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溪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八日,黄土高原的一位文学大师与江汉平原的一名文学青年之手紧紧地相握在一起。他就是著名作家陈忠实。
那天,雨过天晴,春意盎然,我乘火车到达古城西安,领取由《中国作家》和《女友杂志》社联合举办的“全国青年文学作品奖”。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陈忠实是大奖赛的高级评委,我便欲通过大赛办的介绍去拜见陈主席忠实先生。工作人员说,陈主席平易近人,你直接去找,他会见你的!于是,我便贸然前行。
下午四点多钟,我寻到位于建国路七十一号的陕西省作家协会。进得院内,只见一座老式陈旧的两层青砖灰瓦小楼很随便地摆在左侧,绿树掩映之中隐约可见楼前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安事变旧址”等字样。说是两层小楼,其实下半部分埋在地底下,倒像是地下室,只有上面一层的旧砖残瓦露在外面,周围的树丛遮盖着屋顶,显得低矮而简陋。踏上几级台阶,门两边挂着《延河》《小说评论》等招牌,陈主席担任着《延河》文学月刊的主编。走进屋内,只见小小的空间又被夹板分隔成若干个“豆腐块”,几家刊物的作家编辑们就挤在各自的“豆腐块”里辛勤操作。我没有想到,如此简陋寒酸的地方便是省级作家的最高“衙门”,便是文人墨客的神圣殿堂,便是名家名著的产生之地。
《延河》副主编张艳茜女士热情而大方地对我说,陈主席就在隔壁,你去见他吧!
编辑部隔壁的那一扇门框上挂着古朴而典雅的竹制门帘。我轻轻撩起竹帘,敲响了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
最初认识陈忠实先生是在三年前,从长篇小说《白鹿原》中,我读出了黄土高原的荒凉与厚实,苍茫与悲壮。不久,得知《白鹿原》荣获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我便如饥似渴地又一次拜读了这部获奖长篇中的佼佼者,继而读完了一百二十万字的《陈忠实文集》,深刻体会到“创作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真谛。从路遥《平凡的世界》到陈忠实的《白鹿原》,陕西作家群的作品始终蕴含着黄土高原的泥土气息,关注着黄土高坡和渭河平原人们的命运,描绘了那一片黄土地厚重的历史。我受此启发,创作的反映江汉平原“棉花人”的生存和生活状况的中篇小说《哭泣的汉江》,喜获“路遥青年文学奖”。为此,我更加崇拜逝去的路遥和健在的忠实先生。
门被敲响了,没有人应。我又去问张艳茜女士,她说,陈主席没有公差,你等一会儿再去看一看。
文学依然神圣,黄土依然深厚。这是忠实先生在文学遭受冷遇下发出的撼人心声。恩格斯对现实主义创作的最高规范是“作家自己的倾向性越隐蔽越好”。在创作《白鹿原》时,忠实先生始终把自己的艺术能力倾注在人物身上,让人物面对他们的生活去处事去说话。整部作品只有一句议论:一个靠捆缚着双手的士兵支撑的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的政权。这是作家渗透在作品中的政治倾向,有必要加以点明。
关于性和爱的描写问题,忠实先生认为:不管是西方优秀的文学范本,还是中国优秀的几大名著,都没有回避性和爱。《白鹿原》所展示的那卷历史,是一组被打破和重绘的群雕图,不是平面地勾勒他们的通俗生活,而是要立体地探索他们的生存形态,精神历程。那么性和爱,就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东西。他写性有三个原则:不回避;撕开写;不是诱饵。这是值得写作者借鉴和思考的。
那座陈旧小楼的右侧山墙处,有一扇同样油漆斑驳的小木门,同样的竹制门帘,与斜对面砖瓦结构平房的省作协办公室相邻。有人说,前门敲得轻了,后面不容易听到,你敲一下侧门吧!
