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东
一、两代伟人的治国睿智
看到“枫桥”二字,大多数人想到的是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古城姑苏的枫桥。
其实,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县(1989年改为诸暨市)也有一个枫桥,在当代中国,诸暨枫桥远比姑苏的枫桥更受关注,它是毛泽东主席和习近平总书记两代伟人的目光聚焦地,是事关国家政权建设、社会稳定、经济发展的成败和建设“平安中国”的试验田、试金石。
让我们的目光穿越60年的风风雨雨,回到1959年8月21日。那天下午4点,时任诸暨县委书记孙子甫突然接到金华地委负责人打来的紧急电话,中央领导的专列将于当晚8点沿浙赣线由金华到诸暨,让他做好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的准备。“中央领导”是什么人?孙子甫不能问。但他知道,有资格乘坐专列的中央领导屈指可数,有幸亲眼见到这种级别的中央领导,还要当面汇报工作,孙子甫的激动难以言表。
孙子甫很早就来到站台上等候,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当地主要领导显得有些紧张。专列在诸暨车站停稳,警卫人员引领孙子甫等人上了列车。走进车厢的那一刻,孙子甫惊呆了。专列里面的中央领导,竟然是他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
看到孙子甫等人,毛主席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诸暨是个出名人的地方,美女西施和画家王冕都出在这里。”
美女西施,中国人都知晓。毛主席提到的王冕是元朝画家,诸暨县枫桥镇人,诗、书、画、印样样精通。2017年10月25日,新当选的第十九届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记者见面,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就引用了王冕《墨梅》的诗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两代伟人都对枫桥的历史文化名人王冕情有独钟,是巧合,也是必然。
毛主席在跟孙子甫的谈话中,详细询问了诸暨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的生活状况,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毛主席当时在思考什么?这次听取了孙子甫的汇报,诸暨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多少印痕?我们无法揣测。但四年之后,毛主席再次把目光投到了诸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大笔一挥,树立起“枫桥经验”的旗帜,为正在摸索中成长的新中国指明了巩固社会主义政权的方向,奠定了治国根基。
自1959年到1961年,新中国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举步维艰。而世界局势风云变幻,苏联不断对中国施压;美国不仅保持其在台湾的军事存在,还发动了侵略越南的战争;印度趁机强占中国藏南地区,妄图造成既成事实……在这种背景下,台湾当局似乎看到了“反攻大陆”的良机,于1962年春成立了“反攻大陆行动委员会”,下达了“征兵动员令”,拉出了随时发动进攻的架势。国内的反动残余势力死灰复燃,散布反革命谣言,成立反动组织进行颠覆活动,与台湾遥相呼应,做起了“变天”美梦。一时间,黑云压城,群魔乱舞……
在历史的关键时刻,中国,到底该走向何方?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中国共产党能否坐稳江山,关键在于稳定基层社会,巩固基层人民民主专政政权。“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1963年1月9日,毛主席写下了《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5月,他在杭州主持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和起草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稳固基层政权,要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让他们成为新中国的建设者。
中共浙江省委一马当先,选择了诸暨、萧山、上虞等县开展“社教”运动试点。1963年6月,浙江省委“社教”工作队在省委书记处书记林乎加的率领下进驻诸暨。在这个工作队中,最为亮眼的是省委枫桥工作队政法组和省公安厅工作组,他们充分发动和依靠群众,在枫桥区(现枫桥镇)的七个公社,针对那些被部分基层干部和群众认为必须逮捕的对象开展说理斗争,不费“一枪一弹”,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在此期间,全国其他一些地方在开展“社教”运动试点时,采取了跟枫桥完全相反的做法,动不动就抓人。到底哪一种做法更有利于基层社会的稳定?争论非常激烈。
同年10月29日至11月9日,毛主席再次来到杭州视察工作,陪同毛主席视察的公安部领导汇报了诸暨枫桥试点中“依靠群众,就地改造地富反坏分子,没有捕人”的做法,毛主席听了很高兴,说这就叫“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并指示公安部要好好总结这个经验。
“矛盾不上交”这句话内涵丰富。
毫无疑问,就地解决矛盾,是稳定基层政权最理想、最有效的办法。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浙江省委由省公安厅副厅长吕剑光带队进驻枫桥,全面总结“社教”运动试点经验。公安部由凌云副部长带队深入枫桥实地调研考察,主持起草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
11月21日,公安部领导把一篇题为《坚持人民民主专政,依靠群众,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文章送毛主席审阅,这篇文章就是根据诸暨县枫桥区的那份调查报告写成的,准备作为全国二届人大四次会议上的发言。毛主席当时说,我没有意见,可以去讲。
隔了一天,11月22日,毛主席就在这篇发言稿上作了重要批示:“此件看过,很好。讲过后,请你们考虑,是否可以发到县一级党委及县公安局,中央在文件前面写几句介绍的话,作为教育干部的材料。其中应提到诸暨的好例子,要各地仿效,经过试点,推广去做。”①
同一天,毛主席同公安部副部長汪东兴谈话时说:“你们公安部,日常的具体工作很多,如巩固边防的工作,搞一些特大案件,投靠外国使领馆的案件,重大的刑事案件,等等,这是经常要做的,还要研究情况,提出一个时期的政策。但最重要的一条,是如何做群众工作,教育群众,组织群众,做一般性的公安工作,比如说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监督、教育、改造工作,应通过群众来做。从诸暨的经验看,群众起来之后,做得并不比你们差,并不比你们弱,你们不要忘记动员群众。群众工作做好了,可以减少反革命案件,减少刑事犯罪案件。”②
在这段谈话中,毛主席反复强调的是“充分相信和依靠群众”。从井冈山到瑞金,从遵义到延安,从西柏坡到北京,中国共产党正是因为相信群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才使得中国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党和群众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脱离群众就无法生存。
接下来,毛主席又说:“我们的公安工作,历来是与苏联不同的。诸暨的经验要好好总结一下,整理一个千把字的材料發下去,回答两个问题:(一)群众是怎么懂得这样做的;(二)依靠群众办事是个好办法。材料要短一点,长了没有人看,短了就有人看。你们要经常蹲点,做这种工作。”③
著名的“枫桥经验”就此诞生。“枫桥经验”的旗帜是毛主席一手树立起来的。
自然,公安队伍成为“枫桥经验”的先行者、推动者和主导者。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依靠群众力量,加强人民民主专政,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指示》,并且转发了“枫桥经验”,在全国掀起了学习和推广“枫桥经验”的热潮。1964年2月,公安部召开了第十三次全国公安会议,研究部署在全国学习推广“枫桥经验”,很快大见成效。
自“枫桥经验”诞生以来,枫桥的干部群众在公安政法机关的指导下,遵照毛主席“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的指示,成功地将“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全国率先给所有“四类分子”摘帽,巩固了基层人民政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各种复杂的社会矛盾也相伴而生。枫桥镇政府和公安政法机关依靠群众预防化解矛盾,不断完善和发展“枫桥经验”,总结出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的工作原则,为新时期维护社会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积累了宝贵经验。
进入21世纪,“枫桥经验”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习近平同志任浙江省委书记后,专门到枫桥考察,高度肯定了“平安枫桥”的做法,并在2003年纪念毛主席批示“枫桥经验”40周年暨创新“枫桥经验”的大会上,发表了《创新“枫桥经验”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讲话,指出要根据新形势下维护社会稳定出现的新情况、新特点,把学习推广“枫桥经验”作为加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总抓手,以基层安全文明创建系列活动为载体,抓基层、打基础,建机制、架网络,明责任、强保障,使“枫桥经验”在全省城乡基层单位全面推开,并贯彻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各项工作中,有效维护全省社会稳定。④
2004年5月10日,浙江省委在十一届六次全会上作出了《中共浙江省委关于建设“平安浙江”、促进社会和谐的决定》,提出要通过进一步总结、推广和创新“枫桥经验”,不断完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有效方法和途径,全面落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责任制,做好维护社会稳定的基础工作。这一决策部署完全符合科学发展观的执政理念,完全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本质要求,也完全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迫切需要。
“平安浙江”,是促进社会和谐稳定的重大战略决策,习近平同志把“枫桥经验”推到了一个新高度。
2006年2月9日,针对浙江省实施的“八八战略”,习近平同志接受了人民网记者的采访,进一步阐释了“平安浙江”的内涵,道出了他对“枫桥经验”的深层次思考。他说,浙江经济发展走在前列,同时也有一些矛盾和问题在全国早发先发。为此,省委从落实科学发展观、提高党的执政能力的要求出发,强调从“大平安”的角度统筹考虑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因素对社会和谐的影响。
据不完全统计,习近平同志在浙江主政期间,先后有21次强调创新和发展“枫桥经验”,足见他对“枫桥经验”的重视。他曾告诫全党,一旦脱离群众,中国共产党将成为泥足巨人。从“平安枫桥”到“平安浙江”,再到后来党的十八大上明确提出建设“平安中国”……可以这样说,当年是毛泽东思想诞生了“枫桥经验”,今天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孕育、发展了新时代“枫桥经验”。
2013年10月9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就坚持和发展“枫桥经验”作出重要指示:“50年前,浙江枫桥干部群众创造了‘依靠群众就地化解矛盾的‘枫桥经验,并根据形势变化不断赋予其新的内涵,成为全国政法综治战线的一面旗帜。浙江省各级党委和政府高度重视学习推广‘枫桥经验,紧紧抓住做好群众工作这条主线,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保障。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充分认识‘枫桥经验的重大意义,发扬优良作风,适应时代要求,创新群众工作方法,善于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解决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矛盾和问题,把‘枫桥经验坚持好、发展好,把党的群众路线坚持好、贯彻好。”⑤
在习近平总书记指示的指引下,枫桥干部群众又总结、创造出“矛盾不上交、平安不出事、服务不缺位”的新时代“枫桥经验”。
毛泽东主席和习近平总书记对于“枫桥经验”的高度重视,彰显了两代伟人的治国睿智,这就是以人民为中心,坚持群众路线,依靠和发动群众,抓早、抓小、抓苗头、抓源头,化解矛盾纠纷,消除风险隐患,做好基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实现社会和谐平安,让人民群众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中国梦,首先是平安梦;小康社会,首先是平安社会。
55年来的历史经验证明,“枫桥经验”是党和政府跟人民群众沟通的桥梁,是人民群众通往平安幸福的桥梁,是中华民族通向伟大复兴的桥梁!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枫桥经验”必将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指引下,不断创新发展,使中国基层社会稳如磐石,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谱写新的篇章。
“枫桥经验”永放光芒!
二、枫桥,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枫桥的干部群众为什么能够创造出如此长盛不衰的“枫桥经验”?
