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脱衣舞娘到战区: 苏珊·梅塞拉斯的半个世纪

2018-10-11 08:20刘晶晶
南都周刊 2018年9期
关键词:图片社玛格尼加拉瓜

刘晶晶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女性摄影师,她在50年的职业生涯中,以无畏地挑战人类危险境地的勇气,以及人道关怀,让自己的作品具备了巨大的感召力。2018年,她的大型个人回顾展《沉思录》(Mediations)先在巴黎网球美术馆举办,随后又在旧金山现代美术馆进行巡回展览(7月21日到10月21日),我们得以与这位杰出的摄影师进行了一次近距离接触。

当苏珊·梅塞拉斯在1976年加入玛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的时候,这个摄影史上最受尊重的机构只有4个女性摄影师。42年过去了,这一数字变成了13个。对此,苏珊·梅塞拉斯开玩笑地说:“摄影让我属于一个我不属于的世界”。

是的,苏珊·梅塞拉斯生于美国巴尔的摩,毕业于哈佛大学。她不属于脱衣舞女的流浪大篷车,也不属于纽约的SM地下会所,更不属于战乱中的尼加拉瓜。而她,却用镜头,让自己和自己不熟悉的世界建立起了亲密的联系。

玛格南图片社的创作理念是:摄影师自由选择创作主题,自主安排工作。摄影师要就一个社会现象或问题,进行广泛调查,深入拍摄。成立70年来,玛格南图片社的摄影大师们,为世界带来的都是经年累月的研究和深入挖掘的经典摄影作品,比如罗伯特·卡帕《越南的悲剧》系列等。

而作为全世界最重要的女性摄影师,苏珊·梅塞拉斯提供给世界的,是一个又一个亚文化的深入报道。而她在拍摄的过程中,不但做了大量的文本研究,更是和拍摄对象有过诸多深入的采访。

比如,在她的成名作《狂欢节上的脱衣舞娘》中,这个叫Lina的女孩,就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的采访笔记:“我们不是专业的舞娘,我们其实是妓女,我们找不到其他的工作,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会。我成不了教师,成不了医生,甚至当不了护士,因为我很情绪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跳舞和当服务员,你想让我当一辈子服务员吗?”

在讲述完这个故事之后,苏珊·梅塞拉斯加了一句:“这些摄影不是在展示女人的身体,而是挖掘一个个真实的女性的个人历史”。这些,也正是苏珊·梅塞拉斯给玛格南图片社这个直男团队带来的不一样的女性思维。

也正因如此,苏珊可以和拍摄对象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一些非常私密的个人场所,脱衣舞娘们都对她敞开大门:化妆间、休息室、浴室,等等等等;于是,她捕捉到了许许多多动人的细节,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她们真实的生活。别说,直男大咖们还真做不了这事儿!

苏珊·梅塞拉斯关于女性权益的研究,贯穿她整个职业生涯。在1992年的时候,苏珊·梅塞拉斯再次参与到旧金山的反家庭暴力活动中。联系到当时背景的话,这是非常令人钦佩的。1992年,欧盟的雏形已经开启当代政体,旧金山的女性被家暴的指数还处于上升趋势。

这一次,苏珊·梅塞拉斯不仅在用摄影记录历史,更是用行动推动着历史的进步。她在当地警察局收集了很多家暴犯罪文献,包括录音、图像、故事等,最终和她的摄影作品一起在公共场所展出,唤起了大众的关注。

尽管战争让她变得举世著名,但苏珊·梅塞拉斯却不喜欢自称为战地摄影家。“我来到战场上,不是为了报道战争。灾难是如何变到不可收拾的一步?灾难的表面之下,隐藏着什么?这些,才是我的兴趣所在”。

为了寻找这些,她的镜头可以离死亡很近。1979年,她拍摄尼加拉瓜起义军向独裁政府投燃烧瓶的时候,距离拍摄对象只有咫尺之遥。一天以后,自二战后就对尼加拉瓜进行独裁统治的索摩查政权被推翻,索摩查被永久流放,他的国民警卫队也被解散。

那个向最后的索摩查国民警卫队投掷燃烧瓶的图像,成了中美洲民主革命对独裁政府的“最后一击”,这个图像随后出现在全球的各大媒体中,成为这个长达15年的革命的标志性图片。苏珊·梅塞拉斯就这样参与到了历史和人们的集体记忆中,让自己与原本不属于的尼加拉瓜联系在了一起。

