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惠龙
◎ 蓝靛果
第一次看见蓝靛大约在四十年前,在贞丰县境内。我看见路边一种草本植物,有两、三尺高。茎,成对地分枝;叶,也相对而生。叶杆翠绿,花冠紫色,很香。花茎出奇的长,出奇的优雅,给人一种富贵感,十分抢眼。
我好奇地问同行的贞丰老童,这漂亮的花是叫什么来着?老童说:“野蓝靛。”
到了者相,我们去了一户靛农家。
靛农六十多岁了,身板硬朗,谈吐利索。
他说,蓝草染布,最重要的是看你放多少石灰,石灰少了,染不上布。石灰多了,染出的布是淡灰色,不光亮。好的蓝靛是深色带紫红,染出的布黑里透红,好卖。蓝草的染色,最好是揉染,把蓝草叶和布揉在一起,揉碎蓝草叶,颜色就浸透了布,再晾。染蓝不需要抢季节、赶时间。蓝叶收割后,先制成蓝靛,染色时再发酵,一年四季都可以做。
老童问他:蜡染很爱掉色?
他说,蜡染蓝色的地方爱掉色,不过洗掉了浮色的蜡染就清丽了,好蜡染都这样,一句话,好蜡染不怕洗。
我们来到他的小作坊。边走边听介绍他的制作工艺。他是用二片木板,镂成细花,夹着布,灌蜡,然后取布,放进蓝桶,让布受蓝。再煮布,去蜡,斑花就现出来了。
我们看到他制作的蜡染,蓝色是主调、基调,图案多数是自然纹和几何形纹。自然纹中多为动物植物纹,如龙纹、蝴蝶纹、鸟纹、鱼纹、山雀、蝙蝠、鱼、花草,他对自然纹的描绘很大胆,有些动物只见轮廊或部分肢体,有些互不相干的动物、植物又奇妙地组合在一起。龙纹形似蛇体,或盘旋,或舒展,头部有锯齿纹。这些图案都是他手工绘画的,明快、质朴,有风格,有创意、有一份灵性。几何形纹多是自然物的抽象化,螺纹、云纹、太阳纹。我有点吃惊,这抽象,可能是想象驰骋,抑或是无师自通?老童看我在抽象图案前有点纳闷,就说,布依族都习惯用几何图案。
离开这位民间艺术家时,我心生敬佩。
回到贞丰,晚饭桌上,老童给我摆了个民间传说。他说这个《蜡染歌》传说,来自苗族古歌:
从前,有一个聪明的苗族姑娘,并不满足于衣服的单一色彩,巴不得她的裙子也有各种花卉,但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一天,姑娘看着一簇簇鲜花发楞,不知不觉中昏昏入睡。朦胧中有一个衣着漂亮的花仙子把她带到了一个百花园中,园里有无数的奇花异草,姑娘看得入迷,连蜜蜂爬满了她的衣裙也浑然不知。等她醒来一看,低头一看:花丛中的蜜蜂真的在她的衣裙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蜜汁和蜂蜡。她只好把衣裙丢进靛蓝桶中,想重新把衣裙染一次,覆盖掉蜡迹。过了一会,她拿裙子到沸水中去漂清浮色。当姑娘从沸水中取出衣裙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衣裙上被蜂蜡沾过的地方出现了美丽的白花,她喜出望外!从此,大家照着姑娘的方法,也都染出了花样繁多的花布。从此,蜡染就在苗族、布依族中流传开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历史学家以传世的和出土的蜡染实物证明,蜡染在唐代就盛行的。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三色蜡染、日本正仓院所藏的“对树象羊蜡缬屏风”,都是唐代遗物。考古还发现了宋代苗族点蜡幔及鹭鸟纹彩色蜡染衣裙。
时光大步流星,蜡染鲲鹏展翅。古老的蜡染艺术成了民族艺术奇葩。
而今,苗族妇女,她们头巾、围腰、衣服、裙子、绑腿,绑腿,都是蜡染制成,他们的伞套、枕巾,饭篮盖帕、包袱、书包、背带等也都使用蜡染;还有的苗族妇女把蜡染花纹装饰在衣袖、衣襟和衣服前后摆的边缘,她们背孩子的蜡染背带,点染得精巧细致,除蓝白二色外,有的还加染上红、黄、绿等色,成为明快富丽的多色蜡染。
蜡染与大机器流水线生产迥异。流水线生产的产品是批量的、划一的、雷同的;蜡染图案设计都是人工用手一笔一笔、一针一针绘出来的。它是个性的、独立的、创意的和灵性的。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比如,将锦鸡的尾巴画成一束蓓蕾,将公鸡冠画成一朵花,或一株石榴,或一只桃子;将鸟的身躯画成鱼的身躯,将鸟的翅膀画成蝴蝶的翅膀。都是通过他们的观察、体验,并融入自己丰富的想象创作出来的。 这些夸张、变形、奇妙组合的手法,充满了天真烂漫的童稚之趣。远非批量生产的能比。
因此,蜡染先天就是文化的,蜡染形成了自己的蜡染语言,自己的蜡染谱系。它是生命沃土,是天人合一。
大量的蜡染,以蓝色为主调的裙裾、门帘、窗帘、手帕,引人无穷的悬想。蓝是三原色之一,在视觉上给人的感觉平淡,宁静而幽远。贵州山水的怀抱,造就了一种平和、自然。
我赴美国、新加坡公干,带的礼品,就是贵州黔粹行漂亮的少数民族蜡染。在新加坡的书展上我们展出了贵州系列的绫裱牛角酒、绫裱芦笙蜡染壁挂以及蜡染领带、蜡染围巾、蜡染披肩……,颇受青睐。
这时候,不失时机地涌现了有眼光、有修养、有文化、有历史感的年轻的蜡染收藏者。我目睹了一位80后的俊男阿业的蜡染收藏品,有清末民初贵州独山布依族绣、挑;有民国时期贵州望谟布依族的刺绣;有民国时期贵州贞丰苗族的数纱绣;有民国时期贵州惠水布依族的枫香染;有1920年代,广西壮族拼布被面;1920年代,贵州镇宁苗族的数纱绣;有1930年代,贵州平塘毛南族的拼布;有1930年代,湖南通道县侗族的织锦……面对这些历史蜡染瑰宝,血脉炫动,灵魂震撼!怎么评价它的艺术价值、历史价值,都不为过。
这些收藏,与时光同葳蕤,与日月相生辉。
我40年前在贞丰者相拜见的那位老靛农,不知是否还在人世?他们所构建的蜡染传统,滋生着、派生着、嬗变着、升华着。
穿过时光隧道,蜡染之蓝,静静地、久久地有与我们这个民族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