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村子的上空旋着一群鸽子，淡黄的日光洒在街上。刮来一阵风，几片杂物在空中舞了半天，终于无力地落了下来。天气忽然由燥变冷，使人感觉要下雨的样子。剃头匠王二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看了看天，就又缩回去了。张麻子的闺女今天要出阁，噼噼啪啪放了一串鞭炮，招惹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菊花也站在街上看热闹，见天要下雨，就跑过去帮她娘收拾摊子。

菊花娘在街头摆了个摊子，卖豆腐脑，两角钱一碗。两个收狗皮的外乡人正喝得满面通红，嘴里骂咧咧地诅咒这鬼天气，说天旱成这样子老下不来雨，尽他娘的骚扰人。果然天上落下豆大的雨点，众人作鸟兽散纷纷往屋檐下跑。雨只下了一阵儿，地皮还没湿透，天又开始放晴了。菊花娘见菊花站在身后，白了一眼说：“不在家里待着出来干什么？丢人现眼的。”菊花不服气地斜了她娘一眼，鼻子一哼，仰着脸转身悠悠荡荡朝家里走。

街头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耍，菊花从兜里摸出几块口香糖，蹲下身说：“叫姑，叫姑给你糖吃。”娃子的小手还没伸出来，那边娘们堆里就站起个女人来，喊：“娃，快过来！”娃们就听话地跑过去了。菊花十分扫兴，但也没理会，继续往家里走。隐约听到后面在嘀咕：“鸡，在外面当鸡。”菊花呸了一口，心里骂着：你妈才是鸡哩。

转过街口，菊花看见村长从那边走过来，手里握着几棵香菜和大葱。菊花叫了声：“叔。”村长说：“菊花，正好找你呢，能不能再借三十块钱用用？”菊花问：“村里又来客人啦？”村长叹口气，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咱村越穷，计划生育工作队越到咱村来，这不，今天来了，又不走了。”菊花从兜里掏出一张伍拾的，递过去说：“叔，有急用的时候，跟我说声就是了，我只看俺叔你的面子。”

村长十分感谢，他清楚菊花的心意。半月前，是他去县城亲自把菊花接回来的。两年前，菊花到县城打工赚钱，有人看见她在一家饭店里招揽客人。后来被公安局查着了，一时闹得县城沸沸扬扬的。菊花也被拘留收审。那天村长去接她回来，她一抹鼻涕一抹泪，说：“叔，我就这样回家还有脸见人吗？”村长安慰说：“能知错改错就不容易，往后尽管把腰挺起来，路还长着呢。”菊花觉得村长人不错，从心里感激。

此时村长手握着钱，嗫嚅着说：“这真是没办法了。”菊花看村长那熊样心里又觉得好笑，村里的情况她清楚，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外出打工。于是嘴里说：“叔，我愿意为咱村里办点好事。”村长忽然眼睛一亮。菊花说：“咱这穷山沟沟，窝囊了多少小青年，为啥不到外边谋出路？我认识咱县外经委主任，听说南韩新加坡要通过他们招收一批打鱼的，每年三万多呢！”

村长半信半疑，三万元是个天文数字，村长想村里没啥副业，能为村民谋出路也算是好事一桩吧。于是瞪大眼，问：“真的？”菊花说：“还会有假？如果相信我，这事包在我身上。”村长相信菊花有这本事，于是说：“谢天谢地，这事真办成了，你可为咱村办了件好事哩，我今晚就在喇叭上广播。”菊花说：“别，我先去外经委联系一下，等妥实了再广播也不迟。”村长喜笑颜开，说：“行。”

菊花心情格外爽，因为难得村长能看得起自己。一路上哼着小曲回家，碰着了王好。王好上下打量着菊花，说：“哎呦，多日不见，漂亮多了。”菊花就优雅地站在王好面前，更显出不凡的姿态，问：“是吗？”王好挺神气的样子，低头嘿嘿两声，然后抬起头，深情地说：“俺可惦着你呢。”

菊花心里一阵感动。她和王好是同班同学，很了解他。王好曾寫信给菊花，表示过爱慕之情，被菊花拒绝了。今天王好一说这话，菊花倒心中内疚，觉得以前错怪人家了，其实王好这人也不赖呢。菊花看看四周无人，说：“到俺家坐会儿吧。”王好也没客气，就跟菊花进屋了，问：“你妈呢？”菊花说：“卖豆腐脑去了。”

菊花进了屋，让王好坐在凳子上，拿起梳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随口问：“王好，你真的惦记着俺？”王好望着菊花的俊脸蛋，早耐不住了，脱口而出：“撒谎是小狗。”“你愿意跟俺过一辈子？”“愿意，愿意。”王好激动地站起来攥住菊花的胳膊，声音颤抖着。

王好手脚就不太老实。菊花拒绝说：“别这样……”俩人就在凳子上坐下，谈了会儿正经话，菊花说：“俺妈要回来了，要骂俺的，你走吧。”王好依依不舍的样子。菊花温柔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走吧，嗯？”王好就嘴对着菊花的脸蛋亲了一下，悻悻地走了。

