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超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简称中科大)的创建是新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件盛事。作为学校创建的筹备者、推动者及首任校长的郭沫若从1958年开始就与这座以培养尖端科技人才而闻名的高等学府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随后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通过捐款捐物、引进师资、政策保障等多种形式尽力维护学校的稳定、发展。特别是在政治风云诡谲、斗争运动频繁的五六十年代里,依然具有诗人气质的郭沫若数次为全校师生题诗朗诵,寄情言志,以一种或明或隐的方式承担起一个校长的责任,为处在混乱旋涡中的中科大用心良多、贡献甚大。
1957年11月,郭沫若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由毛泽东率领前往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庆典,其间苏联提出十五年赶上或超过美国,这让毛泽东深受鼓舞,他认为中国在十五年间的钢产量也能赶上或超过英国。次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正式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全国范围内随之掀起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的“大跃进”运动。
郭沫若对党的这一政治决定,自然是积极响应,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刊》上发表了《努力实现科学发展的大跃进》、《鼓足干劲,赶上国际水平》等支持“大跃进”的诗文。其中1958年8月19日创作,刊登在8月23日《人民日报》上的作品《声声快》则颇具代表性。全词如下:
李易安有《声声慢》一词,入骨地诉说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个人情趣。那也可以说是旧时代的面貌。
我如今和她一首,但一反其意,以反映当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高潮,因而把词牌名改为“声声快”。
“声声慢”或作“胜胜慢”,别名“人在楼上”。“慢”是调名,前人云“慢者调长声缓”。今改为“快”,可以看作是“快板”之省。
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
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
一穷二白面貌,要使它几年消灭!
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
八大煌煌议决,
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
鼓足劲头,争赴上游须力!
多快更兼好省,
要增添,亿吨钢铁。
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
郭沫若为师生捐献稿费特致中科大党委书记郁文的信
已有研究者从艺术角度出发,将这首别出心裁填写的“反词”戏称为“快板书”,认为其“写的粗糙,像‘磊磊落落,正正堂堂,处处轰轰烈烈’这样的词句只会让后来者嗤笑”。但在本文中,这并不是笔者重点关注的地方,之所以专门提及,是因为在此后不久的9月20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成立暨开学典礼大会上,郭沫若专门朗诵了这首《声声快》,这也是他与中科大相关的第一首诗词。
据现有资料和图片考证,当时正值庆典之后的文艺汇演期间,郭沫若、郁文、严济慈、华罗庚等校领导和学生们一道围坐在操场上观看文艺演出,在受到同学们的诚挚邀请后,郭老上台为全校师生朗诵了此作。虽无证据明确是学生指明要求他朗诵该词的,还是他自选的,但就常识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也就是说,这次朗诵颇有即兴表演的味道。只是让人好奇的是,《声声快》是8月19日创作的,23日即发表于《人民日报》,距9月20日现场朗诵已隔近一月。凭借他的才情和多次临时创作的经历,即便现场为师生赋诗填词也绝非难事,更何况在此之前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还陆续创作并发表了《体育战线插红旗》、《四害余生四海逃》、《精密仪器插红旗》、《长春好》等作品13余首,却偏偏选择了《声声快》这首“旧作”。
其中原因,不禁让人遐想,是作者认为这首词的艺术水平更高,还是曾发表在党报上有更广泛的传播影响力,抑或是内容更加切合开学典礼的场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声声快》是郭沫若作为高级领导在充分领会党的意图后,为配合现实斗争及舆论导向需要而作的,这从作品的遣词、内容及前序中“一反其意,以反映当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高潮,因而把词牌名改为‘声声快’”的创作缘由中即可明了。也就是说,在经历了“《武训传》检讨风波”和刚刚发生不久的“整风反右”运动后,一向非常谨慎的郭沫若实际上是用这种方式做出了旗帜鲜明的政治表态。而在开学典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公开朗诵,与其说是向科大师生宣传鼓动“大跃进”运动,倒不如说是对现实政治形势的一种反馈。
但若据此为证,无限放大,归于普遍,进而判定郭沫若的文学生涯“前期硕果累累,后期败叶萧萧”,甚至上升到道德人格层面,认为“一个曾以屈原、李白、歌德、席勒为榜样的天才,一个从来‘昂首天外’的诗人,到了后期,居高位、享厚禄,荣华富贵、不可一世每逢政治运动的带头‘表态’、‘紧跟’、说‘违心话’,废套谎盛行,假大空连篇”则未免有些情绪化、简单化倾向。因为,真实饱满的历史往往隐藏在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虽然在中科大校园里公开朗诵《声声快》的郭沫若是真实存在的,紧跟领袖,为党发声的郭沫若也是真实存在的,但内心焦灼、情感复杂、思想矛盾、行动游移的郭沫若更是真实存在的。而就郭沫若与中科大来看,《声声快》及其背后的故事仅是诸多历史细节中的一个,若要更加真实准确地了解他的中科大情结,就必须提及其专门题写的另外几首诗词了。