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金伯中的《论“枫桥经验”的文化底蕴》一文认为:枫桥的山水文化,记录和承载了辉煌而厚重的枫桥文化;枫桥的耕读文化,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历史文化名人和诗文书画大家;枫桥的理学文化,孕育和滋养了“枫桥经验”说理斗争的基本内涵和人文精神。他的观点非常精辟。
作为一个小镇,枫桥人的诗画成就和艺术造诣,几乎可以独步天下。
喜欢书画的人,大多知道著名的“枫桥三贤”:王冕、杨维桢、陈洪绶。
陈洪绶是明末清初的绘画大师,推崇陶渊明亲近自然的处世哲学。曾专门作了一幅《出处图》,画中,陶渊明盘坐于树下,手扶无弦琴,与诸葛亮侃侃而谈。这有点儿“关公战秦琼”的意味,陶渊明跟诸葛亮并非一个朝代,陈洪绶把他们二人放进同一个画面事出有因:他的朋友周亮工从明朝御史变成清朝降臣,陈洪绶很不认同,借此画规劝周亮工辞官归隐。
杨维桢是元末明初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和戏曲家,被后人称为“一代诗宗”、“元末江南诗坛泰斗”,“铁崖体”就是由他独创。
三贤中,元代著名画家王冕最负盛名。《儒林外史》第一回就写了王冕的故事,说他年幼失怙,十岁辍学,给隔壁秦家放牛,因美景而自悟绘画。《儒林外史》是小说,有夸张的成分,不过王冕幼年家境贫寒,确实放过牛,因“窃听”私塾先生讲学,多次让牛吃了别人的庄稼而遭毒打。王冕年轻时就擅长画梅,声名远播,求画者“肩背相望”。他曾作画《墨梅》,并题诗一首:“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流传至今,竟与中国共产党人不慕虚名、自珍操守、芬芳乾坤的情怀相吻合。
三贤之外,枫桥还有不少文化名人。如出生在枫桥钟瑛村的骆问礼,明万历年间官至南京工部主事、福建湖广副使,是一位秉性刚直、不畏权贵的清官。到了清末,枫桥镇的陈家村出了一个叫陈遹声的进士,曾为翰林院庶吉士,后出任松江知府。当地盐枭为患,陈遹声亲率精兵飞驰百余里,擒获匪首,绳之以法。由于建功卓著,被朝廷授予头品顶戴二品衔,以示嘉许。晚年称病返乡,退隐故里,在陈家村的五显桥西头建了一座名为“畸园”的府邸,以“畸人”自喻,多次婉拒徐世昌的出仕邀请,在畸园内遐思神游,淡泊余生。
枫桥自古就出文人墨客,与枫桥有缘的文人墨客更是不胜枚举。“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的墓地,就在几十公里外的柯桥境内;南宋理学家朱熹,曾多次到枫桥讲学……枫桥的一草一木都浸染了浓厚的书香和墨香,骨子里透出一种唐风古韵;一代代枫桥人,更是传承了祖先们的优秀基因。
陈家村的五显桥,当地人也称“三义桥”。据说明万历年间,当地三位义士出资重修五显桥,由此得名。过了五显桥,就是古香古色的陈家村孝义巷。沿石板路走过二三百米,就到了枫桥大庙。那是一处值得细细品味的地方。
旧时枫桥大庙承担的重要功能,就是议事、息事,保持宗族内的和谐稳定。在枫桥的文化中,宗族文化占有重要的位置。宗族内部的矛盾,都是通过家长、房长、宗长、族长、祠长等秉公调解,最终达到“止讼”、“息讼”的目的。族内负责断事的人都是族人推选出来的,他们秉承的是以文化人、以孝感人、以理劝人、以德服人的断事理念。尽管宗族不同,但家训大同小异,其核心就是:族内发生争讼,须在族内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才可以向官府申告。这与当今的“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的“枫桥经验”要义如出一辙。
如此说来,这片土地诞生“枫桥经验”顺理成章。
据史料记载,清光绪年间,陈家村水上生意兴隆。外地来了一群“霸挑客货”的团伙,于是多家商铺联名向官府控告这伙“挑夫”。官府觉得事关当地水上生意的兴衰,不应强行判决,就请当地有名望的乡绅陈烈新调解。陈烈新联系其他乡绅乡贤,召集矛盾双方人员(俗称“两造”)进行调停,最终达成和解。至今,陈家村居委会大院内还有一堵文化墙,上有“两造允服,取结求息”八个大字。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孟子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诸暨当地的很多家训中都有这一告诫:“一人孝悌慈,而人人孝悌慈矣;一家孝悌慈,而各乡孝悌慈矣。”
如果用古人的宗族文化衡量当今的“枫桥经验”,可以这么说,止讼息讼是“枫桥经验”的宗旨,民间自治是“枫桥经验”的手段,睦族和邻是“枫桥经验”的基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枫桥经验”的基因。
从历史上追溯,这就是“枫桥经验”的源头。
2017年1月25日,中央发布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明确了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三个内容:一是要大力弘扬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等核心思想理念;二是要大力弘扬自强不息、敬业乐业、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孝老爱亲等中华传统美德;三是大力弘扬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鼓励人们向善的思想文化内容。《意见》还指出,“中华优秀文化蕴含着丰富的道德理念和规范,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意识,精忠报国、振兴中华的爱国情怀,崇德向善、见贤思齐的社会风尚,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荣辱观,体现着评判是非曲直的价值标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在2017年10月18日召开的党的十九大上,更是提出了“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综合治理体制,给新时代的“枫桥经验”提供了广阔的创新和发展天地。
就在不久前,2018年8月24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中央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主任习近平主持中央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并发表了重要讲话,强调要加强党对全面依法治国的集中统一领导,坚持以全面依法治国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为指导,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道路,更好发挥法治固根本、稳预期、利长远的保障作用。
正是枫桥人自古传承的家风家训、族规村约,为诞生“枫桥经验”提供了丰沛的养分,这跟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一脉相承,跟“自治、法治、德治”以及“固根本、稳预期、利长远”的综合治理理念完全吻合。
枫桥,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党面临的最迫切问题是巩固基层人民政权。因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枫桥经验”的本质是: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实现捕人少,治安好。
一、天地之间有杆秤
现在,我开始讲述枫桥的故事。说真的,这些故事中没有一个称得上跌宕起伏,也不会让你扼腕长叹或泪流满面,但你读后一定会久久回味,因为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跟这些故事息息相关,你甚至可以用这些故事作为一把尺子,衡量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是否有幸福感和获得感。
“枫桥经验”是枫桥的干部、群众创造的,这一点没有异议。要了解“枫桥经验”形成的过程,就必须到枫桥的干部、群众中去。我在枫桥采访了几个月。我拒绝道听途说,也不喜欢别人一本正经地介绍,更多的时间是一个人潜到最底层,寻找当年的亲历者,去解读他们沧桑的脸、穿透历史烟云的眼神或是欣慰的叹息。其中有几位将近百岁的老人,很感谢他们跟我说了许多交心的话,给了我一次拥抱历史的机会。
在枫桥,我最先走进的是枫溪村。几乎所有“枫桥经验”的材料中,都提到了枫溪大队党支部书记,说他是枫桥干部、群众的杰出代表。他创造了“六个第一”:第一个敢于让年迈体弱的“四类分子”坐着接受批斗;第一个敢于到县里说理,把被带走的“四类分子”要回村里教育改造;第一个敢于让“四类分子”担任植保员;第一个敢于让表现好的“四类分子”子女入团;第一个敢于让表现好的“四类分子”子女当大队干部;第一个敢于让表现好的“四类分子”子女参军。
说真的,在那个年代能做到这些,需要一定的胆魄与智慧。他叫陈友堂,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如今的枫溪村已经跟枫桥镇融为一体了,不过,村子依旧保持了原貌,灰瓦白墙,斜街窄巷,凹凸的碎石路,结满青苔的排水渠……二十年前,陈友堂已经离世了,我在枫溪村只找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栋上下两层的老房子,楼下的房间只有十平米,木门紧锁。二层像阁楼,不能住人,是用来存放杂物的。我走上楼梯,木质的楼梯踩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我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上面的阁楼内不可能找到五十多年前的那些人和事,更没有我需要的故事细节。我只是表达一种敬意。
陈友堂家的隔壁,门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奶奶。我跟她打招呼,问她是否知道陈友堂。半晌她才明白我的意思,拿了一个方凳,让我坐下说话。她的口音很难懂,十句只能听懂三四句,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男人跟陈友堂是本家兄弟,两家又是邻居,关系很好。问及陈友堂的生活细节,她没太多的话,只说:“那人心眼儿好。”
陈友堂有两子一女,女儿是收养的。长子在宁波,次子在枫溪村,养女在诸暨市。有人说这个女儿是从路边捡来的,也有人说是从别人家里抱来的,众说不一。
经过陈友堂的老屋,穿过一条不足百米的窄巷,就到了陈友堂的次子陈伯云家。诸暨市公安局政治处副主任周颖和枫桥派出所内勤民警章立佳已经在陈伯云家中等候我了。一张小桌子摆在门前,上面放着几杯清茶。陈伯云明白我的来意后,轻轻叹息一声,已经很多年没人问及他的父亲了。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满了陈友堂的荣誉证书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其中最显眼的是1978年2月参加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出席证,还有1990年被绍兴市公安局追授一等功的证书。
从一个普通农民到全国人大代表和一等功臣,陈友堂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他是小学文化水平,因为家里穷,十多岁去杭州永丰丝绸厂当学徒工,抗战时回到村里务农,一直没娶上老婆。有一天,他母亲在大街上遇到一个讨饭的女人,就领回家里问儿子,这个女人给你当媳妇要不要?他看了看脏乎乎的女人,摇头不答应。母亲把女人领进里屋洗了个澡,又带出来给他看,他愣了愣,女人看着挺顺眼的,于是就点头同意了。这个女人叫陈亚芳。
我曾经看过陈亚芳口述的一篇文章《回忆我的丈夫陈友堂》,觉得不太真实,原因很简单:陈友堂回家把自己在外面开会的内容讲给她听,就像在大会上作报告,一二三点问题条分缕析。这不像农民夫妻的对话,其实,任何夫妻在家里也不可能这样交流。
我跟陈伯云的聊天,就从他母亲的这篇文章开始。我问他:“这篇回忆录是什么时候写的?”
陈伯云不假思索地摇头:“我母亲不识字,不可能有这种文章。”我想提示他这是口述,不需要动笔写。还没开口,陈伯云继续说,“再说了,在外面开会的事情,我父亲不可能回家说。”
这个我认同,那个年代的人保密意识强。“你母亲有没有接受过记者的采访?”
陈伯云还是摇头:“不可能。就算有人采访,她也说不出什么。在家里,她只管做家务,照顾我们几个孩子。”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小时候看到过父母吵架吗?”
“不吵架,但他们之间也没多少话。”
我问陈伯云是否见过父亲开会,他说经常见,妹妹比他小一岁,母亲照顾不过来,父亲晚上出去开会,就把他带在身边。“他们开会的时候经常吵起来,吵得很厲害,最后没办法,大家举手表决。父亲没文化,但喜欢有文化的人。晚上开会的时候,看到有文化的人在屋外,马上请他们进屋坐着听,发展党员也是先让有文化的入党。”
“你跟哥哥差几岁?”
“四岁。他对父亲有意见,因为父亲送他去当兵了。”
我有些不理解:“那个时候当兵很光荣呀,普通人家的孩子当兵很难。”
“1962年,听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要打仗,很多人不愿意去当兵。父亲带头把哥哥送去了,哥哥刚结婚……”
“你母亲不反对吗?母亲最心疼儿子呀。”
“母亲怕父亲,家里的事从来不参与意见。哥哥去当兵,我母亲什么也没说,也没去送,我父亲也没去送。”见我有点儿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强调,“真的,就我去送的……”突然间,陈伯云不说话了,他的眼角有泪水。
为了避免尴尬,我假装没看见,低头翻弄陈友堂的那些老照片,等他心情平静一些了,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恨父亲吗?”
“原来恨过,现在理解了,那时候他也不容易,不恨了。”
陈伯云对父亲的恨,主要是父亲整天忙大队的事情,不管母亲不顾家。哥哥当兵走后,刚满十五岁的陈伯云就挑起了家庭重担。他最怕拉车子,因为吃不饱饭,肚子空空的,没力气。有一次累得受不住了,跟父亲吵。可那也没用,父亲还是我行我素,家里头的事不管不顾,对于集体的事情却很用心。他给大队建了几个鱼塘,养鱼卖钱,还开荒种茶,把一片荒山变成了茶山,每年能采200担茶叶,都卖给国家。我问这片茶山还在吗?陈伯云说早没了,先是被个人承包,后来为了挖沙卖钱,茶山就被挖掉了。
“我父亲如果不当村干部,家里早就富起来了。他脑子聪明,会搞经营会做生意。1951年,他曾经当学徒的杭州永丰丝绸厂写信给他,请他回厂里当技师。公社干部得知后找他谈话,说组织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他就留下了。”
1950年,陈友堂担任枫溪大队的治保主任,1955年,担任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
“那时候省里面的工作队在枫桥,应该经常有人到你家里,你见过吗?”
“见过。到我家里,给我饼干和糖。在我们村住了十几个,大多是公安,住了三年,‘文革时走了。那些人真好,跟我们一起干活儿,就住在农民家,村里人都喜欢他们。”
“文革”期间,陈友堂被定为“走资派”、“四类分子”的保护伞,免去党支部书记职务,到处游街,吃了很多苦头。我问陈伯云:“你父亲挨批斗的时候,你见过吗?”
