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伟
飞机在南充上空突然颠簸起来,窗外云飞雾罩,仿佛浩瀚的天幕也随着飞机的下降一下子低沉了许多许多……
我在高坪机场一落地,便与一场大雨撞了个满怀。
汽车把我接到下榻的天来大酒店。
翌日,雨后放晴,川北山区雾霭袅袅,托起蓝天白云,巴蜀大地苍翠欲滴,空气格外清新。
丰田越野汽车直奔蓬安县,我们这次采访的主题是南充市的脱贫攻坚。
盯着窗外,望着异乡风景,任思绪在山路上翻飞……
一
蓬安县花房子村,我这次采访的第一站。
花房子村位于南大梁高速利溪段互通出口,距镇政府约1.5公里、距离县城14公里;全村幅员面积4平方公里,辖12个村民小组,587户1924人;有耕地3546亩(其中田1632亩、土1914亩),主产水稻和玉米,是典型的丘陵地区传统农业村、贫困村。目前,整村土地流转给蓬安花好月圆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主要从事生态农业种植,特种珍禽养殖,果蔬花卉栽培,着力打造成一个集现代生态农业、休闲度假、观光旅游为一体的农业示范园。
来到花好月圆合作社,进到山坳里一看,狮子园、虎园、猴园、驼鸟园……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半山腰,有几个人在等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带我们走上了瞭望观光台。
他是花房子村党支部书记张发胜。
张书记介绍,自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精准扶贫的理念,四川省出台了多项精准扶贫惠民政策,增强了贫困户脱贫致富的信心。我们首先在精准二字上下功夫,精准识别贫困对象。多次对建档立卡的88户贫困户进行了重新甄别,清退不符合规定的贫困户75户309人。同时按照相关程序新增贫困户36户117人,目前我们村有贫困户49户156人,切实做到了识真贫、扶真贫。
他们都是因为什么致贫的?现在怎样了?我关切地问。
贫困户致贫的原因很多,主要是因病致贫、因残致贫、因学致贫,也有因懒致贫的。比如说:吕素琼一家,她的老公患脑溢血瘫痪了,一个孩子在外打工。刘元友是个智障人,54岁,一直没成家,如今在这里养骆驼养马。李兴义一家,他去年脑溢血去世了,他妻子彭昌贞也60多岁,在这里干些割草喂养的活,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两个孩子读书。今年63岁的钟红勇,智力残疾,说话都说不清,早年捡了一个女孩,认作养女,如今在重庆上大学,他在这里看管動物,每月也有1800元工资。
我直截了当地问:这里更像个动物园哪,你们是怎么扶贫的?
这里原本是一片穷山沟。张书记憨笑了一下说,我们引进了龙头企业四川华中建设集团来村投资搞开发,成立了蓬安花好月圆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
张发胜是个退伍军人,曾经在北京武警部队服役四年,本是利溪镇重点办主任,2013年底他被任命兼任花房子村党支部书记。在他来之前,花房子村不通路,2009年为修高速公路,占用了村民很多土地,到2012年贯通,村口就是高速公路出口,带动了村里的发展。
他随手递给我一份“蓬安县花房子村脱贫攻坚汇报”,上面写道:我们依托龙头企业,由帮扶单位南充市委农工委和市烟草专卖局提供帮扶资金共115万元成立蓬安县花房子种养农民专业合作社,股权量化给49户156人建档立卡贫困户,确保贫困户全覆盖。“专合组织+龙头企业+农户”模式,由最先的5户农户入社,逐步吸纳该村49户贫困户、75户一般农户入社,合作社成员达151人,带动当地群众因地制宜发展特色种养业,建成生态水稻、玉米、油菜等粮经作物1100余亩种植产区、花椒基地600亩、标准化大棚200亩;养殖骆驼、梅花鹿等特种动物3000余头,孔雀、鸵鸟等珍禽5000余只,黑山羊、土猪、鸡、鸭等畜禽2万只(头)。合作社返租倒包花好月圆龙头企业整理好的土地,由龙头企业统一提供技术、统一提供种苗、统一提供肥料,产出物若低于约定产量,按高于市场价10%保底回收,产出物若高于约定产量按高于市场价10%的实际产量回收。通过创新利益联结机制,已建成水稻产业基地油菜轮作300亩。去年,合作社增收8万元,贫困户人均增收510元,切实保证了贫困户长期增收。
张书记边走边说,对丧失劳动能力的特困群众,全部纳入农村低保范围,兜底扶持10户12人。对因病致贫的贫困群众,全部纳入医疗救助扶持,医疗救助扶持156人。对贫困家庭的大中专学生全部纳入雨露计划,已有5名学生每年享受助学专项资助。
我们来到新村聚居点,一栋栋典型的二层楼川北民居,白墙青瓦木条框边,一栋两户,栋与栋之间有精致的绿化景观带,房子墙头印制有精美的图案与文字: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或者:饮水思源,牢记党恩。或者是村训:勤劳朴实,忠厚诚信,善良感恩。
蓬安县扶贫移民局副局长刘蓬潜指着墙头的字说:“四好村”的创建目标,是四川省委、省政府对全省的要求。从启动扶贫帮扶以来,花房子村共投入帮扶资金约2052万元。针对贫困群众住房难的问题,争取新村建设项目资金725万元,群众自筹510万元,修建了这个新村聚居点,聚居农户33户,其中有贫困户7户。
我们走进一户人家,参观了一下,整洁干净,水电气全通到户了。户主笑眯眯地说,我家过去是贫困户,房子又破又烂,去年易地搬迁过来的,我们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真是托共产党的福、托政府的福啊。
聚居点周边新建成一个1+N村级公共服务中心、一个党员活动室、一个村卫生室、一个文化室,一个文化广场。村委会墙上挂着一块牌匾,是南充市委、市政府于二〇一七年五月颁发的:二〇一六年脱贫攻坚工作先进村。
资料显示,目前,花房子村“五改三建”完成325户,完成易地搬迁35户。针对贫困群众行路难、吃水难问题,争取国土土地整理项目资金350万元、幸福美丽新村项目资金200万元、村道公路完善项目资金65万元、小农水项目资金150万元、精准扶贫项目资金70万元等共835万元,新建成社道路15.5公里、便民路5公里;完成土地调型1500亩;新建(整治)山坪塘整治6口、蓄水池8口、维修水渠4公里,建设饮水工程3处,自来水接通新村聚居点。
张书记说,兜底回收,切实保证了贫困群众零风险,促进了贫困群众持续增收。合作社对吸收入社务工人员不定期进行种植、养殖方面的技术培训,不断提升他们的生产生活技能,使他们有一技之长,避免脱贫后返贫。整个村的精神风貌明显改善,达到了既扶“志”,又治“懒”,切实拔掉“穷根”。
花房子村在2016年顺利实现了贫困村退出。2016年10月,全省政协“我为扶贫攻坚做件事”工作现场会在该村召开;2016年12月,南充市产业脱贫攻坚现场会在该村召开;2017年4月,蓬安县党的创新工程现场会在该村召开。
我们从花好月圆出来,前面车子接了一个妇女上车,她名叫吕素琼。
车子在村道上行驶不到十分钟,来到一栋二层楼房前,我们一行人走进去,左边房间里有个男人坐在床头,穿着很旧的衣裤,呆滞地看着我们。张书记说,他就是吕素琼的老公李世林。
吕素琼五十出头,头发白了大半,她一进屋忙着搬凳子和泡茶,张书记拉了拉她的胳膊说,泡茶我来,欧老师要采访你。
吕素琼站在我面前,拍打了几下衣服,喃喃地说,我老公五年前脑溢血,没有动手术,一是没钱,二是他怕开刀,只保守治疗。如今这个样子,不能说话,生活不能自理。这房子是十年前建的,欠了3万多元,账没还完,老公就病瘫了。我们有一个女儿出嫁了,儿子29岁了还没结婚。
