像是被坠了铅块,在半空荡起了秋千,声线也越拉越长:“继续打探……”
“是!”这下,栗铮可算是能够仰脸喘气了,使劲儿应着。
大清早,许晋在洗漱间刷牙,栗铮凑过一张大脸,看着镜中的许晋,咂摸着舌头:“这不是‘李敏镐吗?许排,您这是要去演韩剧吗?请问您是天生丽质,还是后天养成啊?早听说您是音乐专业的高材生?”
“要不,我递份简历给你?”许晋绵里藏针,见血封喉。
栗铮左脚踩右脚,眨巴着小眼,搜肠刮肚,没有对策,心想:一大早这子弹就上膛了?
“我学唱歌的,也比你天天跑五公里的肺活量大。你啊,等训练及格,再回来跟我掰扯吧?”许晋不留情面又补充一句,“别再跟人说你是90后!”
栗铮摸不着头脑,许排刚来,床板还没睡热乎,这都是从哪里了解到的情况,竟然把自己摸透了,还嫌自己给90后丢脸。栗铮忏悔自己没演好,反被无间道。
张凯辉也知道栗铮没指望,当然是说考核比武的正经事。在张凯辉心里,栗铮早被划为“天生自弃型”。栗铮几度向世人证明,谁说只要长着眼,蒙都能蒙上靶的,他就没有。
张凯辉不怒自威,解下麻绳腰带,啪啪打响在掌心。
“让我来!”许晋劫过张凯辉的腰带……张凯辉以为,或者说射击场上所有人都会以为,许晋要家法栗铮。
众人的呼吸慢下来,许晋腰带一甩,再次盘绕在自己的腰带外,吸气一勒,腰肌紧紧绷住。然后,给了栗铮一个眼神:“跟我上。”
左手!没错!许晋居然用左手打出了50环的成绩!
“啪——啪啪——”张凯辉带头击掌助阵。
事后,栗铮一脸感恩地问许排,那天是为了言传身教,所以亲自出马带他再打一圈吗?
许晋左手中指把落在鼻梁中心位置的眼镜向上推了推,说:“你想多了,就是盼着你再散发一下余热,帮我上一靶,冲刺个吉尼斯。”
虽然再度被踩扁在脚底下,栗铮依然怀揣着对许排无比的仰慕之情。他夺过许晋盛着一双袜子的洗漱盆就要往洗漱间跑,却被许晋一句“你给我放下!我有洁癖”彻底打压熄火。张凯辉冷眼观望着,从鼻腔里喷出嘲笑,转眼看到文书进来,规规矩矩地为他端上热水。
进入腊月,冬季野外适应性训练如期而至。出发前,张凯辉投弹一样扔给许晋一包东西:“接着!”
“啊!这什么玩意?”许排双手接下张凯辉丢来的一包女士“创口贴”,受到了严重惊吓,像抱着一大块烫手的山芋。
“咋呼什么!放鞋里用的。”
果然有神效,许晋一路如脚踩绵云,昔日沉重的作战靴,也变成了惬意的舒适窝。
一百公里,二十四小时,天寒地冻,徒步行军。许晋又跟张凯辉飙上了,步步紧跟。
“贴我这么近干吗?我可没背包绳拽你。”张凯辉头也不转,为了保存体内热量,用了极低的声音讲话。
许晋气喘吁吁,仍不忘还击:“怕你一会儿,自己上不了车。”
许晋向身后一瞄,一辆收容车尾随其后。真有掉队的,行百里者半九十,栗铮又一次“冒泡”。张凯辉夺过栗铮肩上的步枪。
“排长,别等我了,我这不争气的扭脚,又给咱排丢脸了。我自己走就行,保证不上病号车!”
“少废话!”两个排长的声音又撞在了一个声道。
原来,许晋也跟上来,抢走了栗铮的背囊。二排的战士们轮流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栗铮,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终点就在大家心中,战士们大口喘着、大步跨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搀扶栗铮,张凯辉的手搭在了许晋的肩上。
没人提,不代表没有人记挂着即将到来的老兵退伍潮。张凯辉离退伍还剩不到半个月时间。三期士官是步兵营士兵生涯的巅峰,也是最后一班岗。假如四期有名额,组织上都会为张凯辉争取留队,继续干下去。
没人提,也没人敢提。二排像是集体得了自闭症。
临近老兵退伍,借着营里每年一度的老兵送行晚会,今年增设了新要求:各连排都要上报节目。指导员还放出话来:“二排嘛,训练是好手,比武是高手,唱歌……那绝对是杀手!”这个评价也算是实事求是。
一想到将要现眼的退伍晚会,张凯辉一脸苦闷。从得到消息那刻起,许晋就消失了大半天。
“许排人呢?表演唱歌是他强项,关键时刻怎么就找不到人了?”张凯辉恼了。
忽然,一阵急令:“整队!跟我走!”许晋满头热汗,领口大敞,手上挥着不知从哪里拾到的一对小木槌。七绕八拐,旁门小道,就连张凯辉也不得不承认,这条路自己还真没走过。
“你到底是学唱歌的,还是学侦察的?”张凯辉赶上许晋追问。
“派人打探我,没查出来我在这儿军训过?四年前,就摸透地形了。我闭着眼从咱团大门口走到我的床铺,是整整八百七十二步。”
许晋带二排来的,是连里旧有的一间仓库。推开陈旧的大门,许晋向里引路,午后的阳光刚好落在一个架子鼓上。许晋看着张凯辉,会心一笑。
“许排的意思是?”
“重操旧业!组个小乐队!”
“排长,我打镲打得可好了!”薛鹏超举手报名。
“你打岔可比打镲功力深、底子厚。”许晋笑笑,“我要组的是乐队,又不是乐团。”
自带的吉他、天赐的架子鼓、外借的电贝斯……许晋层层选拔、张凯辉严格把关,终于敲定乐队成员。除了许晋专业出身,掌控乐队的“灵魂”——架子鼓外,其他成员都是半路出家。
栗铮私下恳求许晋:“排长,带上我吧,我属于无师自通……”
“样样稀松呗,”许晋一笑,“一周时间,包你上下畅通!”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里,二排上下,全部投入到这一场不只是为了荣誉而奋战的参演活动中。
“听说代排后天就走了。”
“就你消息靈通!睡觉!”
听完对面床的对话,许晋翻身,面朝墙壁。直等到张凯辉从洗漱间回来,攀上床铺,他才恢复平躺姿势。
期待,但又令人感伤的老兵退伍晚会,终究还是到来了。二排的节目排在最后,张凯辉一直挺着腰板,披着红花,端坐台下。本来许晋是力挺他加入乐队,可张凯辉第一次在许晋面前说了“不”。他说怕自己一展歌喉后,指导员更舍不得放他走了。
一首《光辉岁月》,灯光极好,现场所有战士的眼窝,都像是闪烁着的烛光。张凯辉在台下玩了命地鼓着掌,指导员竖起大拇指示意张凯辉。一曲临近尾声,张凯辉坐不住了,起身想要离开会场。台上的架子鼓忽然停下来。一个声音冲到话筒前:“排长!”
舞台上,一个声音撇开话筒,吼唱着:“有一个道理不用讲,当兵就要上战场……”
舞台下,战士们纷纷起身,齐声高唱:“只要祖国一声唤。唱起战歌奔前方!”
老兵最后的退伍聚餐。邻桌的老班长无意间提到许晋,兴奋地讲:“就是他,我认识,他们那年的军训是我带的,那小子第一次连靶都上不了,五公里一个小时才回来……今非昔比啊。”
张凯辉眼神凝注,嘿嘿傻乐:“那是我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