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
当然,年轻真是好,因为你年轻,你不觉得苦;理想真是好,因为有理想,你不觉得累。以至于多年后,一次你跟朋友喝酒吹起这段经历,人家说,真不容易,你真吃了不少苦!你竟然愣了一下,那是吃苦吗?
从定慧桥出四环,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就是玉泉路那个小区,刚刚开盘。这是去买房子。北京的一套房子,对于一个人到底有多重要?你当过北漂就知道了。
1986年夏天,我抛下政府机关令人眼热的秘书工作,从昆明跑到北京搞文学。当时人们称呼我们这样的人,还没有“北漂”这么文艺的名字,公安机关是叫“盲流”,就是盲目流动人口。
在北京的第一个住处,是万寿路某机关的宿舍,房主是朱晓阳大学同学某某某分的房子,那位仁兄去国外进修了。朱晓阳是我云南大学同学,是我们“盲流三驾马车”之一(另外一个是吴文光)。
我们住万寿路,接纳我们干临时工的《丑小鸭》在东三环的朝阳剧场。一个朋友让我把他家墙下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推走了,那就是我在北京的坐骑,一直陪伴到我离开北京。第二天一早,我跟朱晓阳从万寿路上长安街,顶着太阳一路直行到大北窑,就是今天的国贸桥,向北转到朝阳剧场。一个夏天骑下来,我被晒得黑乎乎的,那模样跟蹬板车的板爷差不多。一个多月后,房东女朋友大学毕业到北京,我们只有搬出来。我搬到三里屯的某杂志社宿舍,那是四个青年编辑住的一套房子。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挤进人家宿舍竟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从三里屯到朝阳剧场,减少很多在路上的时间。不过,好景不长,11月份,我跳槽到美术馆西侧某文学双月刊,每天走东四十条外大街、内大街,到北河沿大街。天气冷下来,骑行在路上,一阵寒风吹来,无论你穿多少衣服,马上把你冻透,让你感觉光着身子一样。我这春城长大的人,哪里受过这个罪?
到了小区售楼部,住宅均价每平米4500元。没错,就是这个价,不过,这是2002年。还是在夏天,七月流火,阜石路的路面烫得能烤熟馒头。
上世纪80年代,我主要是找朋友的房子住,优点是不用花钱,缺点是住的时间很短,一般就是两三个月。总是在搬家。扳指头数一下,80年代我在北京搬过多少次家?不下十次吧。
住过万寿路、三里屯、新文化街(民族宫南侧)、小羊宜宾胡同、宫门口胡同(白塔寺旁)、首师大院外的农村平房、宽街、劲松小区、西八间房(今天的望京小区),还有很多现在想不起来的地方。
我的那辆破车,除了骑着上下班,还用来搬家。每次搬家,车上驮满大包小包的东西。有谁能想到,这个人上班时一副文艺青年的模样,到搬家时又跟农民工没两样。
现在突然发现,当年如果没有这些朋友帮助,我根本不可能在北京待下去。请允许我借此文表示一下感谢,他们是当年《丑小鸭》文学月刊编辑林净、中国青年杂志社编辑王冰、中国作家杂志社编辑杨志广、《文艺研究》编辑张陵、著名诗人江河。当然还有很多人,恕不一一写了。
售楼部小姐详细介绍楼盘的优点,位置、交通、环境、绿化、容积率、建筑高度等等。其实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些“敏感指标”,是我能买得起哪一套,只要我能买得起就行,其他都不重要。拥有一套北京的住房,哦,这太刺激了!太值得去拼一场!
80年代的北京,他是一个外来者,如果说他是一棵树,北京没有让他的根系延伸下去的一寸土地。
北漂的苦辣酸甜,只有北漂知道。确实是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北漂是个遗憾,甚至是个有点凄凉有点感伤的梦。他们这些北漂一族,是一群悬浮在北京的人群,他们每天匆匆忙忙的脚步不会在北京留下一个脚印。
那个80年代年轻人,游走在各种胡同的时候,身后“朝阳群众”那警惕的目光,不因他脱下衣服被摆脱,而是跟他一同入梦。他遭遇到的那些北京大爷用看阶级敌人的眼光看着他,也是让人终生难忘。
在严冬中,当他晚上十点回到宿舍,才知道自己的床被别人睡了,他只有骑车顶着寒风去找个另外地方过夜。那时家庭没有电话,个人没有手机,没有传呼机,他只有去敲门才知道那个人家是否有他睡的地方。寒风凛冽,路上没有行人,残破的树叶在风中飞舞,他能看到的建筑都熄灯了,他第一次发现北京的路那么长,长到走不到尽头。
还有,他到村里去找房子,没有想到,人家顺手往墙角那儿一指,那竟然是一个只能放一张小床的棚子,刚搬走的房客,是收破烂的。
还有,在一场大雨后的早上,他走出首师大院外的农民平房,发现脚下是几只巨大的癞蛤蟆,再往外走,他看到通往村口的路上,全是这样的癞蛤蟆。
当然,年轻真是好,因为你年轻,你不觉得苦;理想真是好,因为有理想,你不觉得累。以至于多年后,一次你跟朋友喝酒吹起这段经历,人家说,真不容易,你真吃了不少苦!你竟然愣了一下,那是吃苦吗?
去寻找诗和远方,是有成本的。不过,那是多么优美、多么雅致的成本。
1989年夏天,我离开北京去深圳。
2002年春节,我开启第二段北漂历程,到南开大学下属的一家公司做高管。当时身边的同事大部分是外地人,很关注买房的事。在北京买房,此前我想都没想过。不过一了解,还确实可能,于是有了2002年夏天这一幕。
那之后,我做了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我当年那辆破自行车换成了奥迪A8。到清华读EMBA,还干了好多好多事。不过,我都觉得我从来没有离开北漂队伍,与北漂相连的文学梦一再出现在自己的夜晚,于是,这几年我重新开笔写作,尝试回到文学圈。
今天女儿来电话,說她要把这个房子卖了,换一套面积大的房子。这个电话让我回到买这个房子的那天。如果说在北京有房子就不算北漂了,那么签完认购书那一刻,我就算离开了浩浩荡荡的北漂队伍吗?
也许对于一个人来说,一旦你做过北漂,你的灵魂就一辈子在北漂……
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