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如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业风相鼓击,美目巧笑倩。无脚又无眼,著便成一片。(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五《髑髅颂》)
这首颂的作者归属有争议,《东坡续集》卷十也收此,题作《髑髅赞》,后四句文字略异:“业风相鼓转,巧色美倩盼。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宋祝穆《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引此,作者署为“黄鲁直”。而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则称“东坡尝作《女髑髅赞》云”。但无论作者是黄还是苏,都不影响我们对其文本内容的理解。
“黄沙枯髑髅”四句,刻画了生与死、美与丑最残酷的对比。髑髅,指白森森的死人头骨,是恐怖而丑陋的形象。桃李面,指白里透红的美人脸庞,是娇艳而美好的形象。然而,今日不忍多看一眼的髑髅,却是当年日思夜梦、恨不相见的美人。同样残酷的事实是,今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人,将来也会成为一具髑髅,在一片荒凉的黄沙堆中时隐时现。这样的对比,细思极其悲哀,比花谢叶落更加令人感到绝望。
在佛教看来,髑髅与美色的转化,乃在于人的善恶之业,是“业风相鼓击”的结果。善恶之业能使人转而轮回三界,所以譬喻為“风”。《大乘义章》卷七说:“业力如风,善业,风故吹诸众生好处受乐;恶业,风故吹诸众生恶处受苦。”髑髅为恶业之果,而美人则为善业之果。然而,如果明白业风鼓吹而三界轮回的佛理,那么髑髅上的两个黑洞,看起来也就如“美目巧笑倩”一般迷人。这里借用《诗经》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以形容“桃李面”的美人。
禅门里有个著名的话头,叫做“髑髅里眼睛”(《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香严智闲禅师)。当然并不是说髑髅也能够“美目巧笑倩”,而是说假如真正能从髑髅的角度来体悟人生,那么髑髅和美色也就没有什么两样。在无眼的髑髅那里,白骨与红颜完全打成一片,等无差别。当然,“著便成一片”也包含了“如今”和“当时”的时间,即过去、现在、未来皆成一片,等无差别。这也就是佛教常说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正如《红楼梦》第十二回里道人送给贾瑞的“风月宝鉴”,正面照是美人王熙凤,背面照却是一个骷髅。可惜贾瑞没有领悟道人的劝诫,枉自丢了性命。
视身体色相如白骨的禅观,叫“枯骨观”,亦称“白骨观”。《楞严经》卷五优波尼沙陀白佛言:“我亦观佛最初成道,观不净相,生大厌离,悟诸色性,以从不净,白骨微尘,归于虚空。空色二无,成无学道。”简言之,观的结果,美色化为髑髅,白骨变为微尘,最终皆归于虚妄空无。
这首《髑髅颂》,以“枯髑髅”与“桃李面”两种形象的对比,以“不忍看”和“恨不见”两种态度的对比,生动演绎了“即色即空”的佛理,冷峻中含有几分戏谑,调笑中含有几分悲悯,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了佛教的情怀,可谓佛教文学的精品。
白骨纤纤巧画眉,髑髅楚楚被罗衣。手持纨扇空相对,笑杀傍人自不知。(饶节《墨庄漫录》卷十)
据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世画骨观作美人而头颅白骨者,饶德操题其上云。”可见这是一首题画诗。饶节,字德操,一字次守,江西临川人。本为儒生,中年后出家,法名如璧,号倚松道人,属云门宗。如璧为北宋后期著名诗僧,被吕本中列入《江西宗派图》,有《倚松诗集》传世。这首《题骨观画》不见于《倚松诗集》,《宋诗纪事》收此诗,作者署名如璧。
如果说,黄庭坚的《髑髅颂》是描写了今之髑髅和昔之红颜两个场景的对比的话,那么,饶节这首诗则将两个场景合并到一幅画中,巧画蛾眉、身着罗衣的不是红颜,直接就是骷髅。“风月宝鉴”的正面和背面合到一起,变成一个既恐怖又可笑的形象——穿着装束俨如美人的一具白骨。这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画面,它将《髑髅颂》中“如今”髑髅和“当时”红颜的历时性对举,变为“白骨巧画眉”“髑髅被罗衣”的共时性组合。纤纤,形容女子的手细长柔软,所谓纤纤素手;楚楚,形容女子娇柔纤弱的样子,所谓楚楚动人。然而,当“纤纤”、“楚楚”与“白骨”“髑髅”相搭配时,便因其悖论性质的并列而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效果——这姣美柔弱的红妆美人原来是白骨精啊!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这具巧画眉、被罗衣的骷髅,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尊容,还手里摆弄着纨扇,搔首弄姿,全然不知旁观者已笑得死去活来。“手持纨扇”而伫立,是古代图画中常见的美人形象,而当这具骷髅也手持纨扇相对立的时候,一切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空相对”的“空”,既指这白骨美人的白白等待,也指这形象本身就是空无虚幻的。