菊花每天都在家里待着，她娘不许她出门。王好几乎天天来，来了就要求那个。菊花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由他去……事毕，菊花正经说：“王好，俺已经是你的人了，俺和你好，是因为俺名声不好你不嫌弃俺，你以后可要真心真意待俺好。”王好点点头说：“那个自然。”菊花说：“咱这地方穷，你又没事干，要不你去买辆车吧，买辆农用运输车。”王好眉头一皱：“哪买得起？得两万多块呢。”菊花说：“不要紧，我有。”王好乐得蹦起高来。

菊花娘回家，菊花就将为村里招工的事对娘说了。菊花娘不同意她到城里去。菊花没办法，只好让王好捎信去。

这天，县外经委的人来了。外经委主任一副笑脸望着菊花，菊花白了他一眼，说：“快办正经事吧，俺村的小青年太多了。”菊花就领他们来到村委，找着了村长。村长热情接待了。主任说：“这次招工出国都是要签合同的，期限三年，三年工资十万元。”村长张大嘴巴，要抓话筒，主任又说：“不过名额有限，只能招十名，还要检查身体。”

下午，村委门前挤满了人，许多小青年争着报名。因名额有限，菊花家里也挤满了人，张大妈、唐二婶，连平日看见菊花就翻白眼的巧嘴二姑也求菊花帮忙说情，能把她们的儿子招收上。菊花只得求情主任，名额终于宽限到十五名，但必须身体棒。

办成了这桩事，菊花心中高兴。菊花娘也觉得脸上光彩，整天也不对菊花骂骂咧咧的了。王好和菊花的关系也明确了，菊花娘想，女儿大了，有个主儿倒不错，省得整日焦心。

王好买了辆“黑豹”农用车，整日开到镇子岔路口拉客，每天也赚个三五十块的，有时菊花也跟在车上。

晚上，人们都在街上闲聊，清凉。因为这个村子的电视接收条件差，图像总是不清，说还不如到街上坐会儿散心，都抱怨这个穷村子，连个闭路都安不起。王好每晚这个时候就过来了，有时领菊花出去，也不避嫌。人们也没议论的。这样断断续续的日子就溜过去了。转眼到了八月。

立秋过去了，天气依然燥热。山里的玉米早已收穗放缨，大豆也腿肚子高了。菊花依然在家里待着，有时候到镇上看看王好的生意。王好不比从前了，洗掉了一身的寒碜，经常出入各家饭馆，镇里人无不咂舌头：“牛逼。”

出国打鱼的那些小青年一直无音讯，好在是县外经委组织的，人们比较放心。这天，忽然唐二婶家的大小子跑回来了，唐二婶家的大小子是第一批走的，回来时衣衫褴褛，门牙还掉了两颗，叫苦连天，说在船上打鱼不是人受的，每天只给一瓶矿泉水喝，干二十小时的活，动辄就挨揍，简直在服苦役。那天船在香港靠岸后，他趁机逃了出来，躲在垃圾箱里。后来遇到一位好心的港胞，在中国驻港有关部门帮助下，回到了内地。扒火车三天三夜回来了。

听了唐二婶大小子的诉说，村里炸开了锅，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在外边受罪？纷纷找村长，要村长出头儿，通过外经委跟孩子们取得联系。村长从来没经过这种事儿，也挠头抓瞎，就找菊花。菊花和村长一起找到外经委。打鱼的船在海上作业，行无定处，想通过两国关系也联系不上。

外经委的人听了村长和菊花的诉说，摇摇头说：“不会吧，出国打工卖力气是事实，以后通过双方关系慢慢交涉吧。”村长和菊花无奈回来了，和大伙说了也没用，大伙还是放心不下，隔三岔五就找村长要人，有时还组织人一起到外经委闹，还有的在菊花背后指桑骂槐。村长从心里草鸡了，整天上门找麻烦的人不断。菊花觉得这件事办得很糟，对不住大伙，也不大经常出来。

王好已好多天不来了，菊花在家里待着，心情很烦躁。

菊花来到村长家里，村长忙站起来说：“你坐。”一会儿，菊花闲聊说：“叔，今年山上的庄稼长得很糟呢！”村长嗯了声，自顾理他手中的槐条子，要编筐的样子，头也没抬。屋里充满了槐条味儿。菊花终于说：“要秋收了，我能搞到优良麦种。”村长沉吟半晌，说：“算了吧。”菊花认为村长不相信，说：“真格的。”村长说：“我知道。”又说，“菊花你这是何苦的呢？上次那码事还不够搅心的？如果是好麦种，行；倘若掺了假的，吃不了你也要兜着，我劝你别清闲日子不过，算了吧。”