我说,这个家就是你在撑着啊。听说你很勤劳又能吃苦,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吕素琼说,日子总要过嘛,政府给我老公办了残疾补助,又有医疗救助;我家三个人的医疗保险都是政府买的,三亩地全都流转了,一亩一年五百元,一年有一千五百元,每年每人分红五百元,又有一千五百元;我以前只能打点临工,要照顾老公。如今好了,我在花好月圆做保洁,是固定工,每月有1800元工资,中午可以回来照顾他。加上儿子在广东打工,我家一年收入有好几万元。
吕素琼想了想又说,市烟草局和市农工委对口帮扶花房子村,有专人帮扶我家,经常有人到我家走访,有什么困难找他们就能解决。说到这,吕素琼指着屋角一张轮椅,笑着说,这是县残联送给我老公的。
我起身看了看,客厅墙上喷着一种淡绿色花影的墙漆,角落里有一个大冰箱,家具都很陈旧。她家门前一条村道,路边几口水塘,再过去就是一条高速公路。
望著眼前的一切,再看看吕素琼的笑脸,想必这都是这几年才有的变化吧。
难怪吕素琼一个劲地说,有国家政策帮助,我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二
险岩村,一听这名字,就能想像那地方有多吓人。
一进入仪陇,我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开国元勋朱德。
险岩村位于仪陇县马鞍镇,紧邻朱德故里景区,距县城60公里,该村总面积2.5平方公里,辖6个村民小组、1093人,贫困户72户、244人,2014年全村人均纯收入仅为2760元,是全县285个建档立卡贫困村之一。
这里有座凤凰山,险岩村就在山脚下。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山窝窝,过去是一个穷山窝。
张守方是贫困户中的贫困户,六十才出头,头发全白了,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头。
村上的人说,张守方一个人养活五口人,他是累成这样的。
过去,张守方一家五口住在山上,三间土坯房,破烂不堪、摇摇欲坠。一年有半年缺水,到山下挑水,来回要一个小时。山陡路窄,“上坡碰鼻子,下坡触屁股”。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严重残疾。大儿子四岁时生病,说是青霉素打多了,脑子痴呆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能干体力活,在外打工,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平常从不与家里联系,打工的人回家过年,他就跟着回来了。三儿子先天性眼睛残疾,左眼全瞎,右眼只一点点光,哪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干。
张守方执意要我们去看看他现在的新家。
山脚下,一栋二层砖混小楼,崭新而亮堂。自来水、电、网络电视一应俱全。
张守方激动地说,我这屋是靠党的易地搬迁政策好,搭帮几个好书记啊。村上的张寿伯书记、第一书记刘晓丹、马鞍镇党委书记赵海。他说着话,转身拿出一个镜框来,里面装着的正是他原来破烂房屋的照片。
张寿伯说,张守方原来的房屋是危房,怕出事,我们最先考虑帮他把房子建起来,这里牵涉到九户人家的林地竹林空地,镇上村上提前做工作,村民都表态,只要是为老张家建房子,砍了就是,修了就是。
我还听说,张守方过去很木讷,不爱说话。如今他变了,变得喜欢讲话了。
我留着这张照片,是时刻记着共产党的好。张守方捧着镜框说,我这房子是2016年7月动工的,前后两个月,正是大热天,他们太辛苦了。刘书记是城里姑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赵书记一天来几次,草帽都没戴,遇到停电,他就说,发电也得整。真是父母官啊。有这么好的政策,这么好的干部,不脱贫都不行啊。
早在2015年底,险岩村就引进了南充宝丰菌业有限公司,建立了占地80亩的脱贫奔康食用菌产业园,相继成立了险岩村众鑫食用菌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以下简称专合社),社员82户(其中贫困户72户),专合社采用“公司+合作社+村集体+贫困户”的模式运行,合作社、村集体、贫困户三方各占一定股份,年底按股分红。
贫困户加入专合社,借用无息贷款搭建大棚负责养菇,村集体整合财政专项资金及土地资源等作为投入。张守方在产业园种香菇,老伴则由村里分配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打扫卫生,每月500元。公司负责技术指导、产品回收、市场销售,公司与合作社签订收购合同,按每斤3.5元的保底价回购,合作社按照合同约定组织贫困户进行生产,并负责统一采购物资、统一生产菌袋和统一管理。年终还能从专合社分红,除了自己投入所占股份外,财政扶贫资金所占股份分配给他14股,这14股的年化收益大约为800多元。2016年底,张守方的大棚产菇6吨,纯收入3万元,家庭总收入达到4万元,成功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张寿伯是2012年担任村支书的,他感慨地说,碰上了脱贫攻坚的春风,南充市农牧业局定点帮扶险岩村,派来了专业干部刘晓丹当第一书记,选准了香菌种植业作为脱贫攻坚产业,形成了户户有產业、人人有门路的局面。
资金是产业发展的“血液”。为有效解决贫困户产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险岩村建立多元化投入机制,为产业发展注入源源活水。一是用活财政投入。将财政支农资金投入到村集体经济、专合组织和基础设施建设所形成的资产,全部以股权形式予以量化,量化比例按财政支农资金不低于20%的比例提取优先股平均量化给贫困户,剩余财政投入资金通过普通股平均量化给所有社员,贫困户可享受第二次分配,若贫困户退出后,所占有的股份转为村集体股,定期按照股权进行分红,实现“资金变股金、资源变股权、农民变股民”。险岩村将200万元财政支农资金入股到种植合作社,按1000元为1股计算,共设置2000股,其中贫困户优先股410股,每户10股;提取130股作为村集体股,作为村集体经济收入来源;剩余1460股为成员平均股,平均分配给合作社73名成员,年底按照所持有股份进行分红。二是借力金融扶持。依托县农商行等金融机构的扶贫小额信贷,鼓励有产业发展能力的贫困户积极申请,贫困户可获得2—5万元的“无担保、无抵押、基准利率”的扶贫小额信贷。对产业发展中贷款需求较大的贫困户,由合作社或帮扶单位提供担保,可再获10万元以内的扶贫贷款。
险岩村建立“三收三分”利益联结机制,确保贫困群众多重受益,稳定长效脱贫。一是经营收入。农户在公司带领下发展产业,定期将生产的农产品销售给公司获得经营性收入。贫困户加入食用菌种植,每户每年可获得2-10万元经营性收入。二是劳务收入。通过引进企业发展的产业,吸纳群众就近就业,获得劳务收入。2014年以来,本村群众在产业园内累计获得劳务收入10万元。三是租金收入。引进3家龙头企业规模流转土地1560亩,实现年租金收入7.49万元,全村群众户均增收300元。四是固定分红。以股权量化、产业周转金及产业扶持资金入股等方式,贫困户每年均可享受固定分股收益。如将财政支农资金通过股权量化方式投入众鑫食用菌合作社,每户贫困户可获得30股,预计每年可最低分红4000元。五是效益分成。针对有劳力、无资金、无技术的贫困对象,采取“业主出资金技术、贫困户出土地劳力”的方式发展产业,收益按比例进行分成。六是保底分红。将贫困户的土地、资金等要素量化成股份,入股到龙头企业、合作社、业主大户,对其股份进行保底分红。
