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愿意看见她,就像我平时不愿意看见苍蝇和蛤蟆一样。可我偏偏天天几乎都能看见她。她在我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大女人的样子,盛气凌人甚至喋喋不休地对我总是加以指责,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什么也不如别人,“看看人家张三,又升科长了。”“再看看李四,月工资三千多,前天买彩票还中了奖。”我也以唇相讥:“那你为啥不嫁给张三或李四?人家还得看上你呢。”
说到这里,你也许能猜出个八九来,是的,她就是我老婆。我老婆长得不丑,五官端正,也能干,嫁给我确实有点屈材,我心里也内疚,她跟我没享着福受累了,这个我清楚,可是你不要拿别人的弱处整天当歌唱啊,每当她骂我半痴或把我说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也会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架子:“张三李四有儿子吗?你姐三胎了还没生出个儿来,我呢?起码给你种出个儿。”她也哈哈大笑:“那是我的功劳。”“你的功劳?种上地瓜,能长出玉米吗?还是我的种叫板。”说到这时她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狡辩。”然后扔把笤帚过来,“扫扫地,把垃圾倒了。”我欣然从命。
我真像她说的是个“熊蛋包”男人吗?我以前也曾辉煌过,我在一家织布厂承包过土建工程,厂里管土建的张刚是我同学,三年下来我赚了不少钱,我托人把儿子的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在城里给儿子买了这栋屋,我相信我尽到了一个男人的职责。能责怪我吗?
一切变故都是因为那个混账刘礼,他是附近出名的混混,有一帮弟兄,惹不起的主儿,找茬儿把我砸了个头破血流。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就是瞄上了厂里的工程,我不怕,我不会对这种人妥协屈服,这社会会让人无法无天吗?打我,有警察帮我撑腰,工程,有同学张刚,我怕你个鸟!出院后,我照样神气,直到把那段工程做完。
“还有工程吗?”我问张刚。“没了。”张刚说。我知道张刚在说谎,因为前几天厂领导正策划要扩建一车间。“听信儿吧。”张刚最后说。我又不好再多言,悻悻回家。
几天后我发觉我上当了,刘礼已把人馬开进厂里,那车间破土动工了。我有本事有理由和刘礼理论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张刚。张刚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说那都是厂长的旨意,那个刘礼,厂长也惹不起。
我心里清清楚楚,张刚你不要再说了,我也不再多说了,你同学的法码在你的天平上太轻了,这也不能怨你,你肯定有你自己的难处。我心里窝火。张刚一副无可奈何。我也大度,握着张刚的手,说:“咱还是好同学。”确实,要不是张刚,那几年我根本没有辉煌也不会辉煌。
我的老婆,就是前面说的那婆娘,她有啥本事?除了把刘礼臭骂一顿外再就是朝我发火:“熊蛋包!拿刀,给他捅上!”
听这女人的话我起码得死,得被人枪毙。
有时候我还真不能不听她的。她经常揭我的底,说你没结婚时常泡在我们家,勤快得把我们家的杂活差不多都干了,还说你推小车五百斤货不用套车袢上肩,我娘也真信了,说这人行,跟他过一辈子遭不了罪。可是结果呢?是那么回事吗?
我被她批得无地自容,惭愧不已,加上我也没工程做了,决定承诺我的诺言。于是,挑水,扫院子,烧火,甚至有时还洗衣服,包括她的裤头。她还比较满意,可从不夸我,好像这都是我分内事。
现在不在农村住了,烧火扫院子的杂活是没了,可身上的负担还是不少,打油买盐都得我,你不知道,我的腿不好,我的右腿。提起我的腿,我气就来。都是那臭婆娘,在乡下那阵子,日子不顺心,干工程赚那几个钱,也就十来万吧,经不了折腾,供儿子上学,城里买了栋屋,就差不多了,冬天买煤的钱都没有。她就成天唠叨:“要冻死啊。”硬逼着我跟人上山砍柴,什么柴,就是松树。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满山都是松树,上边不让砍,有人就晚上偷偷上山砍,那叫偷,砍松树违法,偷更违法,你说咱能干吗?可是没办法,不能冻死,加上婆娘逼得紧,晚上就跟人去了。
