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成功，反成输家

刘勃

宫斗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皇帝如果放任这些宫斗家干政，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乾隆皇帝晚年，写过一篇炫耀文字，说自古以来可能造成重大政治灾难的，有强藩，有外患，有权臣，有外戚，有女谒，有宦寺，有奸臣，有佞幸，所有这些，我当皇帝，统统没有。

所谓“女谒”，就是通过宫中受宠的女人求皇帝办事。无女谒这一层，乾隆还真不是吹牛，按乾隆的做派，可以说所有的嫔妃加起来，也不如皇太后一个零头重要。可即使是皇太后，偶尔跟乾隆提了句顺天府东边有个破庙该重修一下，乾隆当面答应，转身就把太后宫里的太监喊来申斥了一顿：谁让你们多嘴让老太太知道外面这些事的？

不能干政，宫斗的锦标就太小了，所以乾隆朝的宫斗，本该是最没看头的。

最近，乾隆和华盛顿同一年去世这个“冷知识”又被翻出来，引发各种比较。不过，乾隆是传统王朝的皇帝，自然还是只能拿传统王朝的标准去衡量。他对宫斗防得这么严，当然很好理解，而且应该赞赏。因为在传统王朝，宫廷往往是这样一种地方：

第一，宫廷是实际上的行政中心，这里出台的决策，可以决定整个国家与社会的命运；

第二，大量宫廷中人实际上与世隔绝，他们唯一会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宫斗中胜出，对自己的成功会对外面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影响，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第三，对公众保持神秘感是宫廷的基本特征，所有宫斗的诉求和手段，自然都不能是公开的，见不得光的。

在有的领域，个人的私欲可以和国家、社会的福祉结合起来，出于自私自利之心的行为，却成就了伟大的事业。但宫斗却绝不可能，它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所以皇帝放任这些宫斗家干政，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反过来看，一个稍微健康一点的体制里，宫斗的能力，都不会是最重要的能力。

春秋时代晋国的骊姬，就是一个好案例。各路史书，都是把她当作宫斗界的大神级别的人物来塑造的。《左传》《史记》里描写了各种她设局、进谗的故事，终于把丈夫晋献公和其他女人生的儿子一个个都除掉了，盯着这些故事看，会觉得骊姬的手段，简直是高明极了。然而，宫斗胜利的结果是怎样呢？

那年九月，晋献公去世；十月，晋国的实力派贵族就杀死骊姬的儿子，有忠于晋献公的大夫改立骊姬妹妹的儿子；十一月，这个孩子也一样难逃一死。

这个过程里，《左传》《史记》对骊姬都一字不提，显然她已经根本无关紧要。半小说性质的《列女传》倒是补了一句：“鞭杀骊姬于市。”算给读者一个交代。

原本呼风唤雨的骊姬，怎么突然就变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呢？很简单，只会宫斗，所谓成功，可能只是成功地把自己放到了火山口上。

从头到尾，骊姬的支持者就是晋献公的一批宠臣。这些人固然有可能对晋献公施加不小的影响，但一旦失去晋献公，他们就没有任何影响。更糟糕的是，骊姬陷害各位公子的手段，是为了让他们离开国都，就安排他们去了军事要地。在这种地方，只要政治素质不跌破底线，就很容易培养自己的实力班底。

后面的历史也表明，不论是一代霸主晋文公重耳，还是被视为庸人的晋惠公夷吾，手下都堪称人才济济。所以晋献公去世之后，无论怎么复盘，骊姬的儿子都是毫无机会的。

当然有人会举反例，如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不就真的成为国家大政的主导者了？那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高明的政治人物（当然高明到什么地步学者间会争得一地鸡毛）。早年宫斗的经历，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插曲，没那么重要。当然，看电视剧可能不大容易感受到这一点。比如关于武则天的电视剧拍了那么多，大趋势是越来越懒得表现作为政治人物的武则天了。毕竟，电视剧主要考虑的是收视率与“主流收视人群”的偏好，并不会特别关心历史上真实的武则天是什么样子。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