2016年险岩村如期退出贫困村。
张寿伯不愧是村支书,他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们村土地流转十五年,已经五年了。十年以后土地就回来了,村民个个都成了技术能手,我以前就是果树技术员,我知道农村太需要技术太需要人才了。往后的日子就不用愁喽。张寿伯踌躇满志地说,我们村紧挨着朱德故里,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正在打造十里桃花谷,把险岩村打造成“朱德故里后花园”,户户见桃花,处处见桃树;醉美桃花源,奋进险岩村。他说到这,望了望我,又说,欧作家老师,请你下次再到我们这里走走看看,我们险岩村的明天会更美好。
我连连点头,险岩村这个穷山窝,如今已拔掉了穷根,找准了致富的方向,几十个大棚,全是宝贝;满山桃李,道路纵横,四通八达。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不远的将来,“穷山窝”一定会变成“小康窝”。
三
近几年,第一书记成了热门词汇。
就像时尚明星,我们只看到他们光鲜亮丽的一面,他们有着怎样的艰辛、付出了多少心血、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我们却不得而知。
恰恰这些,正是我想探究的。
从资料来看,南充市出台并完善了社会帮扶机制。在认真落实贫困村“五个一”(1名县以上领导联系、1个帮扶单位、1个驻村工作组、1名村党组织“第一书记”、1名驻村农技员)全覆盖的基础上,对588个贫困户超过20户的非贫困村全覆盖选派1名第一书记、1个农业技术巡回服务小组,同时为每户贫困户落实1名结对帮扶责任人。
刘晓丹来险岩村当第一书记,也是南充市第一批贫困村驻村第一书记的第一个。
见刘晓丹的第一眼,我以为她是北方人。
一问,原来是位80后的成都姑娘,她从四川农业大学预防兽医专业研究生毕业。毕业后考入南充市农牧业局动物防疫中心,主要在实验室做检测工作。也许是机缘巧合,早在2012年6月,她去到嘉陵区三会镇牌坊沟村担任支部副书记,挂职锻炼一年。
那一年,刘晓丹对农村有了深切的感受,村民的朴实与贫困都在她心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2015年8月2日,南充市农牧业局接到定点帮扶险岩村并要派驻第一书记的任务,通知一出,刘晓丹就报了名。据说报名的人还不少,刘晓丹算是脱颖而出吧。8月6日,她就进村了。
说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难。这一去,可不比那次挂职锻炼,挂职是不脱产的,这次当第一书记,是全脱产全天候驻村的,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两年哪。刘晓丹的父母都在成都,她是独生女。她的爱人在南充市顺庆区农牧业局工作,女儿才六岁。
八月正是最热的天。她刚来,情况一摸黑,只得找村干部交流,走访村民、贫困户。险岩村情况特殊,地形像个水桶,三面环山一条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车子都开不进去。传统农业比重大,农业比较落后,劳务输出的人多,留守的老人孩子多,因病因残致贫的多,也就是说劳动强度大的事做不了。
刘晓丹说,我第一次去张守方家走访时,山路不好走,我摔了一跤,身上好几处划伤。当我看到他破败的家,两间房子,屋顶塌了几个大窟窿,土坯墙头几条好宽的坼,潮湿阴暗,卧室里没有天花板,没有床也没有蚊帐,只有一块大的红白蓝编织袋挂在上面,有个很旧的禾桶,里面铺点烂棉絮,就是两个残疾儿子的床了。仅仅一张桌子能坐几个人。这些只有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有的画面,活生生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十分震惊。恰好看见张守方伯伯端饭给眼睛残疾的儿子,里面只有一点腌菜。那时张伯伯白头发白胡子都很长,看着叫人心酸。
张伯伯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性格好,开朗。他问我为什么来?我讲想带你们致富。他一个劲说好啊好啊,再没说别的。我看得出,老百姓对我们期望值很高。我觉得有责任,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老百姓脱贫致富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村里有个老汉叫张守举,71岁了,他和老伴都很精瘦,衣服很旧却很干净,他家的土坯房,收拾得蛮干净。他有一个儿子是80后,在外面读大学,穷人家要供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乐山工作,按揭买了房子。满以为老俩口能享清福了。哪晓得才两年他儿子得了精神病,只好接回来治病。他儿子户籍在乐山,又没医保,住不起院,2015年底就回到家里,断断续续吃药。张守举伯伯家离菌场近,想做食用菌,可他年龄大了,贷不到款。我就帮他找合作社,联系到一个租用大棚,其实是募捐的,罗总没收他的钱。张守举伯伯很勤快,也很懂感恩,天天都在大棚里工作。第二年四月间,下大雨,发山洪,我去大棚里查看,没见到张伯伯。一想,不对呀,我每天早上都会到大棚去看,总能见到他。我就去他家,先是看到张伯伯一个人在哭,再看到张阿姨在里面哭,一问才晓得,他儿子不见了。本来他儿子一直吃药控制,那天突然犯病,对父母拳打脚踢,一脚踢在张阿姨肩上,儿子打了父母就走了。我趕紧扶张阿姨去村卫生院。她儿子与我同年,张阿姨与我妈妈同岁,看着张阿姨身上的伤,我真的很难过。张阿姨一边讲一边哭,我也流泪了。她儿子一米七几,高高大大,我想像不出一个那么大儿子打父母,父母心里该是怎样的痛。我与张伯伯张阿姨商量,送他儿子去西充精神病院,到去年秋天出院,今年三月又发病。在他儿子住医院那一年多,我经常到张伯伯家去,帮他们做点事,陪陪他们。他们把我当干女儿,我把他们当父母。
刘晓丹说话语速很快,她缓了缓又说,在险岩村好多贫困户都成了我的亲人。
她不停地说,我就竖起耳朵听,不停地记。刘晓丹说,有段时间我感冒了,吃了药总不见好,反反复复一个多月。张守方伯伯看到了,把我叫到他家去,端出一大碗香菇炖鹅给我吃。原来他把自己家里喂养了七年的一只鹅杀了,说要给我补补身子。我的心一酸,吃着吃着,我就哭了。
去年,我身体不适,去医院一检查,发现是直肠肿瘤,还好是良性的。我在南充医院住院,只有村支书张寿伯知道。我是四川省党代表,从5月22日去开会就没到村上,只给村支书请了假。张守方伯伯看我这么长时间不在村里,到处打听,听说我住院了,他和张寿举伯伯硬要来医院看我。我赶紧找张书记劝阻他们,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太折腾,心意我领了。5月28日我回到村上,张守方伯伯、张寿举伯伯好多人都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我,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土鸡蛋送给我。这事想想都感到蛮温暖的。我暗暗对自己说,再苦再累,一定要把他们带动起来,一定要让他们脱贫奔小康。
