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一
霾,这个字,近些年慢慢从字典里爬出来,成为一个热门的字了。
为什么叫霾?《尔雅·释天》这样解释:“风而雨土为霾。”雨,在这里作动词,意思是说,风把尘土吹出来布满天地。当然今天的霾,不仅是土,而且包含有多种化学元素。
在北京,关于霾的第一次记载,见于金章宗承安五年(1200)十月庚子。那一天,天空阴沉,太阳是黄褐色的,大风扬起了浩荡的埃尘,致使对面不辨颜色,其时称“风霾”。元以后,次数渐多,有一年腊月,霾突然袭来,“蔽都城数日”。元惠宗很是忧恐,派遣礼部官员焚香祭天,恳请上天息怒,“祈神灵祛风霾而散”。
这样的霾,在明代甚至影响了漕运河道,五天不散,使得“漕运舒缓”,乃至“京师官仓存米告急”。霾尘四塞,难见路人,看守城门的官军,不得不半掩城门“以遮霾尘”。有个叫余珊的大臣上疏谓其:“上薄太阳,白昼冥冥;罕有晖彩,尤为可畏。”
这样的霾,在袁宏道的《瓶史》里也有记载,他在此书的第八节“洗沐”中写道:“京师风霾时作,空窗净几之上,每一吹号,飞埃寸余。”这是大明时代的霾,是从蒙古高原吹来的黄沙,飞落到桌几上可以堆起一寸多厚,瓶子里娇艳的花朵也被沙尘污染了。“瓶君之困辱,此为最剧”,因此每天都要格外细心清洗。
然而,清洗是有条件的,要用清澈的甘泉细微浇注,既不可以用手触摸,也不可以用“指尖折剔”,尤其不可以“付之庸奴猥婢”。给梅花清洗的人应该是山林隐士;海棠呢?宜雅士;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榴花“宜艳色婢”;给桂花清洗,最好是聪慧纯净的少年;莲花“宜娇媚妾”;菊花“宜好古而奇者”;至于腊梅,最好是清瘦恬淡的僧人。这是古之文人,在有霾天气里的生活姿态,是古人的“范儿”,今人呢,今人又该如何?
二
大霾果然如约而至。
我们是12月30日来到怀柔的,来的那天,北京气象局便发出霾的橙色預警,相比来的那天,今天的霾更加浓重,但是路况不错,前方基本无车,按照这个速度,40分钟以后,我们便可以回到亚运村的家了。然而,驶过11出口不远,便陷入堵车洪流。车速极慢,可以说是“蜗速”,有不少车为躲避这个“蜗速”而驶进应急车道,从我们车的右侧飞掠而过,但是很快有些车忽地又折回车道,原来司机们看到前方的摄像头,担心被拍照记录下来。
霾夹杂暮色来临,现在已经是下午5点,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北京的黄昏从浅蓝慢慢变深,仿佛是灯光逐渐转暗的舞台,而现在这样的美妙变化一点也见不到了,我们只感到霾的深沉与暮色的阴冷。霾与暮色山一样压迫过来,我们的车宛如一只小小的甲虫,极力在罅隙中前行,用车灯迷离的锋刃收割光明。北京是霾的重灾区与频发区,对于霾,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而见“霾”不惊,但在这种状态里行车,还是第一次,宛如一只小虫子在玻璃管内爬行,这个管子不是透明玻璃而是毛玻璃,光线浑浊地透进来,况且又是在复杂而陌生的公路上,我们一时有些迷茫。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两辆重型货车旁边驶过——都是巍峨的大车,红色高耸的围栏,车头也是深红色,积满厚重的泥垢。围栏上蒙着肮脏的浅黄色帆布,在帆布与围栏的空隙里,我见到了驴与羊。一车运输驴,另一车运输羊。驴是那种小毛驴,有可爱的白眼眶与白肚皮。羊是温柔洁白的绵羊,在栏杆的间隙中,两只羊把角抵在一起。突然想起民国时天津的抵羊牌毛线,然而这样的念头一闪就飘过去了。妻子说,附近有屠宰场,是把它们运到那个地方去吗?这个念头一闪也就风一样地吹散了。
次日上午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妻子突然叫我看南边窗外。阳光斑驳闪烁,天色灰白而迷离,是空气之中的霾将阳光进行无序折射吗?一时想不清楚,而电视里气象员播放,从本月2日起到4日,外地霾与本地霾将汇集起来再次产生重度霾。听了这话我不禁心里一惊,又是大霾!脑海里突然涌起泰戈尔的一句诗:“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北京原本是仙乡一样美丽呀!