陈伯云点点头:“前几次说是斗灵魂,我没到现场,后来我听说让他跪在玻璃碴子上,急了,赶去一看,父亲胸前挂着一块几十斤重的木牌子,是用整块门板做的。这是成心整人呀!我冲上去摘掉木牌子,要挂到革委会主任的脖子上,让他试试有多重。我那年十八岁,天不怕地不怕,我冲革委会主任喊,谁再敢这样,我跟他拼命!”
据统计,枫桥和檀溪两个公社,被“造反派”批斗后自杀的共产党员和农村干部有8人,被殴打致伤致残的有511人,被直接打死的有23人。不过陈友堂骨头很硬,让他跟“四类分子”一起劳动的时候,他还不忘叮嘱“四类分子”要遵纪守法,不要跟着有些人起哄。在最艰难的岁月,枫桥的干部、群众依旧没有放弃“枫桥经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默默坚守着。
“文革”结束,陈友堂恢复了党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的职务,还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按说在当地有点儿影响力,给陈伯云找个好工作不难,怎么他还待在农村呢?我问陈伯云,他反应很激烈:“我们家里的人,跟他没得一点儿好处。别人怕上战场,他就把哥哥送去了。我想出去工作,他不答应,却把村里好几个人送出去了,现在人家工资都挺高。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读书少了,十五岁他就让我下来干活儿……”
我跟陈伯云聊天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厨房忙活,其实一直关注着我们这边的动静。这会儿她插话了:“别提了,不但没沾光,还跟着倒霉了!你知道我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一个叫群群,一个叫众众,群众!被批斗批怕了,我发誓不让孩子当干部,当群众最好。”
陈伯云的妻子也被划到“四类分子”堆里,跟他们一起劳动。她跟我诉苦,说自己是被陈家骗来的,当初是想嫁过来过好日子的,没想到反而受了欺负。
“你跟陈伯云怎么认识的?”
“我们村的民兵到枫溪村演练,那时候我是民兵副连长,被我公爹看上了,发动人做我的工作。”
“发动群众是你公爹的强项。”我笑着说。
陈伯云那时候是民兵排长,比妻子低一级。两人结婚,没办酒席,连一块糖都没发,那天他家里的饭桌上,就多了一双筷子,多了一碗菜。而且,当时妻子的娘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觉得陈家太穷了。
“是我自己同意的。”陈伯云的妻子说。
我看看陈伯云,他已经悄悄走开了,站在远处朝我笑。不用问,一切都是真实的。我问陈伯云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犹豫一下:“骆丽英。”
我要在采访本上写下她的名字,这个举动引起了她的警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站起来要走开,被我拦住了。“你结婚的时候,有什么值钱的嫁妆没有?”
她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他家里的房梁都快掉下来了。别的东西我不要,就想要台缝纫机。我公爹说,好,你先来,明年给你买。我就嫁过来了,可缝纫机一直没买。”
“当时缝纫机多少钱一台?”
“一百多块钱……讲话不算数,到现在还欠我一台缝纫机!”
我忍不住笑了。陈友堂死了二十年了,她还想着那台缝纫机。“你们家里一直没有缝纫机吗?”
“分家后我自己买了一台。说是分家,其实哪有什么可分的?我当时还怀着孕就说分家,让我们出去住别人的房子……”
“陈友堂对你怎么样?你们关系不好吗?”
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我很好。我刚嫁过来那天,他对我说,你能到我家来,我很开心。他确实很高兴。我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在医院生完孩子,他用担架把我抬回家。后来我又生了个儿子,他对村里人说,我这个儿媳妇好,先开花后结果。”
說着,骆丽英笑了。气呼呼说了半天话,她还是第一次笑。
“他对自己的孙子孙女怎么样?”
“好。那年到北京开会,临走前专门把孙子叫来,用手比画着孙子的头,回来给孙子买了一顶军帽,那时候最流行的就是军帽……”
我感叹:“真没想到,大队书记家里会是这样。”
听了我的话,她又生气了:“他就是太革命了,从来不给自己家里人找好处。记得村里有个人到家里找他批地基盖房子,提了一盒香糕,两个孩子馋得围着香糕看,刚拿起来就被他一把夺过去。他答应给人家批地基,可还是逼着人家把香糕带回去了。俩孩子当时那样子,真可怜……还有,别人家的孩子能入党,我家孩子不能,到现在我儿子都不是党员。他把‘四类分子的孩子送部队当兵,我让他帮两个孩子找工作,他却说,别人家的孩子能在家里劳动,你们为什么不能?”
陈友堂送“四类分子”子女当兵的事,我在资料里看到过。“当兵的人叫什么?还能找到吗?”
“叫崔伯康,搬到新村了。”
枫溪村现在寸土寸金,为保持古村原貌,政府不让盖房子,在附近划了一个新村。枫溪村的土地几乎都被征用了,农民现在没地种,陈伯云的两个儿子又没有工作,待在家里闲着。骆丽英说:“我公爹就对养女好,给养女在外面找了工作。”
“就是从路边捡来的女孩儿?”
“不是捡来的,是别人养不活了,他怕女孩儿饿死,就抱回家了。”骆丽英说,养女的亲生父母跟她是一个村的,她没嫁给陈伯云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养女,只是没想到能跟养女成一家人。养女叫陈仙茶。
告别陈伯云的时候,我帮他收拾了桌子上的荣誉证书和照片。他小心翼翼地装在塑料袋里,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富。
三天后,我在诸暨市给陈仙茶打通电话,听说了我的来意,在电话里她就哭了。
我们约好在附近公园的亭子里见面,看上去她的身体不好,很瘦。见面刚说了两句,她又哭了:“我父亲这人,太善良了。”
陈仙茶上面有四个哥哥,父母生下她后,实在养不起了。陈友堂跟她的生父很熟悉,有一次两个人聊天,生父告诉陈友堂,刚生下的女儿快饿死了,准备找个地方扔掉。陈友堂忙说:“千万别扔了,给我吧,我老婆刚奶大了一个儿子,还有奶,再奶你女儿吧。”
就这样,陈仙茶被陈友堂抱回了家,当时还不满一个月。
“没有我爸我妈,我早就死了。”看得出来,她对陈友堂夫妻很有感情。
三个孩子中,陈友堂对这个养女最好,或许因为不是亲生的,生怕陈仙茶受委屈。他给陈仙茶安排了工作,最初在诸暨丝厂,后来单位不好关门了,他破例求了一次人帮陈仙茶换个工作。陈仙茶被调到了印刷厂,一直干到退休。
“我爸爸一生只求了一次上边的人,就是为我。”说着,陈仙茶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陈仙茶对父母很感恩,上班后每月挣十七块钱,她拿出五块钱寄给陈友堂。她一直不找婆家,想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陈友堂当然不答应了,逼着她找男朋友,即便这样,她也是到了三十九岁才嫁人。在那个年代,三十九岁嫁人是一件大新闻。
“我这辈子,只有一件事情没听父亲的,就是嫁人。他希望我嫁给一个部队干部,可我不喜欢那个人,没听话。现在真后悔,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要骂我……”
我问陈仙茶:“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十岁那年,我上学拿户口本,发现户口本上写着养女……我当时挺害怕的。”
“你问过父亲吗?”
“没有。我没跟任何人说,不过父亲肯定看出我知道了。他一直对我很好,比亲生的都好。那时候父亲压力很大,在家里脾气不好,母亲给他端洗脚水,他不知为什么就踢翻了洗脚盆。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父亲心里很压抑,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掀翻饭桌。但是对我,他很少發火。”
陈友堂成了典型后,背负着很多舆论压力。他对待“四类分子”的做法跟别处不一样,就招来很多议论。他让“四类分子”的儿子崔伯康去当兵,有些人就不理解,背后骂他。不过,还是说他好的人多。陈仙茶说:“我回村里,那些‘四类分子的子女看到我,都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到他们家里去说话。父亲不喜欢出风头,就是凭良心做事,在村里威信很高。”
“听说在宁波的大哥,刚结婚就被你父亲送去当兵了,对父亲一直有意见。”
陈仙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半晌才叹了口气:“其实不是当兵的事。让他去当兵,转业回来有份好工作,许多人都求之不得呢。哥哥对父亲有意见,主要是结婚后想盖新房子,父亲却不给批地基。现在枫溪村的房子,地皮也值上百万,要是当年给哥哥批了……去年清明,我去坟地看父亲,发现坟头塌了,想给父亲重修一下,立块石碑,大哥却不同意,说坟头不能随便动。”说着,陈仙茶无奈地摇摇头,“大哥一直没有原谅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在场。”
陈友堂生病住院期间,陈仙茶的女儿刚好满月,她带着女儿去医院看望陈友堂。尽管病得很重,看到陈仙茶和外孙女,陈友堂还是很高兴,把外孙女放在胸口上逗她玩。外孙女百天的时候,陈友堂也到了弥留之际,一直不肯闭眼。老伴陈亚芳凑到他耳边,问他等老大?他摇头。问他等仙茶?点头。后来听到院外有拖拉机的声音,老伴说仙茶来了,他点点头。可等到陈仙茶进屋,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陈仙茶边哭边说:“别人都说生完孩子不能哭,可我忍不住,哭了好几天,就把眼睛哭坏了。”
我仔细看了陈仙茶的眼睛,确实像是有眼病,忙劝她别哭了。我说:“他知道你赶过去了,安心闭上了眼睛。你没有遗憾,你父亲也没有遗憾。”
她有些激动:“不,父亲有一个遗憾,我心里最清楚,只是别人不知道。”
“什么遗憾?”
“父亲见过很多领导,市里省里不说,还有不少都是北京的。但父亲住院的时候,没有一个领导去看他。他一直在等……”
这就是枫溪大队党支部书记陈友堂的故事。我耳边突然响起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的片头曲: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不觉间,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还好,外面太阳很毒,一会儿就将我的泪水晒干了。
是晒干的!
二、打起背包去枫桥
关于55年前“枫桥经验”诞生的细节,很多人的讲述并不准确,甚至南辕北辙。想知道真实情况,只有追根溯源,寻找55年前参与“枫桥经验”调研的人。不过这挺难的。
在北京,我见到了一百零三岁高龄的林乎加,当年他是浙江省委书记处书记兼宣传部长,最早率领省委工作队进驻枫桥区调研,可惜年事已高,无法跟我交流了;时任省公安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吕剑光,后来升任公安部副部长,他当时担任省委工作队政法组长,于2012年底去世;时任浙江省公安厅党组成员、厅办公室主任杨永恒也于十年前去世了。
公安部这边,时任公安部副部长凌云,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带领公安工作组蹲点枫桥,全面调查了解枫桥在“社教”运动中的具体做法,并主持起草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一文。不用说,他最了解“枫桥经验”诞生的过程。遗憾的是,2018年3月中旬,一百零一岁的凌云部长平静地走了;时任公安部副部长兼办公厅主任刘复之,曾参与修改《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初稿,于2013年8月去世;时任公安部政治保卫局副局长赵明也于前几年去世……
万幸,我听说八十九岁的徐贤辅老人健在,当年他在浙江省公安厅办公室担任研究科副科长,是蹲点枫桥工作队材料组的,参与了“枫桥经验”所有的调研和调研报告起草工作。
时不我待,我立即赶到杭州随园嘉树老年公寓拜访徐贤辅。老年公寓环境幽雅,很多设施挺人性化,楼下有健身场地,还有专门会客的茶室。徐贤辅老人执意在自己家中接待我,还特意招呼比他小一岁的老伴出来给我泡茶。他俩的身体都很硬朗。他笑着告诉我,这套公寓他们预付了15年的租金,“预算15年,能不能活满预算期,还不清楚呢。”
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不用问,他是一个开朗幽默的人,我不用担心问错话了。端起泡好的绿茶,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我们同时会心一笑,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忽然间,我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等我,等了几十年,今天终于相见了。他把一个笔记本端放在桌子上,似乎是他采访我,其实,这是多年养成的记录习惯。
我们的话题很快就回到了1963年6月。他告诉我:“省委工作队进驻枫桥才几天,发现人手不够,我是被补充进去的。后来,上边下来的部长、副部长去枫桥考察调研,我几乎都陪同过。”
我终于采到富矿了!