大山黑咕隆咚的,荆棘峭岩。胆战心惊地胡乱砍了捆上肩朝回走,你说倒不倒霉,滚岩下了,直喊救命。同伙好不容易找到我,把我背回家,我身上的皮肉伤小事,关键是我的腿,我的右腿骨断了。到市里医院治了一个来月,钱花得倒不多,二百来块,可这事丢人呐!你说,听这婆娘的话还有好?直到现在,我腿里的钢板还没取出来。前几年痛,想去取出来,一打听,得一万块,操,怎么涨这么多,索性不取了。不取还真不行,阴天痛,干一点活也痛。我都这样子,她还拿我当驴使,也没法子,我不能赚钱,还得靠她赚。
来到城里后,靠她卖冰棍赚钱,每天也赚不几个钱,也就二三十元。有一次她数落我我不服,说你不就是个臭卖冰棍的吗,有啥了不起,我也能卖。她说:“好,你去卖,我在家。”我就推车到她卖的地方,卖了一天卖了十来块钱,回家她就清我的腰包,说:“不对啊,怕是你私吞了吧。”我说:“没有啊,就这些。”摸了半天她也没摸出多余的钱。你不知道,我平时不抽烟喝酒,兜里从不装钱,不是我不想,是她从不给我钱。
在这城里住真不如在乡下,找熟人说话也没有,像我这样没能力的就等着饿死。有一次我跟她赌气,离家三天没回,我想让她尝尝没男人的滋味。开始还行,后来就坚持不住了,又渴又饿,我来到一个居民小区,说:“大哥我饿了,能施舍一点么?”那个人上下打量我一番,笑了笑,理也没理。
又遇见一女人,我说:“大姐……”话刚出口,她警惕退出老远,然后哼了声走了。还是一个女孩跑过来,也就十来岁,老远扔了块饼干给我,“骗子骗子!”跑了。我羞得满面通红。是啊,这城里乞丐骗子太多了,已难辨真伪了。难道我是乞丐?我只是混一顿饭而已。
不远就是一火锅城,门前停了许多辆锃亮的轿车,我在垃圾箱旁停下来,忽然起了拾荒的念头,这实在是个好主意。那个拾荒的男人警惕又恶狠狠地看着我,好像在警告我说:“这是我的地盘!”地盘地盘,都是你们的地盘!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三个扒手为地盘打得头破血流,两个打一个,其中一个就嚷:“再叫你进我的地盘!”
你不要以为我愿意来这城市住,那屋是我儿子的,他读完学就要回来结婚,我搬来住实在是没法。原因是我的小舅子。前面不是说了吗,我工程不能做了就在家里闲着,我那光棍小舅子来了,提议和我合伙做生意,什么生意,贩苹果。我们那地方产苹果,全国出名。我老婆说:“行。”我以为也有的赚,就同意了。
我拿出两万,我舅子出两万,共收购了一个车皮的苹果,大概有十多万斤吧。有些苹果是赊账收购的,因当时钱不够用,总之,是人们相信我,我在村里还是有点威信的。苹果发到广州后,很快出手,确实赚了,我小舅子背着一编织袋钱,那只瞎了的左眼也要睁开的样子,乐,说:“姐夫,你先去买车票,待会咱再去存款。”我想也是,先买车票要紧,就去买车票了。回来一瞧,我小舅子没了,打手机也不接,后来关机了。我找遍了广州市大小旅社也没找着,这回我知道糟了!我那小舅子本不是省心的货,肯定携款逃了!
天哪,十来万啊!连你姐夫也骗啊!
我还怎么在村里待得下去,天天都是来要账的,唉,我不到城里住到哪里去?
我决定要找一个工作,哪怕粗活脏活,也不吃软饭。我有一个邻居,也是农村来的,我提议去当装卸工,他犹豫着打量我,说:“能行吗?”
我说:“行,不就是在港上卸石子卸沙吗?”
我拖着瘸腿,在老板面前尽量不露声色,老板笑了:“不用装,我看出来了,好在这活胳膊多用力,干吧。”
谢天谢地,我总算被留下来,我再也不受那婆娘的气了。
别人是按吨位计钱,挣得多,我和邻居几人刚到,试用期一月,工资月五百。
我的邻居是个精明人,比城里人差不了多少,在老板面前表现得很积极,老远和老板打招呼,上前又递烟又递火,很得老板好感。我为了饭碗,和邻居商量:“是不是应送点礼物给老板?”邻居笑了:“用得着吗?”
一个月试用期过了,我们几个被炒了,理由是人员过剩,而我那邻居却留下了。老板也够黑的,老招试用工,省了很多钱。我那邻居我得佩服,因为他老婆和我家那位闲聊时透露出一个信息:他给老板送了礼。
我又得到老婆一顿臭骂,心里忿然,我真的一无是处吗?我真的就那么无能吗?