三
11月4日,我在河北省石家庄市。
将近黄昏的时候,接到妻子的微信,说北京发生了重度霾。下午我乘高铁离京之时,北京的霾已经很重,天空是灰色的,整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雾。
在北京,进入冬季以后,霾已经成为生活之中常见的气象,有些见怪不怪了。我曾经看过一个材料,说是北京周边有2000多家“制污”企业.治理了几百家,其余的有改进吗?不得而知。同来的同事说,石家庄的霾比北京还重。听了这话,我不禁向窗外眺望,霾果然已经降临,天空凝聚着铅灰色的粉尘,在霾的笼罩下,交通信号灯下面,等候通行的小汽车与公交车的尾部眨动暗红的光环,怎么看都涌动一种凄凉的氛围。对面街道的楼房已然模糊,底层的商家也灯火依稀,有一家的名字是“棉の语”,是一爿小店而使人感到亲切,波动一种诱惑的魅力。
晚饭后,我来到这家小店,货架上摆放着毛巾、手套、袜子、丝巾、水杯、手机套和一些小摆件。有三个小摆件吸引了我的视线。一件是三个一组紫砂童子,一个用双手捂住嘴,一个双手堵住耳朵,一个两只手掌蒙住眼睛,神态十分可爱。售货小姐说,这是“三不”童子,孔夫子说三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说。还有一件是达摩的头像,面部是紫砂,头部是豆青陶瓷,大胡子下面伸出一只手。因为是达摩造型,故而头发、眉毛与胡须都异常浓密,有一种扎手的感觉。第三件是一个小猴子,紫色的橡胶制品,颈部与四肢可以扭动,可以摆出各种造型。小猴子头颅浑圆,两只大耳朵也是圆圆的,应该是招风耳吧,可以谛听上天的信息吗?我很想买达摩与小猴子,但考虑要到周边走走,拿着不方便,还是转回来再买吧。
走出店门向左,走到另外一个街口,霾更加稠密,灯火阑珊,路人稀疏,商店基本关门,但路边的小贩依旧坚守。有一个贩卖水果的,主要是橘子与苹果,堆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小贩穿着棉衣,把手插进袖口里。我很想买几只橘子,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家蔬菜市场,也已经打烊,乌黑的水渍反射浑浊的灯光。我赶紧转回到“棉の语”,买那两个小摆件。售货小姐说,小猴子是手机架,达摩是茶宠。那三个小童子也是茶宠。说话之间,她把小猴子扭动了一下,小猴子立即从行走的姿态改变为双手垂地,“把手机”,她说:“放在掌心里就可以了。”结账时她问我,要不要办会员卡,我问,有什么用途吗?她说就是积分。我笑着说,我是外地人,偶尔到这里,不麻烦你了。
走出店门,我很想再走走,于是穿过马路右行。霾愈发厚重,路灯也愈发迟疑,行人基本戴上口罩——大部分是白色,小部分是黑色。在交织着霾的灯影里,高楼如魅,仿佛末日来临大片的海报。有两个人从对面走来,谈论霾,有一人说:“今天的霾真重,北京人埋怨河北,说河北影响了北京。”后面的话被霾湮没了。霾也真是严重,不仅在夜空,在道路上也可以看到丝絮一样的霾东飘西荡,莽苍苍茫天地一色,口鼻为之堵塞,霾已然把石家庄严密地包裹起来。第二天,早起看手机短信,北京昨天局部地面能见度不足100米,首都机场有500多次航班被取消,一架从香港来京的航班试降三次不成,不得已而被迫折返香港。
回京以后,我与妻子去看空气净化器,比较之后买了一台。这个机器可以过滤甲醛与PM2.5,而且有灯光与数字显示,PM2.5浓度在50微克/立方米以下闪烁蓝光,100以下闪烁绿光,100以上闪烁红光,也就是橙色預警了。使用的范围有40平方米以上,而且下面有轮子,推动很轻松,可以推到任何一间房子里。有了这个宝贝儿,心里放松许多,天空也似乎明澈了不少——也确实干净了几天,有时甚至蓝得晶莹,很难使人相信这里是霾的重灾区。
然而,霾很快就来了。我与妻子关闭窗户,打开空气净化器,宝贝儿渐渐放射蓝光,而窗外的天空一如灰色抹布,把原本透明的窗玻璃也涂脏了。友人发来微信,是一篇邯郸人的大作,流传甚广,题目是《霾是故乡浓》,开端写道:“深冬季节,我在海南待了几日,总有些若有所失的惆怅。今夜山雨初歇,月华如昼,我忽然怀念起故乡的霾来了。”这当然是反讽,作者的结论是与邯郸相比,北京的霾“架势很大但温吞吞,来势凶猛却回味不永”。石家庄呢?那就更不入流,“其霾貌似浓厚,略一过鼻,掩不住泥土气息,且不具层次”。而邯郸是钢城,霾的金属含量给人以现代之感,吸着不仅充实而且踏实,有一种“吸后悠长的回味”而咀嚼不尽。据说,邯郸人可以分辨出霾的出处:邯钢来的属于国有霾,清一色的金属味;武安来的比较复杂,属于混合型。如果“回味有蒜香,那绝对是永年小冶炼炉的产品”。但是,与迁安相比,邯郸就要甘拜下风了。同样在网上流传的,是一篇记者的报道《摄影师深入北京雾霾源头,拍到的场景令人绝望》,看到文中的照片,真的会使人产生炼狱那样恐怖的联想。霾的源头在迁安,当然不只是迁安,哪里有钢厂,哪里就会排放二氧化硫、二氧化碳、重金属与二噁英,哪一种不是霾的核心物质?
这么一想,不免有些绝望,外面的霾越发浓密,借用徐志摩的表述是“浓得化不开”,而放在电视机上的那只小猴子,依旧顽皮地立在那里,鼻梁上架一只黑色墨镜,把右腿神气地踢起来,脸蛋白白地扭过去,扭过去,绿背心上印着一枚黄色香蕉,它有多么快活,而与它同来的达摩依然深沉不语,把手掌立起来,施放一种神秘手势,是无畏印吗?小猴子看着他嘻嘻笑着,他哪有小猴子快活!而我们那个宝贝儿仍然反射美丽的蓝光。我突然意识到,霾真的进入我们的生活,而且早已经深深揳入,须臾难分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