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港漂们的“香港梦”

2018-09-30 07:31张惠兰
看天下 2018年27期
关键词:香港人才

张惠兰

9月24日晚十点,26岁的内地青年Peter终于从酒醉中解脱,补发了一条朋友圈:“中秋快乐!”配图是前一晚和室友们到港岛中环一家KTV欢聚的场面。

这是Peter来香港后的第二个中秋。今年夏天,他从香港城市大学硕士毕业后,顺利拿到留港签证,成了一名保险新丁。

在Peter忍受酒精之苦的同时,大他一轮的耿春亚正载着家人,沿新界的城门河兜风。四岁的女儿提着灯笼,看着天边时隐时现的月亮,听妈妈讲嫦娥奔月的故事,难掩兴奋。

同样毕业于城大的耿春亚,现在在香港经营一家科技公司,也是在港内地毕业生联合会的主席。打拼了十几年,他早已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换上了香港特别行政区护照,并在新界的沙田区买了房,还把安徽老家的父母接来同住。11月,耿春亚将和家人迎来第二个宝宝的降生。

据香港媒体统计,从2003年到2016年,约有16万像Peter和耿春亚这样的内地人,怀揣各自的“香港梦”,或通过就学,或由人才政策入境,踏上这片资本热土,而且这个数字仍在不断增加。

但随着近年陆港经济地位差距缩小、香港内部环境以及人才政策的微妙变化,新老港漂们在异乡打拼中,又咀嚼出了些复杂的滋味。

从难到易

2001年暑假,经一位师兄介绍,还在清华读书的耿春亚得到去香港城市大学实习的机会。临行前,他找广东同学学了几句广东话,看了两遍陈可辛导演的《甜蜜蜜》,就提着一箱衣物和一箱方便面,坐上了南下列车。

家境不富裕,耿春亚本是冲着校方提供的7000港币/月实习补贴来的,但短短两个月内,耿春亚见识了“资本主义天堂和地狱”的两极,被这里迥然于内地的繁华吸引。实习结束回内地前,他特地跑到维多利亚港边照了张相,下定决心要再回香港。

但彼时,内地人到香港读书、就业都不容易。由于当时还未开放内地研究生自费来港,去香港深造必须经由教育部公派,即便是清华,每年也只有三十个本科名额和十个研究生名额。而为了来香港,耿春亚甚至放弃了到麻省理工深造的机会。

如愿來了城大后,耿春亚又立马为两年后留港创业的签证而忙活。

“那时候没有学生毕业签证,必须是雇主给你办签证,但手续太复杂,雇主不愿意办,所以很多人留不下来。”耿春亚向本刊回忆,那两年间,他参加各种商业比赛,结识包括立法会议员在内的社会名流,为的就是日后那一纸签证。2004年从城大毕业后,他花了三个月到入境处反复提交各种资料——推荐信、担保信、商业计划书、媒体报道……“最后,入境处把我的签证作为一个special case(特别案例)来处理。”

就在耿春亚为留港奔波的同时,香港对人才流入的限制也在松动。

2003年7月15日起,香港实施“输入内地人才计划”,取代了之前的“优才计划”和“内地专长计划”,首次不再限定专业与名额,旨在从内地吸引拥有专业技能知识的人才,弥补香港不足。

其后在时任香港特首曾荫权“特区政府要更主动地吸引内地和海外精英前来发展”施政理念下,“优秀人才入境计划”于2006年6月28日实施,获批准的申请人无须在来港定居前先获得香港雇主聘用。而且一旦获得批准,申请人可以偕配偶以及18岁以下的未婚子女同时前往定居。

“‘输入内地人才计划是一项‘工作计划,而‘优秀人才入境计划是一项‘设有配额的移民吸纳计划,借以提升香港在全球的竞争力。”香港入境事务处如是解释其间差别。

中山大学港澳珠江三角洲研究中心陈丽君教授的说法则更加直接:“每引入这样一个人才,就可以给香港社会创造2.9个就业机会,因为会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

到2008年5月,香港政府进一步放宽限制,将非本地毕业生留港求职期限由3个月延长到12个月,而且往届已离港的毕业生也可申请回港就业。

Peter成了政策变化的受益者。他告诉本刊,若不是有无门槛的一年签证可拿,再加上对香港保险行业的前景看好,自己很可能会回家“过点小生活”。

创业热潮

赴港内地人越来越多,给不少港漂带来“自己人”身上的商机,比如住房。

刚到香港三个月,福建人辜淳彬就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毕业后留在香港工作;第二,放弃与正在浸会大学传理学院就读的传媒专业相关的工作,从商。于是,他早早穿梭于各种面试场合,毕业后,顺利拿到一家投资基金的offer。

用两年积累经验和人脉,辜淳彬也有了创业的想法。因为平时就听说不少内地朋友租房碰到的糟心事,再加上受内地兴起的共居理念的启发,2015年,辜淳彬和朋友合伙,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开办起了共居公寓“立方”。