下雨了,雨挺急,雨雾也很重,对面的楼房模模糊糊,只看到雨水在玻璃上欢畅地流淌。在这颇具诗意的氛围中,追溯五十多年前的故事,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
徐贤辅临时接到去枫桥报到的通知后,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一顶小蚊帐和一张草席,打起背包上路了,同行的有研究科科员顾民生和公安厅办公室主任杨永恒。他们三人坐火车于中午时分赶到诸暨。从诸暨去枫桥的公共汽车下午才有,他们没有打搅诸暨县公安局,就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饭铺吃了碗面,沿着县城旁的浦阳江边走了走,几个人的心情像旅游一般轻松。那时候他们经常下基层调研,谁都没想到,这一次的经历将写入历史,成为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篇章。
徐贤辅老人思维敏捷,记忆力很好,甚至能把时间精确到小时。下午三点,他们登上了一辆开往枫桥的客车。傍晚时分,到枫桥镇派出所报到。公安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吕剑光就住在派出所,他是省委工作隊政法组的组长。当晚,杨永恒被任命为省委工作队枫桥公社工作组政法组长,徐贤辅被分到材料组,他们都住在农民家中。
“在农民家怎么个睡法?”打断徐贤辅流畅的讲述,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没办法,我这个人就喜欢知道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农民家几口人,女主人长得好不好看。
“我们住在楼上,条件还算不错。有些蹲点干部打地铺睡,也有睡在马棚里的。”
在枫桥派出所,徐贤辅遇见了跟着吕剑光下来调研的周长康。他突然问我:“周长康健在,你见到了?我有好多年没见他了。”
“还没见,但一定要见的。”周长康当时担任省公安厅机要科科长,后来调到公安部,因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又主动要求回到浙江省公安厅,担任过治安处处长。他比徐贤辅年岁还大,已经九十一了,也是我采访名单上的重点人物。
当时中央决定,在“社教”运动中,除去行凶报复、杀人、抢劫、放火、投毒等民愤极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必须立即逮捕法办之外,对于其他“四类分子”基本上实行“一个不杀,大部不捉”的方针。应该说,“社教”运动最初的指导思想是正确的。从“枫桥经验”的内容来看,也确实体现了这一点。我很想知道,工作队下去的本意是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怎么搞出了“枫桥经验”?最先抛砖引玉的是谁?
徐贤辅在材料组,每天穿村走街,了解的情况比较多。我问他,工作组下到村子里怎么开展对敌斗争?怎么跟老百姓打交道?他说,对敌斗争就是要改造“地富反坏”分子。我们白天跟老百姓一样,在生产队下地劳动,边劳动边聊天。晚上组织群众开会讨论“四类分子”的教育改造方式。不要说普通干部了,我多次看到林乎加书记和农民一起劳动。他的一条腿有伤残,劳动时很吃力。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汗水淋漓的公安干部。有一次我去枫溪大队,刚进村就看到公安厅治安处科员朱增荣挑着一担大粪送到田间,见到我,挥挥手打个招呼,又干他的活去了。大家都很忙,都很有干劲。
我感叹说:“那时的干部下乡干活儿,动真格的,而且都是行家。”
“就是。我在乡下蹲点的时候经常听农民说,国民党的县长老爷坐轿子过马路,共产党的县长同志脱掉鞋袜下田头。”
徐贤辅也经常下田劳动,目的是能从农民嘴里听到真话,写材料更真实生动。有一次,他看到几位农民在耘田(拔掉水稻行间的杂草),觉得没什么技术含量,就主动下田帮忙。下田没多久,徐贤辅就腰酸背痛,满脸泥浆。这倒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水中的蚂蝗,吸血鬼似的叮在他的腿上,一拽掉鲜血就冒出来了。
“尽管累,但很值得,因为农民看我的眼神亲切多了。工作组的女同志坐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和农民聊天,那场面让我想起战争年代鱼水般的军民关系。”说起这些往事,徐贤辅的眼神亮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激情年代。
跟农民混熟了,农民就敢说真话。他们问工作队,土改运动斗地主,是为了分田地,这次“社教”运动斗地主,又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把蹲点的干部问住了。林乎加书记得知后,觉得农民这个问题问得好,要求工作队的省公安厅干部组织一次大讨论。
“林乎加自己也到处跑,征求农民意见,最终找到了答案:是为了巩固集体经济,发展生产。这一点,全国社教运动很少提。”
当时浙江省内有“四类分子”30多万,枫桥区7个试点公社有911人,个别生产队的“四类分子”占了主要劳动力的半数。三年自然灾害刚结束,从饥饿中走出来的农民迫切渴望发展生产,他们明白了对“四类分子”的斗争就是为了把他们改造好,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集中力量搞好生产,觉得是件好事。
按照省委的要求,工作队首先对“四类分子”进行评审,把他们分成三类:正式社员、后备社员和改造社员。这三类人的政治待遇完全不同,达到正式社员标准的,可以正常跟村里的群众一起劳动,活动不受限制。后备社员要在群众监督下参加劳动,每月写一次思想汇报,离开本县区域,需要向村里请假。改造社员不但要在群众监督下劳动,还要经常被批斗,一个月写两三次思想汇报,离开村子都要请假。
虽然农民们都赞成改造“四类分子”,但是武斗好还是文斗好?争论很大。有人说,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讲理讲出来的,敌人只有被打服的,没有被说服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个别村在斗争“四类分子”时,斗争的话还没说,拳脚就上来了。挨了打的“四类分子”表面服帖,心里能服气吗?越打抵触情绪越厉害。挨打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往台上一站,咬着牙闭着眼熬过去,早打完早回家。古唐大队有个富农分子,每次拉出去批斗,老婆就在家热一壶老酒,煎几个鸡蛋,等他挨打回来好好补补。反正是你打你的,我过我的。
徐贤辅给我讲了一个事例。西畴大队有个大地主叫陈荫林,过去家里有1400亩土地,生活富足,从小就有专门的老师教他读书,不但有文化,还会写诗。曾经当过十几年保长,还被国民党的“剿共绥靖指挥部”聘为咨询委员。土改后,他心怀不满,背后发牢骚,说当了一辈子地主,想让他参加劳动很困难。村干部派他去管理秧田,他拿一把靠椅躺在田头看书,麻雀糟蹋谷种也不管;叫他放牛,他把牛丢一边不理睬,摇头晃脑地自嘲“老来当牧童”。后来干部派他去捡拾猪牛粪积肥,他背着粪箕到处游荡,甚至坐上公交车去绍兴吃了一顿包子。他还给自己又小又窄的房子起了个名字,叫“容膝斋”,经常在“容膝斋”里写反动诗词。得知台湾那边准备“反攻大陆”,他比谁都兴奋。村里批斗了他很多次,甚至使用了“假枪毙”的手段,都拿他没办法,因此称他是“橡皮碉堡”。类似“橡皮碉堡”的“地富反坏”分子还有不少,群众要求将这种人枪毙了,不枪毙也要关进监狱。据统计,当时群众要求抓起来交给上级处理的“地富反坏”分子有45人。
“说真的,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到底能不能把‘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我们心里也有顾虑。”徐贤辅说。
少捕与多捕,文斗与武斗,成为困扰政法工作组的难题。
这时候,有一个农民干部站出来了,坚决反对武斗,他就是枫溪大队党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陈友堂。“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有情有理,他才口服心服。”他说,大多数“四类分子”这些年还是守规矩的,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枫溪大队的“地富反坏”分子并没有趁机作乱。陈友堂反对多捕、乱捕,如果把大队能够自己教育改造的“四类分子”送去劳改,一方面给国家增加了负担,而留在村里的老婆孩子要吃饭,又给大队增加了负担,太不划算了。他不但坚持认为“四类分子”是可以改造的,还说他们的子女是“门里边的人,不能将这些青年推到门外面去”。
在那个年代,能够把“四类分子”的子女当人看,而且敢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注定是要被写进历史的。徐贤辅特意给我介绍了陈友堂,他说的故事我大多已经知道,不过有一个细节对我很有触动。陈友堂去北京参加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前,特意理了发,穿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诸暨县委书记带着干部、群众来到陈友堂家,给他送来了全国人大代表的证书,戴上了大红花。枫桥的群众敲锣打鼓,一直送到枫桥区委门口,诸暨县委的汽车在那里等候。陈友堂刚要上车,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一套绒衣绒裤递给他。陈友堂对身边的徐贤辅自豪地说:“她就是我女儿。”
女儿担心北京天气冷,特地從诸暨县城赶回来送衣服。我仿佛又看到了陈仙茶的泪水。她的父亲并没有被遗忘,我想,我应该找个机会告诉她。
陈友堂的态度对工作队启发很大,他们决定在西畴大队试点,对“四类分子”进行评审,附近大队的工作组派干部现场观摩。
被称为“橡皮碉堡”的陈荫林就在西畴大队。评审之前,工作组特意组织干部、群众,针对少捕与多捕、武斗与文斗的问题开展辩论,还好,大多数人不赞成武斗和多捕人。徐贤辅注意到一个外号“猛张飞”的“武斗能手”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觉得他不正常,担心他心里想不通,评审时闹事,散会后就找他单独谈话,他却说自己要下田了,转身走了。”
西畴大队村北边有一座大台子,像是开运动会的主席台,评审会就在那里举行。晚饭后,大队的干部、群众陆续来了,大台子上亮起了耀眼的汽灯,节日一般热闹,村里的小孩子最兴奋,绕着台子跑上跑下。徐贤辅到处寻找“猛张飞”,发现他坐在最后的长凳子上,忙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意不言自明。评审开始,主持大会的是大队支部书记陈跃海,“他是土改时期的老干部,做事非常老练。”
第一个上台汇报思想的就是陈荫林,他故技重施,不紧不慢地读完了稿子,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等着批斗。群众揭发他的时候,他摇头晃脑的,仿佛事不关己。徐贤辅意识到要出事。果然,身边的“猛张飞”突然冲到台子上,揪住了陈荫林的头发。大队支部书记陈跃海一看不好,这是要武斗呀,立即叫停,宣布评审会结束,陈荫林今天没有老实交代,让他回去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西畴大队召开了干部会,再次讨论武斗好还是文斗好的问题。会上,大多数干部主张摆事实讲道理,不能武斗,大家对“猛张飞”提出了批评。
再次评审还在老地方,这一次安排陈荫林最后一个上台。前面两个“四类分子”的发言很诚恳,其中有一个是陈荫林的亲弟弟。群众都鼓励他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儿摘帽。陈荫林看到前面两个不但没挨打,还得到了表扬,他发言的时候态度好多了。不过,群众揭发他的时候,他还是遮遮掩掩的。有群众问他:“去年你到处造谣,说有13个国家要联合起来打中国,说过没有?”