这两年多我与险岩村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建立了一份真感情,即使我现在离开了,每个月我都要来一两回,就像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一样,特别亲切。看到村里变化很大,其实我得到的更多。
敬振华是个准90后,戴一副黑框眼镜,中等个子,有点瘦削。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阳光、帅气。他是接刘晓丹的班,去年10月来险岩村担任第一书记的。
他与刘晓丹有好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城里人,都是独生子女,都是大学毕业考入南充市农业牧业局的,都是主动报名担任第一书记的。不过,他学的专业是财务管理,驻村第一天开始,他一切都是从头学起。每天工作之余,还得阅读种养植方面的专业书籍。他坦率地说,刘书记打下了好基础,再说险岩村有两个帮扶单位,市农业牧业局和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他们每周来一次,每次一至两天,现在一来就是三至四天。我常常与村民交心,发现农民有一个特点,渴望被人重视,他们似乎有一种心理,种地的人好像矮人一等。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敬书记跟我说了一个故事:记得去年11月,我才来不久,发现有一个非贫困户,以前对村里有怨言。我去了他家,听听他想说些什么。他说,我们村这些年变化挺大的,脱贫攻坚,出名了,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来检查参观,可就是没人到我家里来坐坐。有人说怕我告状,我有啥子状可告呢?我说,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讲。他告诉我,自己种的花生卖不出去,五百多斤哪,没有时间去镇上卖,也没有条件。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满口答应他,我帮你卖,一定全部卖出去。事后我犯难了,我从来没有卖过东西,也不了解市场行情。可我答应了他,就得说话算数。我用笨办法,找自己亲戚朋友,找单位同事,打电话,发朋友圈:花生三块五一斤,原生态绿色食品。很快就卖完了。以后他再也不抱怨了,还和我成了朋友。
我来村上以后感觉特别忙,总有那么多事。与村民熟了,他们什么都跟我说,有的人喜欢抱怨,说什么修路占了他家的田,房子的事又吃了亏。我以为,有得必有失,有舍有得,舍去了一块田,修好了一条路,应该高兴啊。可他们不这样看,而是斤斤计较,特别在乎眼前有的东西,不患没有而患不公。很多好事情,我想带他们去做,他们感觉很木讷,觉得不是他们干的事,与他们关系不大,所以接受起来很困难。到外面打过工回来的人就不一样,毕竟他们见过世面。我想说,扶贫不是带他们做些什么事情,而是要改变他们的思想。这太需要读书,太需要教育了。
敬书记,作为90后到贫困村当第一书记,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欧老师,您就不要叫我书记喽,喊我小敬吧。
好吧,小敬你说说。
在农村基层干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那么多眼睛看着咧。一旦失败,对党和政府的形象影响太大了。我年轻,想法却挺多。首先,我认为必须农旅结合,老百姓整天在土里刨,很难挣大钱。发展旅游观光,观念决定出路。比如,城里的夜晚,天是黑的;农村就不一样,晚上看天,满天繁星,还有蛙鸣,让人有特别多的感触。所以说,把农村的月亮卖给城里人,把农村的星星卖给城里人都能赚钱。农村的好多东西都可以成为香饽饽,以后再来做锦上添花的事。其次,电商结合,出产地与市场对接,逼迫当代农业与电商结合,走出一条新的路子。比如,我身边很多同事熟人,找我要买土鸡蛋、土鸡、土特产,其实很好卖,因为别的地方他们信不过。电商这块做好了,贫困地区才能真正脱贫奔康。
我们要分手了,小敬说,我在农村很开心很快乐,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我想起了南部县纯阳山村第一书记蒲永平。
四十多岁的蒲永平,戴副近视眼镜,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他跟我说,一年365天我们基本上住在村上,去年6月我岳母去世,我只请了两天假。老婆生病住院,我一天没耽误。我儿子去年高考,我没有陪过一天。我父母都在成都,两年多没见过我一面。母亲打电话对我说:你真的这么忙吗?真忙还是假忙啊?去年4月,我父母来南充看我,看到我瘦了,头发也少了,我母亲就忍不住哭了。
以前我没有胃病,血压也不高,到村里后,经常胃痛,一感冒就挺严重,讲话舌头转不过来。前年11月,我到南部县医院检查,结果是高血压加脑梗塞。医生不准我出院,我老婆一听,吓哭了。我想着正是脱贫攻坚的关键时候,村上事多,没住院就回到了村里。
蒲永平说,我们村有三个第一书记,三个联点单位派来的。我是南部县市场监管局的,唐怀军是南充市烟草公司的,魏小洁是南部县政府办的。我们白天分头工作,晚上七点左右汇总情况。为建双孢菇产业园,三伏天我们每天守在工地上,我们三个原本都是白白胖胖的,产业园建成了,我們三个都晒黑了。最难熬的是熬夜,很晚还没吃饭,晚上回到村办公室还得做资料,有时干到凌晨三四点,实在累了,就扯块窗帘布盖一下,第二天又不得休息。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魏小洁的父亲得病、爱人得病都没回去过。他老婆汪淳是南部县碑院镇党委副书记,分管扶贫工作,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怀上了二胎都不知道,结果胎儿死在腹中。讲起来真叫人心酸。贫困村要脱贫,事情太多了,一天要变样,两天要变样,我们不带头,不干出样子来,老百姓看啥子?我们必须千方百计把事情做好,我们根本没时间考虑自己的事。不过,看到今天的成绩,我们还是感到骄傲。
我知道,我所采访接触到的“第一书记”毕竟有限,他们只是中国脱贫攻坚战中千千万万“第一书记”中的代表,他们身上还有许许多多感人至深的故事融进了那片土地,与那里的人民血脉相连。
“第一书记”,这是一项决策,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必将写进中国脱贫攻坚的史册。
四
到了德乡仪陇,格外亲切,再忙也得去朱德故里拜谒朱老总。
朱德故里景区管理局办公室主任带我们参观了朱德同志故居纪念馆。他说,朱德故里有奇特的山,灵动的水,天然的奇石。先说奇特的山吧,在朱德故居右前方,由大巴山脉蜿蜒而至,突起一座山峰,名叫琳琅山,海拔并不高,仅618米,却是巍峨屹立,奇特的是五条小山梁均匀向五个方向延伸,浓荫蔽日。新中国成立后,工程技术人员测绘时发现,琳琅山等高线分布成五角星形状,至九十年代中央电视台航拍发现,此山恰似一颗硕大的五角星,浑然天成。朱德入川二世祖朱文先、三世祖朱云成、五世祖朱朝星都葬于琳琅山半山腰。他边走边讲:朱德同志故居纪念馆与朱德同志故居之间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曾是朱德青少年时期的天然澡堂,因地处朱家大湾,故名“大湾堰”,建起了琳琅桥,桥头竖一石碑,刻有“功昭日月”四字。这是灵动的水吧。再说那块天然的奇石,底部外沿四分之一的部分呈直线,四分之三的部分呈弧线,形如一把镰刀;顶部呈T字形,形如一把铁锤。这是铁锤和镰刀的天然组合,酷似中国共产党党徽。人们亲切地称它为“锤镰石”。