辜淳彬坦言,如今内地在港创业的港漂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生态圈”。比如他的合伙人之一张权,还经营着香港一个小有名气的餐饮品牌,也是港漂交流平台“港漂圈”的创始人之一。“然后同时我还认识好多比如说做其他餐厅的、自己设计珠宝的,各种各样的创业朋友。”

相较之下,香港本地年轻人中的创业氛围似乎要寡淡一些。“我相信他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现实)考量。”辜淳彬觉得自己相比之下,“没有那么多负担,一个人来香港闯、拼,输了大不了从头来 过。”

“港漂圈”创始人赵磊来自黑龙江,他分析,香港年轻人的这种普遍的保守态度,或许与外部因素有关——香港楼市高企,年轻人创业的机会成本很高,而且香港在2000年初曾经历过一场科网股泡沫爆破,令本地人至今仍心有余悸。“(本地人)更了解香港,但他们不了解内地,他们更愿意去做医生、做律师、做金融。”

回内地去

耿春亚说,从他毕业到现在,其实内地学生留港率并不高,只有两三成。他分析,以前少,是因为就业签证手续复杂,门槛过高;最近几年,虽然手续越来越简便,但与内地相比,香港本身的竞争力在下降。

2016年从港大商学院本科毕业的涵雨荷也有这样的感触。她向本刊回忆,同届近400个内地生,六成选择继续深造,绝大多数都去往欧美国家;一成回了内地;只有三成选择留港直接就业。但两年过去了,又有些人选择离开,她彻底成了留在香港的少数。

“选择回内地的一个可能是家人或者家乡的原因,比如北京上海的同学,就体现得比较明显。其次,科技公司、创业公司等,这方面香港真的是不太行。”涵雨荷分析道。

也确实有人始终难以适应香港的生活环境。涵雨荷回忆,初到香港,由于无法适应这里的速度、效率和压力,自己也曾经历过一年“痛恨香港”的阶段。她原以为语言是融入的障碍,但广东的同学告诉她,哪怕会讲广东话,他们也和香港本地人存在饮食习惯、思想文化的差异。

那段别扭的时光过去后,涵雨荷不再要求自己一定要融入本地人的圈子,“比如说印度人、韩国人、马来西亚人,他们也没有说一定要融入香港人,对不对?”她还发现,如果潜意识里一直强调“香港人、内地人”的观念,反而分歧更大,不考虑这些标签,倒能跟他们玩到一起,“因为其实很多本地人也都在国外长大或者上国际学校,他们也没有那么的香港。”

内地的发展也被香港人看在眼里。涵雨荷回憶,刚来香港时,当地人常常会问她:“从内地来香港读书应该会视野开阔,更加增长见识吧?”而如今,这类让她哭笑不得的问题越来越少了,反倒是不少到内地企业参观或实习的项目,日益受香港学生欢迎。

甜蜜蜜

“现在香港的很多事情,越来越脱离市场经济的规律了。”耿春亚以自己所在的科技行业为例说,大量香港公司不做研发,靠做外包维生,不用说内地的科技人才找不到饭碗,本地青年也无利可图。但换个角度来说,这恰恰是内地人来创业的机会。不过,在他看来,港府的人才政策还是过于保守了。

事实上,香港政府也在谋求改变。今年5月,香港创新及科技局推出“科技人才入境计划”,以简化本地科技公司输入人才的申请程序。

赵磊告诉本刊,除了拨款推出了专门的创业创新的基金外,香港政府还提供了如创客空间这样的配套设施。相较于他创业之初,如今港漂和香港年轻人的创业势头都高涨很多,“(香港)整个社会的舆论都在倡导创业创新”。

和早早换了香港护照的耿春亚不同,虽然已经待满七年,赵磊至今没有拿香港永居身份,“我在内地也有公司,而当前以香港居民身份持有内地公司股权的话,政策上还是有一些比较麻烦的地方。”

“香港就是我的家,我从第一天就认同这个地方。”老港漂耿春亚反倒没有一点含糊,他说香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一定有它的价值、前途和未来”。

他计划未来要拍一部《甜蜜蜜Ⅱ》,讲述“九七后”来港奋斗的内地人的故事。

剧本或许会从耿春亚的21岁写起:从1000港币一月的上铺爬下,推开劏房房门,钻出那座没有电梯的老旧唐楼,从底层聚集的深水埗向繁华的九龙塘走,“看到高尚住宅区又一居,看到繁华的又一城,看到闹中取静的香港城市大学,我又觉得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一样是住深水埗的老楼,为七八平米的房间支付每月5500港币的房费;公司也在九龙塘……十六年过去了,Peter的港漂故事有着与耿春亚相类的开头,而他想的是,“就试一下,反正失败也不要紧,回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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