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惜
他点燃了属于自己的星星之火
20世纪90年代的小城,不似现在这般喧闹,晚上9点半以后大街上便人影寥寥。谁家小孩这个点还不回家,肯定要挨爸妈一顿揍。一般小孩被训斥一两次就乖乖听话了,可郑柳川不一般,他那倔强的小身板就算被他爸拿着扫把狠狠追打一番,他也不长记性,该晚归还是晚归。有一天,郑柳川骗他爸说在我家写作业,导致晚上11点钟我家的门被敲得震天响。得知他不在我家,他爸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可想而知,那天晚上郑柳川会有什么下场。
第二天看到郑柳川时,他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我好奇地问他:“你是去网吧了,还是去游戏厅了?昨天你爸还上我家要人呢!”
郑柳川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你不仗义噢,居然不给我打掩护。”
“也不看看你几点回家,我哪来的通天本事替你瞒天过海啊!”
“好啦,开玩笑的!我没去网吧、游戏厅,我去的地方下次有机会带上你。”看他那副神秘的模样,我也猜想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他吸引力那么大。
没想到,郑柳川带我去的地方居然是戏台!绿色的大棚占据了大片地方,一排排长凳鳞次栉比,阿公阿婆们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等待开场,偶尔也会有几个中年人。再怎么看,郑柳川和我在其中都显得分外突兀,总感觉有异样的目光投射过来。郑柳川的期待和我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眼里闪着光,念念叨叨地告诉我待会要上的剧目是什么,并对要上台表演的越剧演员如数家珍。
那会我还沉浸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脑子里都是郭靖、杨过之类的大侠,我连越剧是什么都不懂。那天离开戏台后,郑柳川哼哼着唱了几句,还有模有样地模仿着越剧演员的动作,我从他眼神里的愉悦能看出他非常享受这一切。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郑柳川跟我们这些普通小孩都不一样。当我们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他点燃了属于自己的星星之火。
他的平静都是装的
郑柳川居然喜欢越剧,有时他在露台练唱腔,我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屏蔽掉他的嗓音。倒是我爸,每次听到郑柳川练声时,都不由得点点头:“阿川蛮厉害的,要是好好培养,一定是个角儿。”
可是郑柳川的爸妈对儿子的这项喜好深恶痛绝。有人办寿宴和喜宴,没那么大排场请戏班子,想请郑柳川去吼上两嗓子,说是会给丰厚的报酬,郑柳川的爸妈拒绝了:“我家阿川读书要紧,哪能让这些事情打扰了学习!”
“他们不就是嫌我唱戏丢人,这点小心思我会不知道?”郑柳川私底下找我吐槽。
郑柳川非常想接这些活,唱两嗓子一点都不费功夫,还能有收入。有个文化馆退休的老师傅精通越剧,打算栽培他,师傅愿意无偿教。郑柳川心里过意不去,想着筹钱付学费,而上台表演是筹钱的最好方法,可偏偏被他爸妈掐断了路子。
在家不受待见,在学校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虽然郑柳川是打算瞒着的,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喜欢唱越剧的事成了同学间闲聊时的八卦。年少无知时,大家都觉得唱戏是挺丢人的事,以此来嘲笑人,这对郑柳川是莫大的伤害。
那日,郑柳川跟着师傅去养老院公益演出,赶回学校上晚自习,来不及卸妆,脸上还有浓妆的痕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郑柳川身上,一个个捂嘴偷笑,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面对那么多的嘲笑,郑柳川仍旧面不改色地做着自己的事。
但我知道,郑柳川的平静都是装的,年少的心能有多大的承压能力?只不过看起来毫不在乎,其实心里滴着血呢!我这么说,是因为之后好多天,对面露台都未曾传出郑柳川练唱腔的声音。
他的眼里是茫茫大雾
别人的嘲笑,郑柳川可以忽略;练功的辛苦,他也可以忍受。大风大浪他愿意扛,荆棘遍地他也愿意闯,而他唯一走不出的是亲情的捆绑。
高三那年,郑柳川想报考越剧相关的专业进行系统性学习,毕竟之前都只是自学,想要进阶更高层,唯有考进专业学府。然而他的想法被他爸妈强烈否定,理由是唱戏不靠谱,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想让儿子成为世俗眼里的另类。毕竟在小城里,太特立独行就会成为舆论的中心。
郑柳川从小就倔,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那一年,经常能听见他家传来严厉的责骂声,以及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有几次我爸过去劝架,回来的时候惋惜地摇头:“阿川那么倔,老郑比阿川还倔,一家子都是倔骨头。”
郑柳川最后还是遂了父母的心愿,放弃学越剧,选择了老郑心仪的土木工程专业。这不是因为他想通了,而是因为老郑被气进了医院。医生嘱咐说,要是想让老郑多活几年,就别再刺激他了。
儿子终于听话了,老郑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可是他大概忽略了郑柳川那日益黯淡的眼神,那身躯里装着的不再是有生趣的灵魂,而是行尸走肉般的木讷。
我问郑柳川未来怎么办,他没说话,眼里是茫茫大雾,谁也猜不透那迷雾的背后装着怎样的打算。
当愿景破灭,想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郑柳川大一时的日子过得极为颓废,成天混在网吧里打游戏。那样颓丧的郑柳川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他胡子拉碴、眼神倦怠,我几乎都认不出他了。
“你这是自暴自弃?”
“不然呢?”郑柳川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满是心酸。
从前为了保护嗓子,郑柳川很少碰辛辣的食物,那日他却带我去吃火锅,吃下的每一口都是他对自己的放弃。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什么样的劝慰都显得太无力,我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每个人的人生都要自己走,谁也无法替谁拿主意,谁也无法替谁承受生活的重负。想起旧时光里,那个甩着水袖唱戏的无忧少年,我不由得感到几分苦涩。这一路的成长,是郑柳川让我知晓原来每个人的人生是可以不一样的,是他教会我为自己的人生拼搏。可当我踏上人生的坦途时,他却走得越来越慢了。
他就是戏中之人
时光的脚步不曾为谁停留,这些年我忙着事业,穿梭于上海、深圳、北京,漸渐断了和郑柳川的联系,只是偶尔从我爸那得知他后来回了老家,进了一个小剧团,偶尔接一些商演,虽然不富裕,但过得开心,跟老郑的关系也缓和了。我曾经担心他会一直颓废下去,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当我问起郑柳川跟老郑是怎么和解的,我爸只说了一句:“父子间哪有那么多宿怨!”
那次我刚好休假回老家,老郑来敲我家的门,是来送戏票的,说是郑柳川他们剧团要去省里的大剧院表演,车已经包好了,希望我们这些邻居去捧场。老郑卖力地吆喝着,言语间流露出对郑柳川的骄傲,跟从前那个誓死不让儿子唱戏的倔老头简直判若两人。
因为时间缘故,我无法在那天出席,便私下去剧团找郑柳川。我到那时他正在排练,那一板一眼认真的架势、动人心弦的唱词、蓦然回首时的流连婉转,仿佛他就是戏中之人。
世俗里,唯有求同才不容易出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随波逐流,那样的人生会顺得多。假若太特立独行,总会有很多阻力。可郑柳川的小半生显然是特立独行的,他游离在世俗之外,只为心底固守的信念,一步步走向了他想要的未来。
我恍然想起五月天《倔强》里的歌词:“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郑柳川就是这样倔强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