他辩解说:“讲过,我是怕蒋介石打回来,心慌了。”
立即有群众反驳:“你哪里是心慌,那个时光,你走路神气活现的,你盼望蒋介石回来才是真。”
西畴大队一位小学老师拿出陈荫林的“容膝斋诗抄”念了起来:“偶尔不经心,遭此落井变。力腾身难离,禁锢终身拼。”还有一首,“大好春光似流水,穷居斗室不胜愁。风飘落瓣报春讯,坠向芸窗劝遨游。”
老师追问这些诗歌什么意思,陈荫林答不上来,只能承认:“我思想反动,是想变天,请求再宽大一次。”
这次评审会,陈荫林没挨打没挨骂,却让他冒了一头汗。评审会结束,他立即回家把保存了很久的蒋介石挂像拿出来上交了,劳动态度也变得积极了。不打不骂只说理,“橡皮碉堡”攻破了。
1963年9月,枫桥区七个公社的“社教”运动对敌斗争告一段落,吕剑光副厅长抽调了在枫桥蹲点的七八名省公安厅干部,组成一个写作班子,杨永恒是负责人,徐贤辅是组员。他们被安置在枫桥公社紫薇大队一家农户新盖的房子里,大多数人打地铺。公安厅专门派去了一名打字员,搬去了一台打字机。枫桥公社为了方便写作组晚上工作,想办法给他们扯上一根电线,在房间里安装上了电灯。10月8号,写作班子开始讨论写作思路,就在即将完成草稿的时候,毛主席再次来杭州考察,陪同的是公安部副部长汪东兴。省公安厅副厅长吕剑光担负毛主席在杭州的警卫工作,他将枫桥的“社教”试点向汪东兴作了汇报。后来,公安部把诸暨县枫桥区“社教”运动中依靠群众教育“四类分子”,没有捕一个人的情况汇报给了毛主席,毛主席听了很高兴,说:“这就叫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同时,毛主席指示公安部要好好总结枫桥的经验。
经过31天奋战,写作班子完成了《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敌斗争总结(草稿)》。林乎加看后觉得很好,指示省公安厅立即上报公安部。初稿是杨永恒送到公安部的,由公安部副部长兼办公厅主任刘复之指导修改,最终由中共浙江省委和诸暨县委联合署名,于1963年12月5日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发至浙江各地、市、县委,并报中共中央和华东局。
“枫桥经验”由此诞生。
“枫桥经验”诞生于枫桥、源于公安、根于群众,是公安工作与群众路线相结合的成功范例。在后来“枫桥经验”的推动、发展和创新中,公安机关更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下达了《关于依靠群众力量,加强人民民主专政,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指示》,并且将“枫桥经验”作为附件下发,指出“枫桥经验”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应作为教育干部的好材料。随后,杨永恒、徐贤辅冒着大雪,乘坐苏式“嘎斯”军车,经绍兴赶往枫桥区委,传达了中央指示的主要精神。徐贤辅回忆:“那天路很滑,非常危险,我们克服了很大困难才赶到枫桥。枫桥区委在枫桥雪逸中学召开全区治保主任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公社书记、公安员、大队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天气太冷,他们围坐在一起,用自带的棉被盖着腿和脚,焦急地等待我们。”
“枫桥经验”里最重要的事例,就是攻破了“橡皮碉堡”,几乎所有跟我介绍“枫桥经验”的人,都要搬出这个事例。我问徐贤辅:“你见过陈荫林没有?他还在吗?”
徐贤辅说:“死了很多年了。他有个女儿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定居在上海,从来没有回过枫桥。”
“你后来见过他吗?”
“见过,就是蹲点的第二年,又去枫桥收集资料,西畴大队的干部告诉我,已经对陈荫林落实了政策。”土改的时候,村里没收了陈荫林的家产,不过分给他家居住的房子比较大,但是几年后,生产队把他家的房子当仓库用了,让他搬进了他自喻为“容膝斋”的小屋子。省公安厅一位副厅长得知这个情况后,建议西畴大队将土改时分给陈荫林的大房子归还给他。
在西畴大队的墙报栏上,徐贤辅看到陈荫林的一篇学习心得,说“如果仍不觉悟,就是自取灭亡,必须好好表現,回头是岸”。为此,徐贤辅专门去看望了陈荫林。“他的书桌收拾得很干净,笔筒里还插了一束野杜鹃花。我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忙拿出去年修水利时写下的一首诗给我看。”
说真的,当我听说他的笔筒里插了一束杜鹃花时,心里软了一下:他应该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陈荫林后来一直表现很好,1968年,大队建议给他摘掉地主帽子,但时值“文革”混乱时期,一直无法给他办理手续。也是这一年,他因病去世了。1978年,枫桥在全国率先给所有“四类分子”摘帽,尽管陈荫林已于十年前去世,但在枫桥蹲点的公安部政治保卫局副局长赵明说,“该摘帽的,死了也要摘!”就这样,经诸暨县人民政府批准,摘掉了陈荫林的地主帽子,并将通知书寄给了他在上海工作的女儿。
我无法联系到陈荫林的女儿,但我能猜想到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后来,西畴大队收到了他女儿的一封感谢信,表达了对父亲摘帽的感激之情。的确,她应该感谢那些打着背包去枫桥的蹲点干部,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特定的环境下,凭着跟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情感,做出了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选择。
外面的雨停了,薄雾散去,云缝中投下几道绚烂的阳光。我在采访本上画了一个句号,起身跟徐贤辅告别。他和老伴执意下楼送我,叮嘱我说,如果见到周长康,代问他好。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的身影,我在心里默祝他们健康长寿。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句话说得真好。
三、传说中的江湖大盗
“枫桥经验”中有两个改造“四类分子”最典型的案例,一个是西畴大队被称为“橡皮碉堡”的陈荫林,还有一个是钟瑛大队(现合并为钟瑛村)被称为“破缸而逃”的江湖大盗骆尧松。
我原本要去采访周长康的,听说骆尧松也健在,临时决定先去跟“破缸而逃”的骆尧松聊聊。然而,枫桥派出所社区民警和钟瑛村的协警告诉我,骆尧松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以往几拨想采访他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让晚辈们知道那些不光彩的事。
我问驻村协警:“他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在外地,不过外孙女从小跟着姥爷姥姥长大,现在还在他们身边。”
我能理解骆尧松的顾虑,如果是我,也会选择沉默。但现在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跟他对话。钟瑛村距离枫桥派出所不远,听说村里过去的档案保存完好,我决定先去查一下骆尧松当年的档案记录。
仍旧是个雨天。我来到浙江后,感觉雨水没断过。下雨的天气,越发潮湿闷热,刚换上的衣服,一上午就被汗水浸透了,衣服洗过后两三天晾不干,随身携带的衣服不够周转了,只好赶紧网购。
钟瑛村委会还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上,六十多年没挪过地方,而且一直没有空调。据说村干部要跟群众保持一样的温度,不想待在舒适的空调房里,跟群众拉开距离。钟瑛村的党支部书记是一位很干练的女将,她手里拿着一堆材料,抱歉地说上午实在太忙了,让村里的协警陪我看档案。
协警抱来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堆档案,大约有五十多卷,我刚翻了几页,就肃然起敬。当年,不知是哪位大队书记作出了如此英明的决定,将所有的原始档案妥善保存,而且整理得有条有理。真是不可思议。我曾经在部队的档案室干过几天,对于档案的整理略知一二,钟瑛村档案的收集和管理,绝对是一流的。
没费多大工夫,我找到了骆尧松的原始档案。其实骆尧松原名骆娄松,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叫成了骆尧松。资料上说,骆尧松从小有偷窃的坏毛病,刚上小学时,因为偷了同学的铅笔,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然而,老师说了些什么,骆尧松根本没听进去,他的眼睛被搭在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吸引住了,上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牌自来水钢笔。那个年代,拥有这么一支钢笔,对于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骆尧松用身子挡住椅背,双手背在身后,腳步一点点后蹭,将金星牌钢笔顺手牵羊了。这件事,让学校对骆尧松彻底失望,开除了他的学籍。不上学的骆尧松更有时间偷窃了,搞得村里人很恼火。父亲怕他再惹祸,用一个大水缸扣住他,骆尧松竟然将水缸敲破逃走,从此浪迹江湖,开始了偷盗生涯。从1965年开始,钟瑛村发动群众对骆尧松进行教育改造,最终使他成为生产积极分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成为“枫桥经验”的典型案例,骆尧松因此成名。
骆尧松是“枫桥经验”的一部分,而且他还活着,怎么可以不见他呢?无意中,我听说钟瑛村协警的父亲当年曾是村委会主任,我突然转过弯来,应该采访钟瑛村当年的村干部,通过他们了解骆尧松的改造过程,一定比材料里写的更详细。
我拜访了协警的父亲骆希年。他开了一个杂货铺,就在钟瑛村的街面上。杂货铺有两间屋子,是自己家的房子。骆希年当村委主任很多年,见证了钟瑛村最初的发展成长。说起“枫桥经验”,他的眼睛都亮了:“钟瑛村一直是‘枫桥经验的典型,这经验实用,让钟瑛村最先富起来了。你看这条大街,‘枫桥经验35周年的时候,村里人就在大街上盖起了100多间房子,比其他村发展快。”
钟瑛村的主街道很宽,街两侧的房子都是仿古建筑,上下两层,一楼做生意,二楼用来居住。我问骆希年,“枫桥经验”35周年的时候,他是否还当村委主任。他说:“还干。有件事印象最深,村口浇地的两个村民发生争吵,一个拿着锄头,一个拿着铁锹,要拼命。我知道后赶过去,当场解决了,双方握手言和,签了备忘录。赶巧那天有上边的领导,因为‘枫桥经验35周年来钟瑛村考察,偷偷站在一边围观,看到问题解决得这么快这么好,夸赞‘枫桥经验在钟瑛村已经根深叶茂了。你不知道,以前条件不好,现在的做法比过去先进多了,办法也创新了。”
他举了个例子,是自己当协警的儿子前几天处理的案子。村里古城改造,施工单位在道路上挖了很大的坑,村民马敏霞骑电动车经过,不慎摔到沟里,手臂摔断了,找到施工方的负责人讨说法。儿子知道后,叫上书记、村委主任和治保主任,一起去给双方做工作,最终协调成功,施工方赔偿马敏霞2600元的医疗费和误工费,双方签订了谅解备忘录。
我问骆希年:“村里有个叫骆尧松的,你认识吧?”
骆希年笑了:“哪能不认识,‘破缸而逃是吧?”他接着告诉我,最熟悉骆尧松情况的是当年的支部书记俞善昌。
在协警的带领下,我又去拜访俞善昌。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跟老伴住在一间没有后窗的屋子里。老伴就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看她的表情,应该是老年痴呆症。听说我是为了“枫桥经验”55周年下来采访的,他连说“枫桥经验”好,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社会稳定。
我直截了当问骆尧松的事情,俞善昌说:“他跟我关系很好。”
俞善昌给我讲了改造骆尧松的过程,跟我看的资料差不多。环顾他的房间,一切都很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一张桌子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房间里没有空调,老式电风扇吊在屋顶,却是静止的,屋内空气不流通,散发着一股霉味。干了一辈子支部书记,就是这种生活状况,不由得让我有些心酸。
“你过去给村里出了那么多力、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想想,不后悔吗?”
他笑了:“过去没吃亏,虽然吃苦,但很快乐。按照‘枫桥经验去做,群众就尊敬你拥护你。如果我现在年轻,还愿意那么做。”
这就是一个老基层干部对“枫桥经验”的深厚情感,是一个老革命对党的事业的忠诚!我很想向老人表达我的敬意,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就在这时候,俞善昌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老伴。老伴依旧是一副呆滞的表情。俞善昌紧张地站起来:“对不起,我要烧饭了。”
陪同我的民警章立佳问:“一直是你照顾她吗?”
俞善昌点点头:“她依赖我,按时按点吃饭睡觉。”
老革命为集体的事情奋斗了几十年,亏欠妻子太多,晚年开始弥补了。我突然想起同样干了一辈子支部书记的陈友堂,如果他和老伴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会用心呵护妻子的。
离开俞善昌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天晚饭后“突袭”骆尧松家,即便被轰出来,也要见他一面。
根据以往的采访经验,我叮嘱陪同我的女民警章立佳和傅顺换掉警服,带一些水果,不要带采访本和照相机。两个姑娘都照做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各自提了一兜水果,像是走亲戚。
夜幕降临,村子里很安静,没有碰到一个行人,寂寞的路灯照在古老的小巷内。小巷的一侧有一条排水渠,水流平缓,没有一丝响动。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走得杂乱,我能感觉到两个姑娘的紧张。
走到骆尧松家门前,大门敞开着,客厅里有个女人。连着客厅的一个房间也敞着门,开着电视,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人。我不会当地话,给章立佳使个眼色,她便走到门口:“是骆尧松家吗?”
“你们是哪里来的?”女人审视着我们每个人,警觉的眼神让我心里一紧。
章立佳答非所问:“骆尧松在家吗?”