菊花心里闷闷的，一肚子委屈。她想起了王好，已好几天没见到王好了。

王好家的街门关着，“黑豹”车停在门旁边，菊花知道王好在家里。菊花推了下门没推开，隔着门缝看到窗内两个人影在闪动，就双手“嘭嘭”敲门。一会儿王好出来开门，满面通红，见是菊花，吃了一惊，嗫嚅着：“是你？”菊花单刀直入问：“王好，你在家做什么？”径直闯进屋里，见床沿上坐着一位姑娘，转脸问王好：“她是谁？”王好半天回答不上来，只得说：“哦，我忘了介绍，我刚结识的一位朋友，叫小叶。”

小叶望着菊花，上下打量半天，撇撇嘴说：“哎呀你这凶呀，是公安局的呀，俺是他对象儿，咋的啦？”菊花此时啥都明白了，朝王好脸上就是两巴掌，王好捂着脸蹲在一边。菊花呸了一口，骂：“王好，你不是人！”转身怒冲冲地出来了，出门时碰着了王好娘，菊花气也没吭，哐当摔了下门，王好娘愣了半天。

吃过午饭，菊花来到村委会，见村长等人都在，将手中包儿朝桌上一放，就坐下来。村长问：“有事菊花？”菊花笑了笑，手搭到桌子上，说：“叔，咱这穷村子，人活得实在是窝囊，连个电视节目都看不上。”菊花还没说完，村长直点头，说：“是的是的。”会计也插上话来，说：“若安上闭路就不愁了。”村长搭话说：“那得多少钱？”菊花打开桌上的包，说：“叔，我生在这村里，也长大在这村里，没别的，我這点钱贡献出来，请你们收下，一定要把闭路电视安装上。”

一堆钱哗啦倒在桌子上，会计眼睛一亮：“哎呀妈呀，这么多钱。”菊花说：“这共是七万块钱，请收下我的心意。”村长过来说：“菊花，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是你要仔细考虑一下，这钱……”菊花生气的样子：“咋了？让你们收下就收下，这钱又不是给你们个人的，烫手啊！”

村长让会计收了钱。会计脸上笑眯眯的。村长感动地说：“菊花，你可为咱村做了件大好事啊！”说着就双手作揖要给菊花磕头。菊花急忙扶住村长，说：“叔，别这样，这点钱算个啥呀！”

村长认为菊花的做法太伟大了，开村委会商量如何办。有人提议：“请乡里报道员写一篇稿子，往报纸电台上推荐。”村长考虑半天摇摇头说：“不行，如果有人问她哪来这多钱，你怎的回答？”众人想想也是，不能起反面作用。还是村长有办法，说：“这样吧，咱找玻璃画高手赵文竹的弟子王怡然先生画块匾，再题上字，送给她岂不高雅？”众人都同意这办法好，村长即派人去办。

晚上，明月皎洁，村庄寂然静谧。索然的人们都坐在街口乘凉聊天。突然村后山坡上传来优美的歌声，十分尽情嘹亮。都竖起耳朵听，嘀咕：“谁唱的？还真不赖呢！”歌儿唱了一曲又一曲，流行歌曲，通俗歌曲，唱得村庄颤抖大山呼应。于是就有人抱怨：“这人脑子有病，半夜了仍唱个没完。”有人倒听出来了，说：“是菊花在唱，她是在唱歌？是在发泄呢！”

第二天，村长亲自来到画店。见王怡然的玻璃画确实不赖，建议说：“最好题上一句词什么的。”王怡然点头称是，帮他想词。忽然村长一拍大腿，说：“有了，就题：真诚的奉献，怎么样？”王怡然说：“妙哇！”于是挥笔题字。

村长和会计抬着匾，转过街口。忽然见菊花门前围了堆人，就凑过去。只见菊花娘被人搀着，哭得死去活来：“儿呀，我的儿呀，你怎的就这样走了？我伤了天理我的妈呀……”村长忙问怎回事？有人告诉说：“菊花死了。”村长果然看见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脸被白布单盖着。村长慌了手脚，扔下匾，说：“不会吧，昨天还好好的呢。”

菊花确实死了，是喝卤水死的。早上起来，菊花娘在厢房卤豆腐脑，进屋取东西，菊花仍在炕上躺着，桌上放着一沓钱。菊花娘数了数有两万块，想哪来这多钱？就推菊花，推也没推醒，扳过脸一看，菊花早已死多时了。

人死了不能复生，村长也跟着掉泪，许多人也跟着掉泪。村长安排人忙这忙那，决心处理好菊花的后事。

村里终于安装上闭路电视了，图像果然清晰不一般，能接收八个频道节目。山村人喜气洋洋。沉寂的晚上，人们改变了往日习惯，很少有人在街上聊天了，只有个别老婆婆仍沿旧习，坐在门前数天上星儿。屋内忽然传来电视剧主题歌。听到熟悉的曲儿，老婆婆猛丁站起来，踮着脚尖儿朝屋里跑。小孙子也从屋内跑出来，扬着手大声嚷：“奶奶，快来看，电视剧《甘十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