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开展不久,以“共产风”、“浮夸风”、“高指标”和“瞎指挥”为主要标志的“左”的错误严重泛滥。虽然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也认识到了问题的存在,先后召开了郑州会议、武昌会议予以纠正,但却仍然肯定了人民公社、“大跃进”许多“左”的、超越历史阶段的东西,也就是说毛泽东的纠正是在肯定路线基础上的纠正,会议主要针对的是那些性急的人。
而当1958年年底全国钢产量提前、超额完成预定计划,即便有近三分之一无法使用的废钢,但在一些人看来,“大跃进”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全国各界又陷入了盲目乐观之中。党内外人士和知识分子纷纷表态,盛赞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正确性,郭沫若本人也连续在《人民日报》、《红旗》上发表《钢,铁定的1070万吨》等诸如此类的诗文。但在1959年2月7日中科大举办的新年庆祝会上,他却一改往日歌颂型诗风,当场为同学们手书了三首别有意涵的诗:
凡事不怕难,临事无须惧。
不作浮夸家,两脚踏实地。
绳可锯木断,水可滴石穿。
苦干兼巧干,坚持持久战。
路要两腿走,唱要有节奏。
既要专能深,还要红能透。
郭沫若手迹
就形制来看,如果说《声声快》、《钢,铁定的1070万吨》是对政策路线歌功颂德的“新台阁体”,这三首却是说理劝学、教人深思的“劝诫诗”。也就是说,在喜迎新年的除夕联欢会上,在“大跃进”如火如荼的高潮期,郭沫若最想对中科大师生传达的关键词却是脚踏实地、持之以恒、艰苦奋斗、红专并进。这似乎跟当时的官方舆论导向相左,也跟他建国后处处强调的诗人要“使自己成为胜任的时代歌手”的创作理念不太一致,但实际上,这正是郭沫若作为中科大的一校之长,在履行自身职务时尽职尽责的表现。
我们知道,学医出身的郭沫若是现代科技文明的钦羡者和追寻者。早在20年代,他就在《论中德文化书》一文中提出:“以科学而施诸实用,正是利用厚生的唯一的要道,正足以增进人类幸福于无穷。”建国后,他对科学主义的信仰有增无减,在很多场合多次提及科学技术、科学人才在国家建设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也是基于此,郭沫若才不遗余力地积极创建中科大,为国家培养急需的尖端科技后备人才,以尽快填补新兴技术学科方面的空白。
有过严格科学训练,并常以科学的方法进行文学和史学研究的郭沫若深知科学研究过程的艰辛与不易,也明白成果的获得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间。要想在科学领域取得成绩,仅靠讲政治、喊口号、搞运动是不行的,唯有脚踏实地、持之以恒、艰苦奋斗、红专并进才是真正的出路。但这种基于现实的清醒认识在那个以“跃进”为荣的年代里往往被认为是右倾主义而大遭批判,以致无人敢提。而给中科大师生的题赠的这三首诗,其实也是一个校长,或者是资深科学长辈向青年学生分享经验,寄予希望的最真实情感坦露。这与他在1954年摘录马克思《〈资本论〉法文译本序言》中的一句话,“在科学领域内没有平安的道路可走,只有那在崎岖小路上攀登不怕劳苦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并将此赠给钱三强作为座右铭的行为颇为一致。也是就说,能为中科大师生题赠这首诗不仅仅是郭沫若作为科教界领导人的政治使命和政治责任,还有他作为一名普通科教工作者对严谨、理性、踏实研究精神的坚持和操守。虽然这三首诗未能登上主流媒体以造成更大影响(或者这正是郭沫若的本意),遣词造句,用典押韵,也都无太多的新意,但在当时却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它既有“政治性”之外的其他思考,也饱含了郭沫若对中科大师生的深切期待。
令人钦佩的是,郭沫若的劝诫并非局限在这一次题诗上,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他又在多个场合,通过多种形式向师生表露自己的良苦用心。如1960年8月新生开学典礼上,做了《实事求是,自力更生,勤奋学习,大胆创造》的报告;1962年6月特邀陈毅副总理来学校做形势报告,高度认同他向全校师生提出的“红专二八开”,即十分之八搞业务,十分之二搞政治,希望大家在年轻的时候练好基本功,学校对于党的、团的活动不要搞太多,让学生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复习、辩论;1964年11月,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报》题写刊名并撰写发刊词,特别提出:“三严态度要和三敢精神紧密地结合起来。我们要严于律己,培养我们的敢想、敢说、敢做的独创精神,绝不是束缚我们的独创精神。独创精神不是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而是在坚实的科学基础上的创造性解放,前无古人,勇往直前。学报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园地。”虽然这些公开场合的发言表态更多的是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但对实事求是精神、严谨踏实学风的重视却是一以贯之的。
随着时局的发展,郭沫若能够自由表露个人见解的机会越来越少,而异常频繁的行政活动又占用了他太多时间,以至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未能直接参与中科大有关诸多重大工作,就更别提题诗赠答了。直到1967年,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展一年多后,郭沫若的“诗心”再次被激活,先后填词两首,在一种沉重的政治压力和政治焦虑下表露了对中科大师生的关心与爱护。
其一是《满江红·科大大联合》。1967年9月20日,中科大校内的延安公社和东方红公社两个群众组织结束对峙、斗争,实现大联合,全校师生在混沌、困惑和恐慌中看到了重建秩序的希望。已是七十六岁高龄的郭沫若当晚得知大联合的消息后,无比兴奋,夜不能寐。在21日凌晨,他就创作了激情洋溢的《满江红·科大大联合》,以“庆祝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全词内容:
皓月当空,校园内,秋高气爽。
大联合,弟兄携手,肺肝相向。
团结精神坚似铁,抛除派性人不让。
锣鼓声,彻夜震遥天,神向往。
斗批改,莫轻放!