女人也不正面回答:“有什么事情?”
章立佳有些慌张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已经没词儿了,再这样纠缠下去,恐怕会有麻烦。我干脆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往屋里闯:“哎哟,怎么了,看个朋友还要审查呀?骆尧松在家吗?”
大门很窄,我几乎是斜着身子从女人身边挤了过去。客厅里蹿出一只猫,把跟在我身后的两个姑娘吓了一跳。我的心也紧了一下,毕竟这是“江湖大盗”的家。当然,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女人快步追上我们,连声质问:“什么朋友?哪来的朋友?”
说话间,我已经走进里屋。靠门口的地方摆放了一张简易方桌,有个老人坐在那里准备吃饭。餐桌上只有一碗米饭一碟菜,看样子他出门刚回来,家人吃饭没等他。紧挨着餐桌,有一张长沙发,很破旧,上面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在看电视,应该是骆尧松的外孙女了。
老头儿坐在那里,斜眼瞅着我,有些茫然。他应该就是骆尧松了。不过,看上去又黑又瘦,跟声名远播的“江湖大盗”形象差距很大。我主动伸过手去:“怎么刚吃饭?”
骆尧松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我握了手。“你们是哪里来的?”
现在这个问题必须要回答了。我指着两个姑娘说:“她俩是枫桥派出所的民警,我是北京来的作家。”
他对作家有些迟钝,对民警很敏感,瞪大眼睛问道:“派出所的?派出所找我干啥?!”
后面的女人也急了,提高嗓门儿喊:“你们找他干啥?”
看样子,这个女人就是骆尧松的媳妇了。屋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两个姑娘有些手足无措。我故作轻松:“干吗呀,不欢迎呀?像要把我们赶出去似的。没大事,今年是‘枫桥经验55周年,公安部派我下来采访,我来看看骆尧松。啊,也没什么可带的,买了一些水果。”
骆尧松瞅了一眼水果,似乎要站起来,我忙说:“你赶快吃饭……我坐一会儿就走。”
我就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坐在沙发上,跟那个小女孩儿攀谈起来。“你读几年级了?”
“初三。”
“初三了?作文写得怎么样?”
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不好……”
我当即给女孩儿讲解作文最简便的写作方法,这是我的强项。女孩儿狐疑地看着我,坐在一边的章立佳马上开始“敲锣打鼓”:“他可是大作家,很大的作家。”
我干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女孩儿,说网上可以查到我——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厚颜无耻地推销自己。女孩儿当即拿出手机上网百度,搜到了好多我的条目和照片,她兴奋地说了几句当地土话,我没听懂,但我看到骆尧松的目光显然没有了敌意。看来,我的免费作文辅导还是有效果的。
等骆尧松吃完饭,我坐到他对面:“你认识徐贤辅吗?”
他想了想,似乎没想起来。
我又问:“那你认识许根贤吧?我昨天见过他,他说还欠你一个人情,有一年你带着土特产专门去诸暨看过他。”
骆尧松愣怔一下:“许指导员?认识。”
“他本来要跟我一起来,被我拦住了,大热天的,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不方便。他让我代问你好。”
骆尧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好半天,才转头问我:“他多大了?身体好吗?”
“八十四岁,身体很好,惦着你呢,说你这个人其实很老实,人不错。”
骆尧松沉默了。看得出,他內心很矛盾。章立佳非常机灵,悄悄对骆尧松的外孙女说:“我们跟你姥爷说个事,你去楼上好不好?”
女孩儿很懂事地走开了。我看了一眼章立佳,朝她赞许地笑了笑。
骆尧松的妻子站在一侧,依旧用警觉的眼神瞅着我们。我开玩笑地对她说:“给倒杯水呗。”
茶水很快就端来了。其实我不是要喝水,就是想让她放松点儿。果然,倒了茶水后,她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了。
我试探着问骆尧松:“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小时候挺苦的。”
他像个孩子似的一脸委屈:“我母亲是个哑巴,我两岁的时候,她受不住父亲的打骂,改嫁了,我从小跟着姥姥。五岁的时候,姥姥去世了……”
因为激动,他的嘴唇有些颤抖,眼睛里含着泪花,看得出他对姥姥非常怀念。
姥姥去世了,他的童年也就结束了,他又被送回父亲身边。父亲性格暴躁,像对待一条狗似的打骂他,吓得他跑出家门,藏在生产队马棚的草堆里,饿了就去生产队食堂偷吃的,就这样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我问他,在学校是不是因为偷东西被开除了?他点点头,但没说什么,看样子是不想提这件事。我本来想问他“破缸而逃”的经过,这时也打消了念头。其实破不破缸并不重要。
骆尧松从缸里逃走后,在杭州、金华、上海、广州、江西等地流浪偷窃,先后被拘留三次、遣送十多次,还在少年管教所待了两年。一次次拘留和遣送,让他结识了不少“同行”,相互切磋技艺,窃技竟然越来越熟练,最终成为扒窃头目。
“在外面流浪,晚上住什么地方?尤其是冬天。”
他叹了口气:“哪里算住过,睡草垛、钻窑洞、趴马棚……吃尽了苦头。”
跟骆尧松交流后,我终于明白资料上的很多记载并不真实,骆尧松不愿意偷窃,渴望过一种稳定的生活,只是他那个暴戾的父亲让他一天也不敢待在家里。“我见了他,像见了老虎一样害怕,他经常用一根一米长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我。”
可资料上却说,父亲多次去寻找骆尧松,刚带回家又逃走了,气得父亲用水缸罩住他。按照这段文字的表述,父亲是恨铁不成钢了。骆尧松告诉我,他在金华少年劳教所蹲了两年,由派出所民警送回家,不料又遭到父亲毒打,只得再次逃走。
说到派出所民警,我问他:“你当时跟派出所哪个民警熟悉?”
他说了几次,我都没听明白,只好让章立佳翻译,终于听清了,是派出所民警杨钟湃。我问章立佳知不知道这位民警,她茫然摇头。后来我查到了杨钟湃的资料,他自1959年9月至1968年10月在枫桥派出所任职,后来调到诸暨市公安局政法科,早就因病去世了。
说到杨钟湃,骆尧松有些激动:“他人很好,对我特别照顾,去金华劳教所,是他把我送去的,从劳教所出来,又是他接我,把我送回家。他骑自行车带着我上一个大陡坡,我见他很费力,就跳下车子跟他说,你先骑车到我家,我自己回去,绝不逃跑,讲信誉。”
杨钟湃相信了骆尧松,骑自行车先走了,骆尧松也不食言,自己回到家里。可惜他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被迫又一次远离家乡,浮萍一般漂流。
两年后,他又被遣送回来。这一次,杨钟湃接受了前几次的教训,没把他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到了大队部,跟大队支部书记俞善昌商量如何发动群众,教育改造骆尧松。当时村里的群众对骆尧松有偏见,觉得一个小偷在村里,全村人都不安宁。有人说,狗改不了吃屎,骆尧松偷盗成瘾,留住人留不住心,早晚还要逃走。不过也有人觉得,骆尧松不喜欢在家里,主要是他父亲脾气太坏,打得太凶,他今年才十八岁,还是可以改造好的。俞善昌根据大多数群众的意见,决定这次不让骆尧松回家了,将他安排到大队养猪场里劳动,白天晚上都住在那里,由猪场负责人尉钦槎监督管教。同时,俞善昌还专门召开了社员大会,要求大家不要把骆尧松过去的丑事当笑话议论,更不要讽刺嘲笑他,大家要齐心协力教育帮助他。
大队猪场养了一头种猪、七头母猪,主要是为了卖猪仔。我看过一份资料,说骆尧松到猪场后不能吃苦,又跑过几次,好在负责猪场的尉钦槎是大队的“贫协”委员,给他讲旧社会悲惨的生活,教育他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活,为此骆尧松的思想受到了很大触动。其实呢,骆尧松说,到猪场后他一直安心劳动。民警杨钟湃把他送到猪场时,问他怕不怕苦,骆尧松说:“只要让我吃饱饭,不怕苦,什么苦都不怕。”
吃饱饭就是当时骆尧松最大的追求。
杨钟湃三天两头到猪场看望骆尧松,还叮嘱俞善昌和其他村干部要多关心骆尧松。“他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
在猪场期间,确实也有过波澜。钟瑛村的档案资料上记载,有一天,猪场来了一个陌生人,自称叫王铁表,要来买小猪。猪场负责人尉钦槎心里犯嘀咕,来买猪仔怎么也不带篓筐之类的工具?再看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更加怀疑,就去问骆尧松。骆尧松实话实说,这个人不叫王铁表,叫冯伯安,他昨天在街上“弄”了15块钱和一些粮票,约骆尧松再出去,还送了骆尧松一块钱和两张粮票。说着,骆尧松就把一块钱和两张粮票交给了尉钦槎:“我不要他偷来的钱,也不要跟他再出去。”犹豫了一下,他又说,“可是我怕他……”
尉钦槎立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大队书记和治保主任,民警杨钟湃也知道了,大家到猪场表扬了骆尧松,告诉他不要怕,以后要坚决跟这些坏人划清界限。钟瑛村的群众也给了骆尧松很多帮助,有人给他送吃的,有人把家里的书籍送给他看,有的妇女给他缝补衣服……对于从小缺少父爱母爱的骆尧松来说,这种关心带来的动力是巨大的。
1968年,骆尧松主动要求去生产队劳动。我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说“文革”期间猪场也没人管,乱糟糟的。“我想去生产队挣工分,年底能分些钱。”
“听说你去生产队后,住在一个品质不好的青年家里,又被他带坏了,有这回事吗?”
“没有。那个人没父亲,家里只有他和母亲,我跟他住在一起,他和母亲都很照顾我。后来杨钟湃去做我父亲的工作,说我岁数不少了,让他把老房子让给我住。父亲同意了,我就搬回老房子了。”
骆尧松在生产队很能吃苦,两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当了民兵班长。后来大队建了一个石粉厂,因为骆尧松会修理机器,他就被派到石粉厂工作。石粉廠三班倒,有些人晚上懒得去上班,让骆尧松顶替。“整个晚上他们不来,我就一个人顶下来,大家都夸我。”
1982年,骆尧松承包了石粉厂。“可我只承包了两年,后来就公开招标,被别人弄走了。那个人想请我跟他一起干,挣了钱平分,我有自尊心,不干!”
他使劲儿挥了一下手,很生气的样子。
我问他现在做什么生意,他摇头,说自己没做生意,就种了两亩菜地,老婆负责出去卖菜,每年能挣三万多块钱,加上政府征用土地的补助款每月1800元,老两口的生活还不错。“现在日子过得真知足,不用挨饿受冻了。”
骆尧松的女儿在外地,外孙女是他从小带大的。大概因为他的童年太苦,所以他对外孙女很宠爱。他已经给外孙女存了6万块钱,准备再存几万块,作为外孙女上大学的费用。他也给自己存了10万块看病钱,“以后得了病,要是10万块还看不好,就算了。”
突然间,骆尧松的妻子冲到我们面前,指着餐桌上的手机喊道:“你别说了,他们都录音了!”
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章立佳把她的手机放在了我和骆尧松之间。章立佳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收起手机。我正想着怎么跟骆尧松解释一下,没想到他有些激动地挥手让老婆走开:“我不怕!”又转头对我说,“我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真能写一本书。”
我点点头。显然,我获得了他的信任,他愿意向我敞开心扉,把憋了多年的话说出来。为了缓和气氛,我问骆尧松的老婆多大岁数,看上去她比骆尧松小七八岁。一问,果然小七岁。眼前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挺好看,怎么认识的?骆尧松说媳妇是江苏泰清的,她舅妈的一个亲戚在枫桥。骆尧松当时的情况,在本地找对象很困难,这位亲戚就通过他媳妇的舅妈,在江苏泰清帮他介绍了一个,可那个女的后来反悔,不嫁骆尧松了。
骆尧松说的这件事,我在资料上看过。当时骆尧松给了女方200块钱,女方反悔后,钱也不还了。时任枫桥派出所指导员许根贤得知后,跑到泰清帮骆尧松讨回了这笔钱。
相亲的时候,那位亲戚带着骆尧松在舅妈家见的面,赶巧他现在的媳妇去了舅妈家,见过骆尧松。那个女的虽然反悔了,他现在的媳妇却自愿到了枫桥。骆尧松似乎很无奈,摊开双手:“既然来了,也赶不走,就她了。”
“好传奇啊。”我问站在身后的女人,“是真的?”