大自然的奇特与红色文化的巧妙结合达到如此神奇的地步,真叫人叹为观止。
朱德同志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主要缔造者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党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重要成员。他投身革命70年,功勋盖世,彪炳史册。
听说我是湖南湘潭人,陈良平惊喜地说,你是毛主席家乡来的,都是伟人故里,我们有缘啊。
我十分自豪地说,过去一直流传,朱毛朱毛,朱毛不可分,本就是一家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南充是省级行政机构川北行署的驻地,胡耀邦同志曾任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同志是湖南浏阳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是中共中央委员、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湘潭地委书记哩。如此说来,湖南湘潭与四川南充渊源不浅啊。
四川革命老区人民为中国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据不完全统计,四川老区参加红军和游击队的人数达12万人以上,其中牺牲的在册革命烈士达9万多人。红军三大主力长征在四川达20个月之久,老区人民在十分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在人力、物资上给予了红军以大力的支援。这是红军取得长征战略大转移胜利的重要保证。饮水思源,我们要世世代代不忘四川革命老区人民对中国革命和建设作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
我们一齐站立在朱德同志的铜像前,毕恭毕敬三鞠躬,我们想告慰朱老总,他的家乡自然风光旖旎,人民安居乐业,特别是近些年,四川南充乃至全国人民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打响了“脱贫攻坚”战,如今南充大部分地区已经脱贫摘帽,南充人民正甩开膀子、迈开大步奔小康哩。
时间关系,我们离开朱德同志故居纪念馆,直奔安溪潮村。
我在车上看了一下材料,安溪潮村属仪陇县新政镇,幅员面积1.9平方公里,有7个村民组、256户、756人,曾经是一个典型的贫困村。自精准扶贫以来,全村锁定建档立卡贫困户49户147人,贫困发生率19.4%。省市县三级多家单位联系帮扶这个村,干部群众同心苦干,全村发生了巨大变化,2016年安溪潮村退出贫困村序列,49户147人全部脱贫,安溪潮村成功新晋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
一路上我就在想,他们变化这么大,使出了什么妙招,施展了什么魔力?
汽车一直沿着柏油路在山坳里前行,满山苍翠,连绵起伏,不时有一栋栋崭新的民居映入眼帘,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玉兰花。当我一走进安溪潮村,远远望见一座巨大的厂房,司机小蔡说,到了,那就是安溪潮村蛋鸡养殖专业合作社。
安溪潮村党支部书记彭杰和村两委干部、村民早就在那迎接我们了。
一听彭杰是个准80后,我特别感兴趣,我想先听听他的经历。
别看他年轻,经历还蛮丰富哩。他是1999年从西南民族学院财经专业毕业的,在仪陇县委招待所工作了一年,又当了一年老师。家乡的贫穷和闭塞让他毅然出走,去了深圳打工,从一个打工仔,到企业的业务主管、厂长,再到副总经理。
我说,你那是企业高管啊,年薪起码也有几十万吧。我看彭杰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还回来呢?
彭杰说,我回来有几个原因,在外漂泊十来年,虽说赚了些钱,但在大都市我们没有优势,回来反而有优势。在外打工的时候,我与合伙人在村上建了一个葡萄园,七八十亩地。合伙人谭光长就是本村村主任,我经常回来,看到这些年村上发生的变化太大了。加上我的父亲原是村上党支部书记,当了一二十年了,村干部年龄老化,想要年轻人接过接力棒。我犹豫了好久,我爱人开始坚决反对,认为当村干部钱不多还得罪人。有朋友劝我说,如今村干部当镇干部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机器用。你回去图个什么?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彭杰落落大方,侃侃而谈。他说,我们村是当时省委书记王东明同志的扶贫联点村,2015年7月4日,王书记来到村上,那時下雨是泥路,王书记与市县镇的干部一起商量,修路,修水利,建房子,土地流转,对贫困户特困户要易地安置,全村建5个聚居点,全村所有人都要有安全住房。还要水管网延伸,用上自来水,还要建污水处理站、垃圾处理站。
我是个共产党员,听到看到这些,感到很振奋,应该回来为脱贫攻坚出份力,为家乡人民做点事。前年我回来的时候,全村只有29套结构相对安全的房子,其他都是危房,老土坯房,上面见到天,下面透着风。土地大面积撂荒,刚开始搞土地流转,村民们不理解,说把土地流转出去了,我们吃什么?后来全村土地全部流转了,一百元一亩,村民务工发工钱,这下大家都乐了。安溪潮村依托龙头企业带动,建立产业风险评估机制,通过组建农民专业合作社等形式,把企业和贫困户的利益紧紧地联在了一起,让贫困户既能从中分红,每户每年可增收5000元,又能通过在养殖场务工挣钱,每年约2万元。
84岁的贫困户谭精业逢人就说,没想到我老头子还能看到这样的好世道,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如今我们老百姓是从农民变成了市民啊。他编了一段顺口溜:煮饭不用烧,吃水不用挑;走路不沾泥,小田变大田;弯路变直路,出门坐公交。
我们参观了安溪潮村蛋鸡养殖专业合作社,这是引进四川绿科禽业有限公司与村民联合成立的养殖场,2016年7月建成投入使用,总占地面积7000多平方米,可同时养殖蛋鸡20万只,每日产蛋19万余枚,年产鸡蛋3200吨,年产值达2600万元,合作社实现利润350万元。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规模的养殖场,几乎全部是自动化流水线作业,竟然只有几个工人。彭杰说,这些蛋鸡养殖设备和集蛋设备是从德国引进的,整个养殖流程采用机械化、现代化、标准化的生产工艺,实现无公害、无残留、规模化养殖。有机饲料和成品蛋都是通过传送带自动运输和收集,不需要人工进场喂食、捡蛋。
从养殖场车间出来,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老人,我上前与他攀谈起来,他叫谭信显,今年67岁,也是贫困户,他一身病,疝气、前列腺炎,快要丧失劳动力了,他老伴患有严重类风湿,一个女儿嫁了,一个儿子在外打工,家里土坯房,破破烂烂,上面说是危房,可我没办法,没有经济来源。是王书记来了,我成了他的帮扶对象。
我问:是哪个王书记?
