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初冬,阳光稀薄,无风。广场中,寒冷和空气都显得静默。唯一的好,是比往日空旷。
这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但我还是纵容了娃娃心血来潮的固执。
我坐在藤椅上看着她。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如笨笨的企鹅,倔强地扯着一只巨大的蝴蝶风筝,飞快地不知疲倦地在广场的空地上转着圈奔跑着。
没有风,风筝被她扯得摇摇晃晃,然后那么不可思议地,竟然凭借这个小家伙奔跑速度带起的风飞了起来。
娃娃感受到了风筝的腾飞,停下奔跑,仰起头,跳跃着欢呼起来。后来我听清了,她在喊爷爷。
我快步追过去,捉住她小小的手臂。她察觉不到我的情绪,兀自沉浸在忘情的快乐里,喊叫着对我说:姑姑姑姑,爷爷说得真对,他说,我跑得快,风筝就一定能飞。爷爷好厉害!
手兀地一松,我的心狠狠一痛。
半年了,没有别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家人、朋友或同事。起初他们想给我安慰,只是一开口,我的哭泣便不能自抑,回应不了任何一种安慰,只是碰一次,疼一次。
大家终于察觉我的情绪,开始回避这个话题。到了后来,为防不留神提及,他们甚至开始回避我。我依旧不管不顾、日复一日沦陷在失去他的疼痛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中。
所有的夜晚,我像祥林嫂那样,一个人默数他临去时承受的丝丝缕缕的病痛,和他在世时提及过却没来得及实现的小梦想、小愿望:比如,他想买辆带篷的老年代步车;比如,他想回趟青海他多年前服役的部队看看;再比如,他希望我和一个良善的男子谈一场有结局的恋爱……一直数到泣不成声。
心被上了枷锁,慢慢忘记自己快乐的模样,也彻底丧失了快乐的理由,我在想,没有了爸爸的孩子,凭什么快乐?
我也似乎看不得旁人快乐。好像这世间,所有的快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好吧,就这么在不快乐里狠狠想他,越想越疼。
家里也是低沉的气氛,即便节日都过得寡淡,没有任何庆祝的方式。我理直气壮地用我的思维延续悲哀——没有了爸爸的家,凭什么过节?凭什么热闹?
为此,我和哥哥吵过一架,确切地说,是我冲他发了火,而他沉默。
那天,他带了两个同事回来吃饭,酒至微醺,几个男人就喧闹起来,说说笑笑、高谈阔论,打破家中长久的沉寂。客人走后,我冲他发了脾气。当时,心里竟然有恨意,觉得哥哥薄情,竟然可以在失去了爸爸之后還一如既往地吃喝玩乐。
我不允许他这样,我不允许爸爸的任何一个亲人这样待他。我理所当然地折磨自己,折磨别人,以亲情的名义。
没有谁挑战我,除了娃娃。
娃娃不在意我的情绪,她一次又一次,毫无顾忌地唤起她的爷爷我的爸爸,唤起我的疼痛。比如,她会在吃饭的时候说,太咸了,爷爷最不爱吃咸的,我也不爱;比如,她会站在阳台大喊,爷爷的君子兰开花了;再比如,她会对每个人说爷爷的小龟需要吃饭了……
我当然不能责备她,5岁的孩子,我必须原谅她的无心。她还不懂得亲情之痛,我想。
但是这一次,她喊得太厉害了,把我的心都喊颤了,喊得沉默不下去了。
于是,我再次扯住她的手臂,蹲下来面对面地看着她开成葵花的小脸问:娃娃,想不想爷爷?