她难得地笑了,有点儿羞涩:“结婚没给我买衣服,给了300块钱。”
说真的,她好眼力,嫁给骆尧松没嫁错。骆尧松受过那么多磨难,组建温暖的家庭后,一定会倍加珍惜。我问骆尧松:“你结婚的时候,父亲来了吗?”
“我叫他来吃饭的。”
“我看一些资料上说,他给了你100块钱。”
“没有,一分钱也没给,吃完饭就走了。我盖这栋楼的时候,他还来捣乱,把垒好的墙推倒了。”
“杨钟湃没参加你的婚礼?”
“他不知道。我结婚后专门去诸暨看他,给他带了喜糖。他很高兴……后来听说他病死了,我对他、对他真的……”骆尧松干涩的眼睛湿润了。这个传说中的“江湖大盗”,其实是一个懂得感恩的老实人,老实得连一句感恩的话都不会说。
时间很晚了,我起身告辞,临走前提出跟他合个影。他忙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拽了拽皱皱巴巴的上衣。我知道,他从来不跟别人倾诉自己内心的情感,我是他的第一个听众。
离开骆尧松家,借着昏暗的灯光走在古朴的小巷里,我心里有一股温暖在涌动。
四、一棵树的风景
见到周长康的时候,我立即想到了诸暨香榧国家森林公园里的那棵千年香榧树,它躯干硕大,枝叶茂盛,新果压着陈果,硕果累累,一棵树便站立成了一道风景。
我乘出租车去杭州政苑小区的时候,还是雨天。7月初的杭州,正是梅雨季節,随便从哪座山头上飘来一块云彩,就能落些雨水下来。
周长康在楼下等我,头发湿漉漉的,让我很不安。他带我上楼,楼内没有电梯,他家又在最高层,我爬上六楼已经气喘吁吁,他却胜似闲庭信步。我注意到,他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看样子经常锻炼。从他的相貌和走路的姿态,你绝对猜不到他的年龄。就在昨天,他刚过了九十一岁生日。
走进客厅,一位满头白发的女士从餐桌前站起来,放下手里的报纸,给我泡了一杯茶。这个年代,还有人能坐在家里认真看报纸,也算是一道风景。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一时有些迟疑。小时候,我称呼人就是看年龄,一般不会喊错,现在那套经验不灵了,看着年轻未必就是姐姐,很可能要喊奶奶。
周长康介绍说:“这是我女儿,老伴出门了。”
我松了一口气:“哟,你女儿都满头白发了。”
那边的女儿应道:“可不,都六十好几了。”
周长康住的房子有150平米,宽敞明亮。书房里面堆满了书籍,书桌上有一部电脑,还有一堆资料书,一看就知道电脑和书桌都处于工作状态。
我问:“晚上几点休息?”
“12点。有时候写东西,有时候看看书,或者上网。”
这哪里像九十一岁的人呀,跟他相比,我还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
1963年6月,第一批去枫桥蹲点的省委工作队中,就有省公安厅机要科的周长康。那时候公安厅的机要科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中央办公厅和公安部来的文件,都是经他的手呈送给厅长审阅。在工作队期间,他一直跟随在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吕剑光身边,承担了秘书的职责。工作队白天跟群众劳动,晚上组织干部、群众开会讨论改造“四类分子”的方式。由于谣传台湾要“反攻大陆”,一些“四类分子”似乎看到了希望,趁机兴风作浪,群众意见很大,强烈要求工作队逮捕一批、枪毙几个,杀杀他们的反动气焰。
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的敌我矛盾非常尖锐。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中,蒋介石和陈立夫、陈果夫的家族都是浙江的,宋子文虽然不是浙江人,但他的母亲倪桂珍是浙江余姚人。国民党高层中也有很多浙江人,他们跟官僚资产阶级相互勾结,在浙江有十分雄厚的社会基础。如果你去过德清的莫干山,就很容易明白浙江在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那里集中了民国期间各大豪门的宅邸,真可谓一座莫干山,半部民国史。据不完全统计,新中国成立初期,浙江全省有国民党、“三青团”成员44.87万人,普通军、政、警、宪人员18万人,“中统”和“军统”特务1.5万人,各种反动会道门成员4.6万人,地主19万户,还有其他各类流氓恶棍8万人。他们当中的一些反革命分子,跟占领沿海岛屿的国民党土匪、特务相勾结,策划反革命暴动,企图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
中共浙江省委认为,发动群众、巩固基层政权、改造“四类分子”刻不容缓。省委工作队深入农村,把发动群众的工作放在第一位。省委要求工作队实事求是,把党的政策交给群众,把群众讨论的原话交上来,不要断章取义,不要归纳总结,不要想当然,要原汁原味的群众语言。因此,晚上组织干部、群众讨论的时候,大家畅所欲言,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说的。
“每天晚上都要组织群众开会,不少群众带着笔记本,把讨论的内容都记下来了。当时我就想,枫桥这个地方有文化底蕴。”周长康说。
就这样,工作队从群众中收集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为制订下一步工作计划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文革”期间,浙江省副省长王芳(刚从公安厅长提升为副省长)和公安厅长吕剑光被押送北京关押审查,周长康、徐贤辅等人在杭州被关押了三个多月,“造反派”指责他们搞的“枫桥经验”是修正主义黑样板、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典型。“当时公安厅关押了不少人,我们每人一个房间,门口站着解放军战士,房门和灯都要通宵达旦地开着。”
混乱状态持续到1971年。这年春天,第十五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周恩来总理到会传达了毛主席对公安工作要一分为二的指示,并指出,新中国成立以来,人民公安工作是毛泽东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同时严肃批评浙江省公安机关军管会的某些领导对浙江公安的污蔑。会后,由毛主席批示“照办”的第十五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纪要中,再次肯定了“枫桥经验”。
全国“十五公”以后,浙江省许多被迫害的公安干部得到了平反,周长康和徐贤辅等人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1974年10月28日,毛主席批示,王芳、吕剑光是好同志,应该解放,此二人我很了解。终于,在北京关押了多年的王芳和吕剑光等人获得自由,回到了浙江。
1977年,吕剑光调任公安部副部长,周长康跟随吕剑光去了北京,在公安部办公厅调研处工作。到1980年前后,“四类分子”的帽子都摘得差不多了,公安部内就有一种说法,认为“枫桥经验”过时了,不宜再提。还有人说“枫桥经验”是“左”的产物,应该彻底抛弃。周长康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枫桥经验是怎么诞生的,毛主席之所以树立‘枫桥经验的旗帜,就是为了纠正‘左的倾向。”
周长康心里郁闷,干脆请了半个月的假,跑到枫桥蹲点调研,想搞清楚“枫桥经验”在基层到底还有没有作用。调研结果让他很兴奋,“枫桥经验”不但不能放弃,还要大力推广。他根据自己调研的情况,写了一份题为《关于继续推广“枫桥经验”的建议》的报告,详细介绍了“枫桥经验”在枫桥发挥的巨大作用,用事实说话,论证了推广“枫桥经验”需要纠正的几个认识问题。
这份报告呈给了蔡诚、凌云等部领导审阅,得到了认可。凌云副部长在报告上批示:“这一期《人民公安》就有这方面文章。”
周长康呈送调查报告的日期是1980年3月15日,就在几天前,3月10日,枫桥区委起草了《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我们是怎样坚持“枫桥经验”的》一文,文章指出,在阶级状况发生根本变化后,坚持“枫桥经验”要从过去监督改造“四类分子”为主,迅速转移到帮教改造违法犯罪人员上来。
由于心里惦记着枫桥,自己又不适应北京的生活,經上级批准,周长康又调回浙江省公安厅,担任治安处处长。1993年,在“枫桥经验”诞生30周年之际,时任绍兴市公安局局长应勇(现为上海市市长)打电话让他去绍兴组织“枫桥经验”研讨会。“枫桥经验”35周年时,时任诸暨市公安局长金伯中又打电话让他去诸暨组织研讨会……
从1963年至今,他去了枫桥多少次,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觉得现在枫桥派出所各项改革做得很好,与过去相比跨度很大,原来是以打击犯罪为主,现在是打防结合,把预防放在第一位。过去民警为了完成破案指标,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到群众中去,离开了群众,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枫桥镇这些年变化太大了,有些地方我都找不到了。原来‘枫桥经验就在枫桥红火,现在是遍地开花,绍兴、湖州、台州、金华、义乌……不仅在浙江,在全国各地都有‘枫桥经验开花结果。”
我感慨地说:“你为‘枫桥经验的推广作出了很大贡献。”
他摇头:“你采访金伯中了吗?贡献最大的是他,你一定要采访他。”
金伯中现任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在采访过程中,我经常听到这个名字。有人说,没有金伯中的执着,“枫桥经验”在某些地方会大打折扣,他对研究、总结、推动和践行“枫桥经验”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记得刚到杭州的时候,有一天在省公安厅采访史志办主任,突然一位女士走进会议室,要找史志办主任说几句话,听说我是来采访“枫桥经验”的,竟然站住不走了。史志办主任忙介绍说,她是诸暨市公安局政治处副主任,叫周颖,正在枫桥派出所布置“枫桥经验”的展览室。过两天我就要去诸暨和枫桥,正需要知根知底的人,我忙说:“遇到专家了,我过去的时候一定会麻烦到你。”
她摆手:“我算什么专家,金厅长才是专家,我跟你说,我现在都成‘金粉了。以前真不知道,这次金厅长下去调研指导工作,跟他聊‘枫桥经验,我都傻眼了。我曾在枫桥派出所干了八年,对枫桥居然不如他熟悉……”
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讲述,我就一个印象,这个金伯中的魅力真大呀。其实在见到周颖之前,我还听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过金伯中,他就是去飞机场接我的浙江省公安厅治安总队副总队长沈秋伟。他告诉我,要了解“枫桥经验”,一定要采访金伯中,金厅长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有理论有实践,既高屋建瓴又接地气。
现在,类似的话从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分量就更重了。他说金伯中能够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研究出“枫桥经验”的新形式,推动了“枫桥经验”的发展。
“你现在还去枫桥吗?”
“去呀,这些年‘枫桥经验创新发展很快,需要不断调查研究。”
周长康前些日子联系了浙大的几个教授,又去了枫桥实地考察,准备出版一本书,已经写出了一万多字的提纲。过去几年,周长康出版了几本书,都是写“枫桥经验”的,他是“枫桥经验”诞生的见证者,也是宣传者和推动者。
提到写书,周长康的热情很像一个文学青年。他详细介绍了每一章的主要内容,讲了半个多小时。其实,他具体讲了些什么,我并没有真的听进去,但他的表情让我着迷,让我感动,那是投入的表情,沉醉的表情。也许,这就是“枫桥经验”的魅力!