谭信显说,就是当时的省委王东明书记。他抖了抖身上穿的蓝色羽绒服,激动地说,这是王书记买给我的咧。我原先只有不到一百斤,现在一百三十多斤。生活好多了,身体也好多了,还安排我在这里当保安,每月工资1820元,包吃包住,每年还分红。
仪陇县扶贫移民局副局长胡德阳说,安溪潮村位于两县交界处,过去非常落后。精准扶贫一开始,首先把贫困户的房子回购过来,与土地挂钩,腾出全村200多亩,集中安置,给他们建新房子,土地还是他们的。引进企业,发展产业,解决村级经济,除了蛋鸡养殖,还有果树种植,你看那山腰上的大亚柑,蔬菜大棚、葡萄园、养殖鱼类等五大产业。老百姓是真正从土地里解放出来了。王东明书记作为当时的省委书记,为脱贫攻坚八次到仪陇县,到安溪潮村就来了五次。记得2016年5月5日,王书记带领省委常委一班人来到安溪潮村,还有南充市和各县区的领导,给村上党员上党课,王书记讲,我们各级干部要做好“三个人”:脱贫致富的带头人,新风正气的领路人,遵纪守法的老实人。这一直成为我们党员干部努力的方向。
五
见过桃树,没见过这么多桃树。汽车进入西充境内,漫山遍野尽是桃树,走了一个多小时,好像一直在桃园里转。
一到“元斗桃园”,看见巨幅广告牌商标上一个男人的头像,迎上前来和我握手的人正是这个人——四川省元斗果业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高元斗。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长筒雨靴,才从桃树林中钻出来。
桃树已经挂果,青涩的小桃子像调皮的孩子在绿叶间晃动。
桃树都只一人多高,几个妇女正在摘树上的果子。
同行的小聂口快,问:阿姨,你们怎么把果子摘了丢在地上?
一个女的正要回话,另一个抢着说,这个呀,是高总要我们摘的,你问他吧。
嗬,想不到这位大姐竟然卖了个关子。
高总没有马上回答小聂的问题,而是挥着右手划了一个大圈,底气十足地说,你们看到的这一片是我的新园区,走,我们到老桃园那边去喝茶吧。
驱车大约十分钟,爬上一个山坡,来到一幢大别墅前。没有围墙,四周桃林映掩,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围墙。
这就是“元斗桃园”的总部,也是高总的接待中心。
高总面善,像个老熟人似的,端烟、端茶。高总是西充县古楼镇过江村人,中等个子,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几乎秃顶,头发都去哪了?
高总“川普”讲的很溜,到底是走南闯北过来的。他说,高中毕业他就在农村,喜欢经济作物,种桑养蚕,养猪种柑桔。南充是果城,柑桔很出名的。
我想起来了,来之前我查过资料,果城为南充的别名。其名源于唐初的果州。《旧唐书》说“果州”得名“因果山为名”。据考,果山为南充城西南的西山山脉中的一个小山丘,当年山上“多黄柑”。
1997年,就要到而立之年的高元斗不满足在家乡小打小闹,他有更大的梦想,正是揣着这个梦想,他去了广州,成了百万打工仔中的一个。他干过搬运工、汽修工、推销员,后来在白云山医疗器械公司当高管,打拼十年,总算赚了人生第一桶金。
怎么想起回来了呢?我对这一点颇感兴趣,问道。
因为父母都在南充,两个孩子在南充读书,我每个月都会回家看看。高总烟瘾很大,又点上一支烟,缓缓地说,那时候有商贩到我们这里收桃子,就是听说这里的桃子好吃。商贩说,这是我三十多年吃过最好吃的桃子。我又想起几年前听人讲过一件事,当年的南充市领导到西充调研,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土特产啊?当地人拿出本地桃子请他品尝。市领导吃了后兴奋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好吃的桃子。这两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有种冲动的感觉。那时我正在重庆,负责公司在重庆片区的业务,我每年赚的钱都可以买一套房子。我就给老婆打电话说了这事。我老婆也是本地人,知道我过去在家时的辛苦,经过这么多年折腾,好不容易风调雨顺了,还回去干什么。
不时有电话打来,高总只好起身接了电话,回头又接着说,我那时着了魔一样,一心想着要把家乡的桃子做起来。并不是赚多少钱的事,而是想着家乡的桃子品质好,色泽不好,行情不好,技术不够,可惜了。要做就做出特色来,关键是家乡农民没人带这个头。我一狠心,把公司那边的职辞了,回家种桃子。2008年我刚回来的时候,正是桃子遇到瓶颈的时候,种子、技术都有问题,果子色彩不好看,十块钱三斤还没人要,老百姓灰心丧气,有的人甚至想把树砍了。我把商贩请来品尝,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说,桃子光好吃不好看,肯定卖不出去,要杀菌、套装可以解决好看的问题,再就是生产有机桃子。
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自己的头像注册商标,证明我真想干这事。一开始,很多人笑话我,说我发宝,出风头。也有人对我反感,以为我回来是跟他们抢饭碗。
我说,你们不要笑,我用人格担保,我一定要把家乡桃子做成精品,做成有机桃子,推向市场,卖个好价钱。我的这一想法,正好与西充县建有机食品第一县合拍了,得到了上面的支持。可对种有机桃子没有一个机构有经验。我就到全国各地去跑,凡是有桃子的地方都去学习考察。回来自己摸索着干。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下雨天我就打着雨伞蹲在桃园里,观察桃树,发现问题。我二女儿说,爸爸关心桃子比关心我们还多得多。