帝修反,甚狂妄。
把内忧外患,和根扫荡!
西望延安情万种,东方红日寿无量!
立新功,志壮又心雄,忠于党!
当日,全校师生员工召开庆祝大联合大会,郭沫若又亲自到台上朗诵了这首《满江红》。而这也是他1967年9月至12月近四个月时间里创作并公开朗诵的唯一的一首词作。
其二是《沁园春·科技大学成立革命委员会》。1968年3月3日,为提前庆祝成立于3月5日的中科大革命委员,郭沫若创作了这首词:
军训有方,凯歌迭奏,鼓荡东风。
喜冰雪潜逃,苍山如海,云霞蒸蔚,红雨翻空。
万丈长缨,倚天宝剑,缚就长鲲斩大鹏。
怀三七,遇周年纪念,喜讯重重。
十年校庆欣逢,把抗大作风莫放松。
要服务工农,一心一德,赶超国际,有始有终。
解放人群,牺牲自我,永远忠于毛泽东。
培党性,把红旗高举,树立新功。
就两首词作的内容来看,郭沫若最终歌颂的仍是革命领袖和激进政治,对现实缺乏抵抗力和自省意识的他依然执迷于政治魔障中无法自拔。但其中饱含的情感却并非像之前一以贯之的歌颂型诗词那样单一和纯粹。对此我们可以这样解读:实现了各派大联合,他是激动的,因为学校毕竟是学习科研的地方,无限制的文攻武斗只能破坏正常的教学秩序,被耽误的还是学生和国家的未来;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他是喜悦的,因为在各级领导被“专政”后,学校的各项工作必须有一个权力机构保障执行,即便是临时的。也就是说,在儿子郭民英突然离世后,在《人民日报》重新发表《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却别有用心地删掉“郭沫若在历史话剧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这句话后,已在政治旋涡中苦苦挣扎的郭沫若在内心深处依然关心、挂念着他亲手创建的中科大及广大师生们。
曾有论者从“非政治性”身份出发将郭沫若“十七年”时期创作的大量作品称为“职务写作”,并按照主题大致分为科学、外交、人文和教育四大类,以展现其建国后“社会活动家”的角色特质及作为“公共人物”的复杂性所在。笔者对此极为赞成,因为郭沫若是立体的,仅从“政治性”上研究评价其人其作,难免会陷入一种道德拷问式的苛责中,以致常常忽视那些隐藏在历史细节中的真实。就像周国平所说:“凡是把郭沫若仅仅当作一个政治性人物加以评判的论者,自己便是站到了一种狭隘的政治性立场上,他们手中的那把小尺子是完全无法衡量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这位广有建树的伟人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从全人视域出发坚持以求真、客观和宽容态度研究郭沫若的重要性。而就郭沫若为中科大题赠朗诵的几首诗词来看,他在极力和官方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同时,也确实表露出很多“非政治性”的思考和寄托,这也是笔者称之为“中科大情结”的关键所在。
注释
:①李遇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页。
②陈明远:《忘年交:我与郭沫若、田汉的交往》,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页。
③详参袁小荣编著:《毛泽东离京巡视纪实 1949—1976》,人民日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511~564页。
④有研究者将郭沫若建国后创作的诗词作品称为“新台阁体”,认为这种特殊的诗体类型主要受古代“颂”、“赋”的熏染,“以赋为诗”和“以赋为词”。详参李遇春:《身份嬗变与中国当代“新台阁体”诗词的形成——郭沫若旧体诗词创作转型论》,《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⑤吴奔星、徐放鸣编:《沫若诗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50页。
⑥郭沫若:《论中德文化书》,《郭沫若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页。
⑦详参逯艳:《论“十七年”郭沫若“非政治家”职务写作》,山东师范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
⑧周国平:《〈李白与杜甫〉内外》,《厦门晚报》2010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