她很用力地点头:想啊,可想爷爷了。然后她抬起头来,仰起葵花般的脸,看着天空飞翔的风筝说:“姑姑,我就是想爷爷了才来放风筝的,我放得很高,爷爷就看见了呀。”
于是那天,第一次,在他离开后,我没有回避关于他的话题,和娃娃并排坐在那只藤椅上,听她说起他,说他给她做小渔网去护城河边捞小鱼,回来喂他们养的那只小乌龟;说他给她买了整套“羊羊家族”,还罚灰太郎给羊羊们做饭;说他去幼儿园接她,偷偷给她买棉花糖,看着她吃完擦干净小嘴巴才一起回家;说他领着她爬到楼顶扔她掉的小牙齿;说他会说顺口溜但不会背一句唐诗……
说到最后,娃娃总结:爷爷最好玩了。
希望得到肯定,她歪起小脑袋问我:是不是啊姑姑?
是不是啊?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笑得甜美而陶醉,在她所有的提及里,都是快乐,唯有快乐。她小小的心里,因为装着他,一直都是快乐的。
而我,竟不如一个5岁的孩子。那么多年,我和他之间的快乐美好,被我用失去他的疼痛一概抹杀。我甚至忽略了,多年之后,他在娃娃身上,几乎复制了给我的童年,除了玩具不同。当年,他给我买“蓝精灵家族”,甚至小乌龟的名字都一样,叫毛毛……
所以,所有娃娃拥有的记忆里的他,我都完整无缺地拥有过。他在做我父亲的时光中,用细细密密的爱,让我感受生活的快乐。
忽然间,我想起一件和他有关的往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13岁,读初二,他被调去邻县的一个林场。我想他,暑假的时候,便坐车去他那里住了一个假期。没想到快开学时,连续的暴雨冲断了公路中间的一座桥梁,自他那里回家的路也因此暂时无法通行,客车停运了。
最后,他决定骑车送我回家。80公里,我们早上6点钟出发,他载着我、食物和水上路。大多是平坦的公路,他骑得飞快,甚至在被几个青年超越后,不服输地弯腰蹬车赶了上去,非要跟人比个高低。
他们都比他年轻强壮,他又载着我,超过去几分钟,就又被他们起着哄追了上来,回头笑他。他到底追不上了,努力一阵子后笑着放弃,停下来休息片刻,气喘吁吁。
于是便换我载他。那时我刚刚学会骑车,技术不好,没载过人。他一上去,车子摇晃半天,把两个人都摔到了地上。一时半会儿地没爬起来,我和他就坐在地上看着空转的车轮大笑。
直到暮色降临,我和他才如战场的胜利者一样推开家门。80公里,他载我走了一整天,从清晨到日暮,如一场欢快的旅行,我们风尘仆仆又欢欣鼓舞。
妈妈惊讶不已,这爷俩疯了吧?
是的,有点小疯狂,要知道,那时候他的腿刚做了一个小手术,医生不让太劳累。年少的我还不完全懂得心疼他,只是因为想念他,便执意地去了,掠夺我想要的快乐和宠爱。
而我想要的他都给了我,但是我辜负了他。
我终于知道,我长久的疼痛和悲伤,其实都是对他的辜负。这一次,他是要借一个纯真孩子的心让我明白,他在和不在,都希望我快乐。
而此刻,我5岁的小侄女,她关心的却是我的故事:你们真的骑车旅游了吗?真的吗,真的吗?
我用力点头:真的。
他给我的很多宠爱很多快乐,都是真的。
娃娃便无比羡慕地抱住我的胳膊:姑姑,爷爷真疼你。
她又不服气地直起身来:但是爷爷还是最疼我,我要什么他都给我,爷爷还会变魔术呢……
我把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按在臂弯里:对,爷爷最疼娃娃。爷爷疼我们,所以我们要快乐。
风筝依然飞得孤独而自由,在初冬的天空下。娃娃说,它离我们越远,就离爷爷越近。
所以,总有什么会让我们和他之间,还能彼此凝视、相互陪伴。
于是在他离开半年后,第一次我的唇角微微翘起,那是记忆中微笑的表情。
爸,这是你想看到的吧?人间天堂,我们各自平安喜乐,直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