像周长康这样的老人,我还采访了许多,他们曾经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坚持用“枫桥经验”化解矛盾,为巩固基层社会治安、构筑和谐社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晚年,他们依旧心系“枫桥经验”,用行动散发自己的光和热。
曾任绍兴市委常委、公安局长的傅缨就是其中一位。1968年他被分配到绍兴市公安局当民警时,正赶上公安机关的工作队去枫桥蹲点调研,他跟着老民警下去,一住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对他后来理解和运用“枫桥经验”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从基层干部、群众身上学到了很多化解矛盾、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告诉我说:“后来差不多每年都要去枫桥待三个月,都是在农忙季节下去,可以一边劳动一边跟群众聊天,而且农忙季节容易产生各种矛盾,可以找到很好的范本。”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各种社会矛盾渐渐凸显,出现了很多新问题新情况,公安机关忙得团团转。傅缨说:“那时候公安部搞了很多专项行动,前面的还没搞完,后面又有新的项目,只能疲于应付。”
此时,傅缨担任绍兴市委常委、公安局长,他觉得不能这么被动下去,必须掌握工作的主动性,于是他向绍兴市委书记汇报,要走出办公室,蹲到枫桥研究新问题。1989年2月,傅缨带着局机关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去了枫桥,调查分析“枫桥经验”的新发展,探讨了近些年枫桥治安能够持续稳定的内在原因。1990年2月,他又带领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等十几个人组成的工作组,分头去了枫桥镇附近的七八个村子蹲点,白天跟群众一起劳动,晚上凑在一起汇报各自的收获,研究问题,历时两个多月。“那时候,每个人都很兴奋,都觉得自己挖到宝贝了,觉得早该到枫桥来调研了。”
蹲点期间,绍兴市委副书记到枫桥看望傅缨,询问调研情况,傅缨感慨地说:“就像发现了金矿一样,我们都很兴奋,一定要挖掘出来。”不久,这位副书记调离了绍兴,临走时还特意叮嘱傅缨,一定要把挖到的“金矿”保护好、利用好。
当时枫桥区的区委书记叫楼志浪,他对傅缨的这次蹲点调研印象深刻。楼志浪原是诸暨县计经委副主任、党工委书记,改革开放后,枫桥急需发展经济,1989年3月,组织上就把他派到枫桥了。枫桥区15个乡镇,向来是诸暨县领导最重视的地方。楼志浪去枫桥不久,傅缨就带着工作组来蹲点了。楼志浪说:“持续不断的专项行动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改革发展中出现的各种社会矛盾非常突出,到底该怎么办?傅缨带队下来就是找出路的,这跟我们枫桥区委想到一起去了。”
楼志浪跟傅缨密切配合,对枫桥区创新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进行了总结,认真探讨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解决社会矛盾的新思路,形成《依靠群众管治安是维护社会治安根本——枫桥区坚持和发展“枫桥经验”的做法》的调查报告,以及18个典型材料,为后来的“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的新时期“枫桥经验”提供了很多例证。
这份调查报告很快引起了重视,国务委员王芳听取汇报后指出,“枫桥经验”实质上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典范,在新形势下仍有推广意义。公安部宣传局联合《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法制日报》、《农民日报》、《人民公安报》、浙江电视台(受中央台委托)等新闻媒体,组成记者采访团到诸暨深入采访。随后,原公安部副部长王文仝也到枫桥实地考察“枫桥经验”的推广、落实情况,形成《对学习、推广“枫桥经验”的几点认识》的调查报告,认为“枫桥经验”至今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充分依靠基层广大干部、群众维护社会治安,就是走中国式的公安工作道路,应当引起全国各级公安机关和公安部的足够重视。为此,时任公安部部长陶驷驹专门作了批示,对这份调查报告表示肯定。
1991年11月,第十八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枫桥区委书记楼志浪作为全国唯一的基层党委代表被特邀出席会议,也是唯一不穿警服的代表。会上,他介绍了枫桥区坚持和發展“枫桥经验”的做法。谈起这次会议,楼志浪非常激动:“小组讨论的时候,我跟陶驷驹部长分在一个小组,陶部长单独问了我很多问题,对枫桥非常关心。”
回忆起自己在枫桥区工作的那段时光,楼志浪很自豪。枫桥区委当时才15个人,包括文书,负责15个乡镇,单靠自身力量肯定不行,关键是组建了一支过硬的队伍,其中就包括各村治保主任。他形象地打了个比喻:“利用‘枫桥经验抓基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就看谁抓得到位,如同打拳,这一拳打出去,不到位或者力度不够,效果就差远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楼志浪调任嵊州县县长、嵊州市委书记和金华市委常委、公安局长等职,无论在哪个工作岗位上,他坚持推广“枫桥经验”,并随着时代的发展,在实际工作中探究“枫桥经验”的新思路。他说:“‘枫桥经验就是方法问题,正因为是方法问题,所以常抓常新,各个时期都能用。‘枫桥经验的基本方法就是群众路线。抓社会基层治安整治,群众不是旁观者,而是主力军,他们是参与者,也是综合治理成果的享受者。矛盾不上交不是目标,而是结果,是正确解决矛盾之后获得的果实。”
在嵊州担任市委书记期间,他要求政府工作人员每人都要有一本“民情日记”,每周不少于两篇,考评干部的时候,就看他们的“民情日记”,看他们解决了多少问题。“一篇日记就是一个问题,每个干部一年至少可以解决几十个问题。群众的事情没有大小,比如,在你的建议和协调下,解决了一座桥梁的畅通问题,或是一袋米一袋面的问题,这都是群众急需的。说得直白一些,我们的干部就是要解决群众过河的桥或者船的问题。你下去了,在群众面前,你就是党就是政府,就是一面旗帜!”
楼志浪觉得,要让“枫桥经验”在各地推广,必须解决一个机制问题,要有制度作保证,无论哪个领导和干部调离,继任者都要承上启下、坚定不移地继续推进“枫桥经验”,这样才能常抓不懈。
现在,楼志浪担任浙江省委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领导小组主任,依旧在坚持和研究“枫桥经验”。2015年9月,他跟傅缨等一些当年在枫桥蹲点的老同志回到枫桥镇,重走当年调研的村子,感受新时代的“枫桥经验”在基层社会综合治理中发挥的巨大作用。
我突然想,如果一棵树能够站立成一道风景,那么一片森林就能够站立成中国基层社会综合治理的坚固长城!
五、重整河山一书生
谁都没有想到,枫桥派出所恢复后的第一任指导员,竟然是个书生,而且从来没有穿过警服。他叫许根贤,1951年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后担任小学校长,1957年被打成“走资派”隔离审查,后来去了诸暨县档案室混日子,算是县政府的临时工。突然有一天,天上掉馅饼砸在了许根贤头上,他被任命为枫桥派出所指导员,穿警服、挎盒子枪,扛着派出所的牌子,乘坐公交车去上任了。
寻常无奇迹,时势造英雄。
2018年7月5日,我在诸暨采访了“一介书生”许根贤。他家狭小的客厅里,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了几种水果、几杯清茶,旁边一台坐式电风扇嗡嗡转着,诸暨市公安局的周颖和张琼、枫桥派出所民警章立佳都围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传奇人生。比他小一岁的妻子一直站在他身后细心听着,像一个崇拜他的小学生。
由于历史的原因,“枫桥经验”在诞生、总结、创新和发展的过程中,公安机关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65年6月的第十四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上,参加会议的全体代表人手一份“枫桥经验”资料,浙江公安代表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彭真等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然而,会议召开不到一年,“文革”开始了,浙江的“造反派”污蔑源于公安的“枫桥经验”是“复辟资本主义的黑经验、修样板”,叫嚣“枫桥经验”批不倒、批不臭,公检法就砸不烂。“造反派”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取代了基层公安机关和治保组织,关押、揪斗枫桥区的共产党员、治保干部和骨干群众两千多人,枫桥派出所的公安民警全部被调离解散。1971年春天,第十五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共中央批转的《全国第十五次公安工作会议纪要》给全国公安机关和“枫桥经验”平反了,一扫五年的“冰雪严寒”。枫桥区撤销了“群众专政指挥部”,重新挂起枫桥派出所的牌子。
1971年9月3日,许根贤正在档案室整理资料,诸暨县委常委、县人民保卫组组长、县公安机关组组长李保庆突然走进档案室找许根贤谈话,他严肃地说:“现在组织要交给你一个新任务,去枫桥派出所担任指导员。”
许根贤有些懵:“枫桥哪里还有派出所呀?早被砸烂了。”
“上面决定了,派出所重新挂牌。”
许根贤还是不明白,自己当老师出身,哪会破案呀?怎么会派他去派出所,还是指导员?李保庆解释说,组织上觉得许根贤是秀才,文气又稳重,适合指导员的位置。“让你去不是破案的,破案的事情交给所长,你以前是老师,会搞文字工作又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再过两年,要在枫桥召开纪念‘枫桥经验诞生10周年的大会,你的任务就是去枫桥教育人、改造人,争取再挖掘总结出一批排除干扰、高举‘枫桥经验的旗帜、依靠群众加强专政的典型经验。这是一项极其光荣的任务。全县有24名警察编制,给你们所5个,你们所长是一位具有丰富群众工作经验、干劲大、办法多的老政法干部,以后再给你们配备三名有文化、有革命干劲的年轻人。”
教育人确实是许根贤的强项。只是这身份转变得太突然,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当警察。就这样,许根贤被推到了中流砥柱的位置。
第二天他就跑到枫桥区,找到了枫桥派出所的老办公楼,此时派出所已经变成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他走进去对里面的人说,我是新来的派出所指导员,派出所要恢复了,你们抓紧搬走。
过了两天,李保庆告诉许根贤,说可以去领衣服领牌子了。许根贤试穿警服的时候,身上的便服也没脱,就那么皱皱巴巴地套在外面。9月份的天气还很闷热,很快就一身汗水,他倒觉得挺爽。只是帽子小了一點儿,他要求换了一顶。
然后,李保庆把一块两米长、一尺多宽、白底黑字的派出所木牌子交给了许根贤,还给他发了一把盒子枪,对他说:“你的东西都齐了。”
许根贤把警服套在便服外面,扛着派出所的木牌,挎着盒子枪,直接坐公交车去了枫桥派出所。他的讲述听上去像小孩子过家家,这么重大的事情、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交接完了,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恐怕不会理解。“当时我扛着牌子上车,车上的人都看我,我害怕自己不像个警察的样子,就拽了拽盒子枪,使劲儿挺直腰,拉出个架势来。”
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小品《主角与配角》中陈佩斯跟朱时茂互换服装后的造型。当然,许根贤穿上制服的形象一定比小品里的陈佩斯强多了。只是这种转换真的跟演戏一样,一夜之间,文质彬彬的书生成了派出所指导员。
许根贤先去枫桥区委报了个到,然后赶到派出所的老房子。当初大门口悬挂木牌的钉子还在,他就把扛来的派出所牌子挂了上去。“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还没走完,看到许根贤挂牌子,主动上来帮忙。
“不知道是谁有照相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许根贤指着一本书上的照片给我看,“我当时很激动,觉得使命重大。”
黑白照片上,许根贤站在刚挂牌子的派出所门口,扎腰带挎手枪,双手背在身后,精神抖擞。这张照片弥足珍贵,是历史的见证,记录了枫桥派出所恢复后的第一个脚印。后来,我在枫桥派出所的纪念馆里又见到了这张照片,许根贤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人物——派出所恢复后上岗的第一位公安民警。
我问许根贤:“你穿上警服之后,没回家打个招呼?”
“来不及打招呼,直接去了。”
“阿姨知道你去派出所当指导员了?”
“不知道,我后来打电话给她,说我最近有新的工作,很忙,过些日子再回家。”
“你去派出所待了多久才回家的?”
“两个多月。”
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他也真能沉住气,穿上警服竟然没跟妻子见一面。
许根贤说:“我也想穿警服回家给老婆、邻居和亲友看看,我这个被批斗的走资派翻身了。可真没时间,到枫桥的第二天,所长严茂才也来报到了,我们俩光杆司令就商量怎么开展工作。”
到了枫桥才知道,浙江省军管组在枫桥派出所重新挂牌之前,已在枫桥区探索、总结“枫桥经验”了。许根贤立即跟省军管组接了头,得知他们是带着中央的意图而来。1971年3月,经毛主席批准,中共中央转发了《全国第十五次公安工作会议纪要》,重新肯定了“枫桥经验”。与此同时,浙江省第十五次公安工作会议在杭州举行,诸暨县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诸暨县公安机关军管组的代表在会上介绍了枫桥区七年来坚持依靠群众、监督改造“四类分子”的经验,得到了会议的肯定。会上明确,要以纪念“枫桥经验”诞生10周年为契机,再度掀起学习、宣传、推广、落实“枫桥经验”的热潮。“我当时想,既然‘枫桥经验得到了上面的肯定,我们心里就有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