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猹
皮了十八年,我养过很多动物。
水里游的、地上爬的、空中飞的,差不多可以凑成海陆空三军仪仗队。
小胖说:你养的不是宠物,是寂寞。
[1]
大概是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人蹲在校门口挑着担子卖小黄鸭,一块钱一只。放眼望去,满满的嫩黄色和四处张望的小脑袋。爷爷给我买了两只,一路用塑料袋兜回家。
我还记得两只小鸭用脚蹼踩着软软的塑料袋伸长脖子想逃走的样子,它们齐齐发出的叫声多么悦耳。
小黄鸭稍稍比我的手掌大,我喜欢把它们捧在手心,幻想多年后鸭大、鸭二变成大鸭子时,我指挥他们追杀楼下小胖的场景。因为小胖老抢我的玩具,我打不过他。
“它们住哪儿?”我问爷爷。
“就阳台上吧,你奶奶嫌脏。”
没等我的梦做够,鸭大、鸭二就归西了。午后的阳光晒得太烈,我忘记把它们赶进屋。
之后我期待着卖鸭子的再次到来,可惜再也没见过。
有天厨房突然出现了一只鸭。
这是一只成熟的大鸭子,比鸭大、鸭二胖了不知多少倍。墨绿色的脖颈,小脑袋大身体,双脚被绑住,不能动弹。它很怕我,常缩着脑袋偷瞄我,但我决定养它,还为它取好了名字。
可来家第二天,它就不见了。
“爸爸,我的‘鸭绿江呢?”
“什么‘鸭绿江?”
“就是昨天躺在厨房的那只大鸭子。”
“哈?这名字!”爸爸哈哈大笑,指着我的碗说,“它,炖汤了。”
爸爸只顾着笑,没听见我心碎的声音。
我都想好了,如果妈妈问我:“你要养在哪里?”我就理直气壮地说:“和我住一起。”
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小胖经常上各种辅导班。孤独使然,我想养小动物想得快要疯了。
[2]
于是我又养了一只兔子。
过年时,街上多出好多兔子,一只只小毛球挤在小推车里瑟瑟发抖,专吸引情侣或者我这种小朋友驻足。等我过足眼瘾,我妈再把我拖走。
等到小学四年级,我胆子肥了,大年三十那天掏空存钱罐一个人跑到街头,买来一只土黄色的小兔子,黑色的眼睛,三瓣嘴不停地动着,可爱极了。
但是刚拿回家,就被我妈发现了。
“你要养在哪里?”我妈拿着锅铲问。
“家里。”
大过年的,我差点儿被我妈用锅铲打断腿。
兔子暂时留下来,关在一个大纸箱里,妈妈打算年过完就送人。
结果没过一个礼拜,兔子拉肚子,没了。我摸着被揍开花的屁股,哭到元宵节。
可我仍不死心。
[3]
初中,和同学去游乐场,看见钓鱼的游戏,一分钟一块钱,花了十六分钟钓上两条金鱼,装进塑料袋兴高采烈地回家。
爸爸瞧见我的鱼,问我:“你要养在哪里?”
“脸盆里。”
“这么小,算了吧。”爸爸一本正经地说。
“那养哪里?”
“吃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
爸爸摸着下巴笑着走开,自以为幽默了一把。但我知道,等我妈发现了真会红烧金鱼给我补脑子。
我把脸盆藏到床下,偷了我爸珍藏的雨花石铺底,趁妈妈上班偷偷给金鱼喂食换水,连我自己养自己都没这么勤劳。鱼食香气馋人,但我忍住了尝一尝烘炸蚊子干的欲望。
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我妈整理床铺的时候隐隐闻到鱼腥味,在床下找到我的金鱼。两条金鱼肚子胀鼓鼓地漂着,这次是撑死的。
逝者长存,我妈没办法计较,叹了口气,让我去公园埋葬我的小金鱼。
[4]
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动物,我的经历大概够写一本《罗曼蒂克宠物消亡史》,但我和我最后的倔强,决不轻言放弃。
初中遇到青春期,明知我妈不喜动物,开始明目张胆对着干。中考结束后立刻买了一只仓鼠,叫长寿,在我妈面前挑衅。少年不撞南墙不回头,看妈妈反应不大,又买了一只,叫安康。名字很土,纯粹图个吉利,打破一下养啥啥死的魔咒。
我妈几次欲抡起袖子抽我,都被我爸拦住。十五六岁的年纪,我已经高出我妈一个头。爸爸怕我妈打不过我,因而仓鼠得以堂堂正正养在家中。
长寿和安康生命力顽强,竟然打破活不过一个月的魔咒。小胖每次去我家观赏仓鼠跑轮子都会啧啧称奇:“行啊你,老王,祖坟上冒青烟了!”
妈妈将仓鼠丢到我的卧室,与我同吃同住。日子久了,和仓鼠玩起游戏十分地默契,我不再感到孤独。
但是每天上学,黑板上全是知识,而我脑子里装满了仓鼠。玩物丧志,虽说仓鼠不是物,但是在应该学习的年纪满脑子小动物,对学习失去兴趣。
临近高二分班考试的时候,长寿得了肺炎,我心急如焚,逃课带着它去看医生。
妈妈看着我的眼光,一天天从失望转化为冷漠。
我一边是对长寿是否能长寿的担忧,一边是对学习萎靡不振的焦虑。不过考试还是熬过来了,以垫底的成绩进了重点班,而长寿并没有熬过来。
就剩下安康和我相依為命了——多少个与妈妈闹别扭的夜晚,我捧着安康这样想着。可内心还是孤独,还是愤懑,还是因为父母的不了解而委屈。
养宠物并不能舒缓我的孤独,与其想太多,还不如学习。安康活得很长,它到了正常仓鼠死亡的年龄才向我道别。那时离高考还有四十天,安康陪我走过了大半段高中时光,突然就走不动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像以前每一只宠物死的时候一样放声大哭。我只是捧起它平视着,像端详一个老朋友一样看了许久,慢慢地合上它无神的双眼。
此时妈妈因为这只温顺的仓鼠三年的陪伴渐渐接受它,我们紧张的关系稍稍缓解。
“你要葬在哪里?”妈妈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指着僵硬的小躯体问我。
“就埋在公园吧。”现在桃树下那片小土地已经是一片陵园,长眠的都是我曾经的小玩伴。
[5]
十八年间我曾养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离别。宠物的生命总是短于主人,尝到了乐趣,自然更害怕失去。与其失去,不如就留在回忆里,让它熠熠生辉。
你要养在哪里?没有独立的经济生活能力,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逸致,只是口头宣扬“我要养宠物”,这没什么可骄傲的。就连你自己,也不过还是个被父母养着的孩子。
“会有猫的。”猫奴们总是一边云养猫,一边安慰自己,“但得先有个房子供着主子。”
说了这么多,那你要养在哪里?
经济独立前,先住进我梦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