婆娘很晚才回來,我急忙帮她搬货,她忽然对我说:“不用你搬了。”我吃了一惊:今天咋啦,太阳西边出来了。她见我还犹豫着,忙递给我一个编织袋:“快到立交桥去,那里翻了辆货车,苹果满地滚,很多人在捡。”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了,她是叫我去装苹果。我说:“那不叫捡,那叫抢!”我第一次拒绝了她,有点反抗的意思。她先是怔了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她,她见我没让步,最后摇了摇头。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日子还咋过?”进门她就劈头一句。
我冷笑了笑:“我不信天下之大,就没我立足的地方,明天,我去钓鱼!”说完这话时,我有意望向墙上挂的南海观世音画像,也有抱怨她的想法:老人家大慈大悲,就没看到我吗?
我老婆也笑了:“啊哈,钓鱼?能养家就行,只要不钓野鸡婊子来家。”
我好笑她,原来你也吃醋啊,说明老子在你眼里还有点位置。
第二天一早,我携鱼竿来到塔山水库。偌大一座水库,绿水斑驳,岸边林鸟啾鸣。大石突兀处,蹲一孤独钓鱼人,我凑过去想跟他招呼,可他脸上毫无表情,怕打扰他我只得悄悄蹲下,挂饵投竿。看来我还真是打扰他了,我看出他很烦。于是我挪了挪位置,我又忿然起来,恶狠狠地甩了下鱼竿:“去你妈的吧。”鱼竿鱼线夹带着风,“呜”地一声响,只听身后天空也“扑棱”一声,一只大鸟接着落进水里,带着鱼线又要升空,我提起鱼竿猛地把它拽上岸捉住,原来是只野鸡,鱼钩深深挂在它腋下。
没钓着鱼,钓了只野鸡。
回到家,脚刚进门老婆就拽住我,“快看电视新闻,刚才播了,昨天抢苹果的都被抓起来了,幸亏你没去。”
我不关心那些事,我只是告诉她,我钓了只野鸡。
“你真把野鸡搞来家啦!”
我说:“不是娘们鸡,是野鸡!”
我把活野鸡从包里拿出,说:“趁天不黑,我到夜市把它卖了,活的值钱。”
她兴高采烈,同意,我好久没见她这样开心。
这是一只公野鸡,羽毛像孔雀,漂亮。市场上很少看到野鸡,活的更少见,因此招来很多人。有人问我卖多少钱?我说一百五,那人真诚要买,最后拍板一百二。他就带了一百块,问我:“等我一回儿,我回家拿钱行不?我家就在不远。”我说:“行,我等你。”见那人走远了,又过来一人拽了我一下:“我给你一百五,我买了吧。”我犹豫半天。那人说:“还怕多卖钱?管他呢。”他说的也是,我也不讲诚信了,收了一百五,离开市场。
我回家把一百元塞给她,她美得不行,进厨房炒了两个菜,还给我倒了瓶啤酒,我受宠若惊。晚上,她钻进我被窝里,和我温存说:“一天能钓一只野鸡也行。”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把藏的那五十元拿出来卖乖,说:“还有五十,卖了一百五。”她跳起来,不夸反火,嚷:“好啊,跟我搞这一套,还有没有了?”遂把我的衣服翻个狼狈不堪。简直不可理喻。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做饭,没用我做,吃完饭,她把一个包裹塞给我,告诉我里面是干粮。我不解其意,怔怔望着她:“干么?”她也不耐烦地看着我,皱了下眉头:“干么?钓野鸡去啊!”
我就是那个孤独的钓鱼人。那天我看见他狠狠地甩动鱼竿,惊动了草堆里的野鸡,那一瞬间我脑里便闪出灵感的火花,因为我是个作家。其实那几天我也很烦,没灵感写不出东西,老婆说看你愁得,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还难。我说是难,孩子女人肚里有,我脑里现在文章没有。因此,我来钓鱼寻求灵感,也认识了这个钓到野鸡的朋友。他很坦荡,滔滔不绝的倾诉让我着实感动,“人啊怎会成这个样子,我老婆对我尚如此,难道这世间没有温情了吗?”我安慰他说:“别急,不会老这样,就像钓鱼一样,得时间,你昨天不是还有意外收获吗,我也有收获,耐心等吧,面包会有的。”
我也只能这样安慰他。
【附记:“我”倾诉谁?“我”的朋友妥协黑道,“我”的亲戚见钱眼开,“我”的邻居居心叵测,“我”的老婆唯利是图,我的空间在哪里?在世事颠倒的大女人主义脚下我呼唤,我呼唤人性,呼唤“情”“爱”。但愿那位“作家”的叹息成真——面包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