饶节所题的《骨观图》,应是佛教的劝世教化图的一种,十分生动地用红颜即是白骨的形象表现了“色即是空”的佛理。《所欲致患经》佛告诸比丘言:“若复见女人,皮肉离体,但见白骨。前时端正,颜貌姝好,没不复现,其患证乎?”这就是佛教的白骨观。那巧画蛾眉、身被罗衣、手执纨扇的美人之态,早已不能掩盖其白骨森森、不净丑陋的本来面目,岂但是行尸走肉,简直就是行尸走骨!若明白红颜即是白骨的道理,那么自然会断诸淫欲,守身清净。所以归根结底,这幅图宣扬的无非是美色如刀、欲望致患的禁欲主义观念。
这本是幅严肃的佛教图画,饶节的题画诗却加进了几分调侃的口吻。那个被“笑杀”的“傍人”就是诗人自己,他如同一个站在生死海边的冷峻超越的哲人,笑看那些沉溺于爱恋贪欲的灵魂在六道轮回中随波逐流,难脱苦海。饶节中年削发出家,自有其求师问道的佛法机缘,而见此《骨观图》以悟色相皆空无,繁华皆虚妄,恐怕也是契机之一吧。
因过花街卖酒楼,忽闻语唱惹离愁。利刀剪断红丝线,你若无心我也休。(释中仁《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四十)
这是堂中仁禅师的一首颂古诗。以小艳曲说禅,本是中仁的一贯风格,在前面颂赵州“狗子无佛性”公案那首“尽在停针不语时”中我们已经有所领教。而这里所颂楼子和尚的公案,正好是一个游方僧以艳曲而悟道的故事,因此中仁禅师作颂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晚唐長庆道禅师《楞严说文》,引楼子和尚公案,说他经过酒楼,闻“你既无心我便休”之偈,超然玄解,出义学之表(见钱谦益《楞严经疏解蒙钞》卷十引)。《五灯会元》卷六记楼子和尚事稍详:“楼子和尚,不知何许人也,遗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间,于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人唱曲云:‘你既无心我也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既然《楞严说文》已引用楼子和尚的公案,可见他也是晚唐禅僧,不会晚于道。
楼子和尚应该是一个游方僧。可以想象,他为了解脱人生的烦恼,走村过市,沿街乞讨,求师访道,不知见过多少人世间的悲欢苦乐,不知听过多少高僧大德讲经说法,但始终没能找到通向解脱的正确道路,就这样一直云游下去。他的解脱纯粹缘自一个偶然的机遇。在经过一座酒楼时,他蹲下来系松散的袜带,恰好从酒楼上传来唱曲的歌声,他听到“你既无心我也休”这一句,于是突然大彻大悟,多年盘结在心中的烦恼顿时涣然消散。楼上唱的是女子失恋的哀怨情歌,而游方僧却把它当作关于佛法的伟大启示:“你”指构成世界的万法,“我”指自我心性,既然万法皆空,本无目的,那么我心又何必执着呢!正是这种“断章取义”的理解,楼子和尚才从男女恩怨的尔汝之辞中获得心无滞累的宗教解脱。
如果说楼子和尚是因对艳曲的“断章取义”而忽然大悟的话,那么,中仁禅师则试图还原游方僧听曲而顿悟的上下语境,由“你既无心我也休”一句敷衍而为一首七言绝句。头两句“因过花街卖酒楼,忽闻语唱惹离愁”,是还原游方僧悟道的环境和事件,地点是在花街卖酒楼下,起因是听到唱离愁别恨的歌曲。公案原文里的曲词“你既无心我也休”一句,在此被确认理解为关于“离愁”的“语唱”。“离愁”缘何而生?无非是男女之间的爱恋执着。传说夫妻姻缘由牵红丝线而定,《开元天宝遗事》记郭元振牵红丝线而娶佳人,《续玄怪录》记月下老人以赤绳系男女之足而定终身。爱恋执着来自红丝线,红丝线引发离愁别恨,所以此姻缘,对于出家人来说,实为引发烦恼之尘缘。
后两句“利刀剪断红丝线,你若无心我也休”,是还原游方僧的心路历程。前人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然而,游方僧听到却是“你既无心我也休”这样决绝的唱词,仿佛兜头泼来一瓢冷水,猛然把他从梦中惊醒,这唱词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彻底剪断他与烦恼尘缘之间的红丝线,“你若无心”,我还有什么可眷恋,那么“我也休”吧,还有什么“离愁”可牵绊呢!公案里的“你既无心”换作颂古的“你若无心”,应是中仁禅师有意为之,乃为设想的游方僧对楼头唱曲那句的应答。
“你”和“我”的关系,象征尘世和自我的关系,象征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和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关系,这种关系叫做“尘缘”。割断六根对六尘的攀缘,是解脱烦恼的根本方法。楼子和尚在听曲的一瞬间,觉悟到尘世万法(你)的虚无,于是放下了自心(我)的爱恋执着,彻底剪断尘缘的“红丝线”。
中仁禅师这首颂补足了楼子公案的场景和意义,以形象的语言诠释了“万法无心便是休”的佛理。若去掉佛教背景,这首颂本身也可作为深婉优美的情诗来看待。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