于是,我又撩起竹帘,去敲侧门,仍然没有人应。再敲几次,也不见动静。我想:不远千里从江汉平原跑到黄土高原来,见不到仰慕已久的大作家,就这样回去,岂不是太遗憾了?再等一等吧,也许会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然后,转悠到与省作协一墙之隔的张学良将军旧址纪念馆去。纪念馆是两座民国时期带着欧式风格的三层青砖灰瓦洋楼,显得庄重而静穆,院内松柏林立,环境雅然。我无心进去游览,仍然念着拜访之事。
大约五点多钟,我再一次撩起竹帘,敲响了侧面那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正欲敲第二遍时,屋内传来“谁呀?”的问候声,同时,门开了。映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身材清瘦而高大的长者,略显稀疏而夹杂着斑白的头发梳向脑后,一双不大但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深邃,唇边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满脸的皱纹如刀一样深刻,额头上的横着,鼻两边的竖着,纵横交错,犹如黄土高原上风雨剥蚀过的沟沟壑壑,坎坎坷坷,显示出满脸的饱经风霜和风雨人生。他身穿白底蓝格衬衣,那浅蓝色的小小方块格子就像先生每天辛劳耕耘其上的方格稿纸。外面套一件浅灰色马夹。他一只手拉开门,把我招呼进屋,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那是一只瘦瘦的、细细的、没有厚厚的肉感,却是十分有力的大手。他用这只手,辛勤创作了数百万字的优秀著作,高高擎起了“文学依然神圣”的大旗,为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指明了奋进的方向。我紧紧地握着这只手,握着,握着,不肯松开,渴望忠实先生的智慧能像电流一样通过这只手流傳到我的大脑之中,获取文学创作的奥秘。
我说,我是江汉平原的一名文学青年,有诗作荣获“全国青年文学作品奖”,您是该奖的高级评委,因此,领奖之后特来登门拜访。
忠实先生得知我为了文学远道而来,十分热情地给我让座,倒茶。这是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小屋,进门的右侧是供客人座谈的简便的桌椅,靠墙立着几个大书柜,书报杂志挤得严严实实。书柜对面的墙角处放着一张单人床,先生创作劳累的时候,便躺在上面养精蓄锐一会儿,或是构思新的篇章。床头摆着两只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端挂着忠实先生的写真艺术头像:左手夹着雪茄,头向右侧,两眼微微向上凝视着深邃的远方,神情肃然,作深思状。门的左侧是两架书柜,装满了中外文学名著。书柜与沙发之间有一点空间,便是隔墙门,门内套间摆着如乒乓球桌一般的大木桌,罩着桌布,铺着宣纸,宣纸旁的砚台上,浓重的狼毫饱沾墨汁。这便是小楼前门的书画室了。
坐在客厅兼书房兼卧室的沙发上,我虚心讨教于忠实先生关于小说的作法。他显得很谦逊,并不以长者自居,而是作互相探讨地促膝而谈。
关于小说创作,他有一个观点:写你的小说的时候,哪怕一句话,从开始到结束,要铸成一种力量,即把读者从电视机前,麻将场上和卡拉OK厅里拉出来的力量。想想,作家写小说是让人看,没人看是最大的悲哀,再加上写作时的辛苦,又是双重悲哀。
文学是个迷人的事业,忠实先生迷入文学近四十年,历经九死而未悔,终于积累了一些自己的创作经验。他认为:无论小说写得是优是劣,必须是自己对生活的独立发现,人物描写是这样,风景描绘也是这样。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天地和环境,必须是作者可以看得见的具体的东西。我生活在西北,感受过渭河平原和黄土高原的气氛,对于海洋和沙漠,只是在电影和画报上见过,谈不上观察,更谈不上感受。如果硬要我的人物进入沙漠和海洋,除了借用别的作家作品中对沙漠或海洋的现成描绘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咒可念呢?
忠实先生点燃一只雪茄,那张黄土高坡似的脸舒展开来,精辟地阐述着文学创作的奥秘。我时而讨教,时而倾听。
作家要耐得住寂寞。写作是一种独立的个体劳动,这种劳动不是三日五日,一月半载,而是常年累月,年复一年。一张书桌,一叠稿纸,从早到晚,面对的就是这一叠方格稿纸。构思,起草,修改。一格一格填下去,一页一页写下去,天长日久,寂寞就随之产生了。忍受寂寞吧!忍受就是与自身的懒怠作斗争,由此产生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持之以恒的韧劲,而甘愿寂寞。阅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受到鼓舞和启发,产生新的艺术追求,什么寂寞都不予计较了。完成一部新作之后的欢欣,会使备受寂寞的心得到最恰当的慰藉,再多的寂寞都不算什么了。
文学是人学。应该充分地描写生活本身所蕴藏的那种韵味,那种诗情和诗意,充分地描写人物的感情。人最重要的东西是感情,是人的七情六欲,是人的追求向往,是追求和向往的历程中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等等复杂的感情活动。文以情动人。作品和读者是由感情交流相联结的。作品中人物的感情不准确,不真诚,不充分,或者过头了,都是不真实。不真实就是虚假的同义语。读者可以满怀兴致地看一切荒诞不经、离奇古怪的故事情节,却无法接受哪怕是少到一个字的虚假感情。真诚的作家,应该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去揭示艺术的神秘色彩,而不应该哗众取宠,给已经被披上了够多的神秘色彩的艺术宫殿,再添加哪怕是一分虚幻的神秘的色彩。
转眼已过五点半钟,我知道忠实先生的时间相当宝贵,不好意思打搅太久,便谨慎地提出自己真诚的恳求:合影留念和题辞赠画。
真没想到,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我立即从摄影包中取出相机,打开快门,调好焦距。他随即拨通了朋友的电话,请他帮助拍摄。几分钟后,朋友来了。忠实先生坐在左边的沙发里,右臂放在茶几上,身体微微右倾,眼视前方,作合影状。我坐在右边的沙发上,积极当好配角,脸上显得十分轻松自如的样子,其实那颗激动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幸福地等待着闪光灯闪亮的那一瞬间。
咔嚓,咔嚓。画面定格了。合影之后,忠实先生说,很抱歉,我今天许诺朋友六点钟来取字画的,现在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完成。你的字画等以后再预约吧!
忠实先生不以名家自居,放下手頭紧张的工作来陪我,我内心深感不安。他是为了不让我这个迷恋文学的远方青年带着失望回去而热心地接待了我,且不厌其烦地给我指点文学创作道路上的迷津,这是文学前辈对文学青年的热情扶持和无尽关爱,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尽管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时间老人对我太吝啬了,我只能起身告辞。
那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拉开了,忠实先生再一次紧紧握着我的手,摇着,摇着,既像是在祝福旅途一路平安,又像是在祝福创作一帆风顺。
走出那扇小门,走出省作家协会的大门,那张黄土高原似的脸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忠实先生人如其名:对文学孜孜以求,毕生忠诚;对朋友肝胆相照,一世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