晴天都要干活,没什么思考问题的时间。只有下雨天,我坐在这里望着桃园,我心就静了,就能发现问题。我不是吹牛皮,我对每一棵桃树都了解。我晓得它们缺什么要补什么。高总掐掉一根烟又点一根,口里喷出一大团烟雾来,大声说,刚才那位美女问得好,好多人都问过,为什么要把树上的桃子摘掉一些呢?结满桃子多漂亮呀。其实原因很简单,果子太密了,荫蔽太大,没阳光,到头来桃子掉光了。因为桃树与其他植物不一样,是喜欢强光的,耐旱不耐涝。
我的老园子只有37亩,后来扩大规模种了600多亩,全是村民土地流转,安排季节性工人三四十人,贫困户有十多户,每月2000元左右工资。如今我的“充国香桃”除重庆、广元、巴中的商贩开车来收以外,政府还举办桃花节,发展乡村旅游,私人买的人也不少;再就是电商微商,销往全国各地。过去老百姓的桃子一斤最多六元钱,我“元斗桃园”的有机桃子可以卖到二十元一斤,一亩地可以产2000斤,三四万元哪。现在当地村民对我是完全改变了看法,但观念还没有完全转变,虽说也跟着我种起了有机桃子,比我的桃子价格还是要低一些。
我们县里提出三带动:业主大户带动贫困户,专业合作社带动贫困户,龙头企业带动贫困户。古楼镇农业服务中心副主任梁龙说,高总是我们本地的能人,回乡创业,利用产业发展带动贫困户脱贫。高总负责技术指导,还帮他们找销售渠道。在我们这一带,光有桃子一项产业就可以帮贫困户脱贫了。
西充县扶贫移民局项目股长何健在一旁补充道:这是我们县探索脱贫攻坚的一种机制,除了梁主任刚才说的三带动,还有三分红,贫困户土地流转入股分红,扶贫基金到户资金贷款分红,政府政策性投入土地资产折价入股到经营主体分红。还有三种保障模式,一种是乡村加经营主体的共同监管;二种是经营保险统一保险,提高抗风险能力;三种是风险基金。就是有了这三带动、三分红、三保障,带动了我们周边十个乡镇,覆盖130个村,其中贫困村24个,贫困人口11601人达到了脱贫标准。
高总说,我们这一线桃园延伸有一百多公里。
我连连点头,说,难怪我们来的时候,总在桃园里走,总也走不到头。
从高总别墅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高总,桃树下面那一层厚厚的草是什么草?有什么讲究吗?
高总哈哈一笑,说,欧阳老师你看得真细啊,这个草可不是一般的草,还真有讲究哩。
桃樹生长起来,地下没有草,土容易板结,透气性也不好;桃树下比较阴,只长杂草,又与桃树争肥,对桃树不利。我一直想找一种既可控制杂草又可以增肥的草。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了,就是这种三叶草。我到网上一查就知道,三叶草,又名白车轴草,白车轴草为优良牧草,含丰富的蛋白质和矿物质,抗寒耐热,在酸性和碱性土壤上均能适应,在我国很有推广前途。可作为绿肥、堤岸防护草种、草坪装饰,以及蜜源和药材等用。偶然出现的特殊变异体有四片叶子寓意为“幸运草”。这个草有个特点,桃树不用肥的时候,三叶草疯长,叶丛低矮,绿色期长,覆盖效果好,绿汪汪的很好看。桃树要肥的时候,三叶草就萎缩了、腐烂了,给桃树做肥料,能保持水土不流失,还有固氮能力。高总走到一棵桃树下,用手拨开三叶草,下面湿漉漉的,还有蚯蚓。高总说,三叶草生命力极强,对肥料要求不多,不怕踩,踩不死。像我这样在桃树下遍种三叶草的,全国还是第一个吧。
高总一脸自豪,他说,再过一个月,就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到那时,这百里桃园,桃果飘香,拳头大的桃子压弯了枝头,桃子的尖顶周围一大片的红色,非常养眼……
我仿佛闻到了“充国香桃”扑鼻的清香。
六
苗条的身材,齐耳短发,着一套紧身的黑色衣裤,再加上她灿烂的笑脸,活脱脱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农家女子。她就是姚素琼。
要不是细问,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是患癌症十年之久的贫困户。
这里是南部县八尔湖镇纯阳山村。
走进姚素琼家,一栋平房三室一厅,82平方米,干净整洁。
我们就从房子聊起吧。
姚素琼说,以前的房子是1981年建的,本来就破旧,2008年地震,受了影响,垮了一边。国家给了补助,我们没要。我们两口子在外打工,两个女儿还小,我们想把这钱给更困难的人。哪晓得,上半年地震,下半年我就得了食道癌。那时我在广州打工,还好发现得早,动了大手术,住了一个多月院。医生交待,我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我当时想,这辈子完了。我老公汪学超早就得了高血压、心脏病,没钱动手术。直到去年7月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去年12月做了肾上腺手术,还有脑出血后遗症,夏天还要穿毛线裤,连打扫卫生都不行。从2008年到2014年六年时间,我们家还是住在烂屋里,想回来站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过年过节很少回来。后来实在没办法住了,才到外面租房子。
我说,你这新房子不错嘛,什么时候建的?