摄影师是幸运的,有更多机会去体验不同的人生,甚至是在不同的地方拥有像故乡一样的关切和感情。玛格南图片社的摄影师大都四海为家,依据创作的题材而选择居住地。创始人罗伯特·卡帕等,更是赤裸裸的国际主义者和无产阶级。他们的镜头投向全世界的弱者、被压迫的人、身处战乱不得不忍受的普通人。

或许,我可以说,摄影的伟大之处,是观众置身于不熟悉的生活中。现场感,不就是摄影最具感染力的媒介特征吗?想到这里,许多人的脑海里可能立刻会浮现玛格南摄影师的经典作品,诸如被炸死的《西班牙士兵》,越战中浑身着火的小女孩,自焚的僧侣——当观众面对这样的图像,就好像画面中的灾难突然降临,让人紧张得无所适从。

而苏珊·梅塞拉斯有别于前几位战地摄影师,她的作品中含着一种冷暴力。别忘了,苏珊·梅塞拉斯个展的名字可是《沉思录》。

没错,暴力是显而易见的,而灾难带给人们的精神压力,却更为强烈而持久。比如这张拍摄于萨尔瓦多战争的照片,真是挑战人们的“观看之道”。图像中有三个人,军人、过路的女人还有公共汽车上的男人——他正和苏珊坐在一起,眼睛正看着镜头。

这是一个内部观察的视角,但却有着复杂的视觉调度。首先,我们最关心的是那个马路上的女士,她正被手握枪、坐在路边的军人盯着;于是,一种危险感油然而生;何况公车后窗玻璃上的弹孔,从画面上看来,就在女士脑袋的左上方出现,这个弹孔,和放射性的线条,是视觉的中心,更加重了观看者的恐惧。人们禁不住牵挂起这位女士的命运,她会不会有危险?

在此时此地,一个战乱的国度,秩序依靠暴力来维持。尽管那位女士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但是她并不自在的双肩已经透漏了她的紧张。人们的视线最终还是会游走到车厢的内部,那个正盯着镜头看的男人的脸上,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上去是本地人,是个粗壮的汉子,紧抿着嘴唇。这样的生活,不知道他已过多久?还将继续经历多久?而可以想象的是:他的隐忍已经成为性格的一部分。

这张摄影的视觉感染力,让我觉得惊讶;仅仅三个角色,一个弹孔,就将战争阴影下日常生活中的恐惧感表达了出来。苏珊·梅塞拉斯总是在探索“灾难的表面之下隐藏着什么?”,她提供给我們的是一男一女正试图隐藏自己的恐惧,然而,他们紧抿着的嘴唇和不自然的双肩,却透露了他们的秘密。

摄影师的锐利目光刺透了表象的相安无事,深入到人的精神和真实感受上。

苏珊·梅塞拉斯经常随身带着彩色胶卷和黑白胶卷,遇到拍摄对象都要用彩色和黑白的各拍一张,回到暗房再决定用哪个。这一张也不例外,她有黑白和彩色两个版本,而最终,她选择了彩色的。

她还有一张作品,在我看来可能是摄影史上最令人震撼的照片之一了:一个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尸体在风景如画的野外,所产生的巨大情感张力,让人无所适从。人的目光只要触及这具尸首,就再也无法远离。

这张照片也同样来自尼加拉瓜,苏珊·梅塞拉斯回忆:“我当时开车沿着公路在转,那是非常陡峭的山坡;忽然,我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让我不知所措;随后,我看到那个身体......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多久了,但是一定久到秃鹰已经吃掉了他的一半。我现在明白了,尼加拉瓜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怒“。

最让我最感兴趣的,是苏珊·梅塞拉斯当时的视角:从头向后拍摄,根据尸首的身高,摄影师避开了他头颅的位置。那正是我们最需要知道的,因为这关乎他的身份——他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了,因为头颅是缺席的。他走过的道路,或许给了我们一些信息,当然这也是不明确的。

这个摄影的角度体现了摄影师苏珊·梅塞拉斯的悲悯。如果从尸首的正上方俯视拍摄,我们可以获得更完善的细节,就像警署的犯罪现场资料;如果从后向前拍摄,我们似乎又可以对他要去哪里稍见端倪。然而,最涉及身份的却是一个人的历史,比如遇到陌生人时,我们总要问“你是哪里人?”,而不是“你要往哪里去?”

照片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的些微来龙去脉:他从哪里来?我们看到那风景如画的远方有模糊的村庄。那里美得就像《指环王》中矮人的故乡,一片植被丰茂的、肥沃的土地......却常年被战争和人祸的阴云所笼罩——现在,我也明白了尼加拉瓜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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