姚素琼笑着说,2016年村上喊我们回来修房子,我和老公都不相信。说了几天,我们还是不相信,以为是扯谎的。到后来,我胆子大,跟老公说,你不回去我回去。没想到,国家真帮我们建新房子,从6月20日到8月20日,整整两个月,都是乡里村里还有县里的干部守着建好的。看着自己的新房子,我就跟做梦一样。有了房子,没有经济来源哪行?市县乡村几级干部带着我们十几户贫困户出去参观,几辆大巴车,到了西充、巴中,学习别人种蘑菇。
到这年10月,村上的蘑菇厂建好了,分给我一个大棚,种了一季双孢菇,年底分了8900元,我们家过了一个好年。
我们来到南部县纯阳山食用菌农民专业合作社,16个大棚,其中15个大棚分给15家贫困户,15家的人联合起来干活。我看见一个大棚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姚素琼”三个字。进到棚里,几排一人高的架子,有五层,每层100平方,菇床上白色小蘑菇星星点点,可爱极了。
姚素琼说,去年我种了四季双孢菇,收入10万元左右。
大棚离姚素琼家只有几百米,她上班很方便,早晚采菇、浇水,家里还有果园要整枝、养鸡种菜,忙得脚不沾地。
在纯阳山村,我发现每个贫困户的新家都是前庭后院,姚素琼屋前是菜园果园,三十多棵桃树已经挂果,那边还种了二亩桔树。屋后院子很大,两只狗四只鸭子慵懒地散着步,紧挨着一片竹林,林子里散养着一群鸡。姚素琼双手合在嘴前,发出“喔喔喔”的叫声,声音宏亮,大鸡小鸡飞快地跑过来。姚素琼说,这里有150只小鸡,鸡苗也是干部掏钱买给我的。
我们来到厨房,足有七八平方,同样整洁,我特意在灶台上摸了一下,没有一点灰尘。厕所也干干净净。
以前我总是愁眉苦脸,一说话就想哭,眼泪水就出来了。姚素琼说,现在政策好,干部都对我们好,我要懂得感恩啊,我没法干大事,把家里又及周围环境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让人家看了心情也好些。别人说你从来没把自己当病人。我就说我从来没病,身体好得很。我要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把一家人服侍好,少让干部操心。
蒲永平是南部县市场监管局东坝市场管理所副所长,又是纯阳山村第一书记。他是2014年7月来的,刚好赶上2015年脱贫攻坚。他说,这个村90户贫困户,345人。刚来的时候,老百姓工作不好做,对政策有怀疑,怕投入会失败;比如种植双孢菇,贫困户想种,却没钱。政府贴息贷款,他们还是担心。最后是我们干部担保,签下承诺书,“亏了,我们还!”产业园那里原来是一片荒山,为建设产业园,我们住在村上,很少回家;白天晚上,工人轮流干,工地上24小时不休息。本来至少要一年才能建成,我们只用三个月就建好了。
姚素琼插话,他们三个第一书记来的时候白白胖胖,如今又黑又瘦。我们都说,你们三个回去,老婆都会不认得你们喽。
临别时,蒲永平说,姚素琼是压不垮的典型,既是抗癌明星,又是脱贫明星。要是所有贫困户都像她一样坚强乐观,脱贫攻坚就更有希望了。
七
南充之所以称为果城,就是因为盛产柑桔。而柑桔又数高坪最多。
高坪区扶贫移民局副局长郑帮学驱车带我们在柑桔产业园转了一大圈,他说,这还只是一小段。
我说,既然柑桔这么有名,前些年怎么不种了?
郑帮学叹了口气,说,上世纪九十年代,高坪全区到处是柑桔,玛脑山柑桔全国有名。说来有趣,赣南柑桔这些年发展了,市场占有率高。我们去赣南参观学习,他们却说,我们当初是到南充玛脑取的经。
我是学柑桔的。郑帮学说,我还跟你说一件事,南充地窖贮藏技术是全国最好的。柑桔地窖全国首创,恒温恒湿,保温保湿,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多的有十几个。柑桔刚上市价格不高,才一元多一斤,放在地窖里,換季后价格上涨好几倍。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啊。早些年,随着南下打工队伍越来越多,在家的人少了,柑桔也萧条了,下降了百分之九十。我们南充特别是高坪,自古就有种柑桔的习惯,脱贫攻坚,发展产业才是正道。柑桔寿命长,长达百年。早中晚品种搭配,再通过地窖贮藏技术,能更好地应对气候与市场影响。
来到一条老街,不,是按老街打造的新街。高坪区溪头乡长城村下街,逼仄的街道只能一车单行。项瑞光戴一副黑框眼镜,目光有些呆滞,他开口就说,我不想提过去的伤心事。
旁边一个村干部说,他大儿子15岁时发现先天性视网膜病变,双目几乎失明,现在27岁了;他的小儿子2007年得的脑膜炎,治了七年,重庆、成都大医院都去了,做了开颅手术,钱花光了,2015年1月15日那孩子走了,才13岁。他是入赘的女婿,那是他老婆陈丽,再旁边是她妈妈,当时他们家的房子相当破烂,这个房子是她兄弟姊妹出钱建的。他们家是2014年纳入贫困户的。
村干部说到这,拉了项瑞光一下,你自己说吧,如实说说家里的情况呗。
项瑞光说,那几年太低落了,做啥子都没心情。娃娃得病,乡政府村干部和村民都捐了款。娃娃最痛苦的时候,自己讲不治了,想为家里节约钱。两兄弟是同一年得病,一个眼睛,一个脑袋。十几年前,我岳父出车祸死了,刚六十岁,老党员,很能干的一个人。我原先是做铝合金门窗的,好久没做了。我老婆也有病,高血压,心跳快。家里全靠我一个人。
奶奶许玉清满头白发,脸色红润,她坐在我身边,笑着说,我今年76岁,只读过四年书,身体一直不太好,高血压,血管堵塞。我没儿子,四个女儿,女儿女婿都孝顺。要我说哪,如今政策好、社会好、领导好,我每月有养老保险金75元,日子好过了。
溪头乡副乡长王小江说,项瑞光在产业园做工有工资,他又是村上网格员,每月有400元工资。他家里四口人有三亩多地,全部入股了,保底分红每亩有700元。我们正在探索“六三一”分红模式,也就是说六成归公司,三成给贫困户,一成作为村上集体经济收入。他们家还有小额贷款5万元,按8%分红,每年能分4000元。加起来,一共有两万多元。他们家不但不欠账,日子慢慢好过了。项瑞光还打算申请入党咧。
这时,项瑞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说,我1987年底入伍,在云南野战军当过两年兵,那时觉悟不高,现在党的政策好,特别是娃娃的事,党的干部这么好,我就想入党,跟着党走。
我说,要是今年不批呢?
项瑞光语气坚定地说,今年不批,明年接着打申请。哪怕到80岁还申请,想当个党员,为身边人起个带头作用。
我看到他家正厅墙上张贴着毛泽东、习近平的画像,两边是对联:精准扶贫为民谋利,勤俭持家同奔小康。
“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实现全面小康,全部脱贫是最“硬”的指标。
我相信,项瑞光已经走出了阴霾,正走向一片新的天地。
八
直到我要离开南充的前一天晚上,才见到南充市扶贫和移民工作局姓邓的干部。
好年轻好帅气的领导。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瘦高个儿,白净的皮肤,飘逸的头发,高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像个学者。
与他交谈,更让我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他口齿伶俐,思维敏捷,而且记忆力超好。
他侃侃而谈,南充脱贫攻坚,我先给你说三组数据吧。第一组数据:四川全省625万贫困人口,南充57.8万,占比接近10%;贫困村11501个,南充1290个,占比超过10%;总量在全省第三位,前两位是凉山州和达州市。说明我们脱贫攻坚任务重。第二组数据:南充贫困人口的构成和其他地区不一样,因病致贫占60.5%,因残致贫占9%,贫困人口中在60岁以上的占36.2%。习总书记讲要因地制宜,“中央统筹、省负总责、市县抓落实”,我认为就是要立足实际落实精准扶贫策略。第三组数据:变化,三年时间,脱贫49万人,目前只剩下8.9万人;1290个村,退出794个,剩下496个;今明两年将全部退完。还有贫困发生率,2014年是10%,去年底为1.5%,今年底降至0.2%。南充7个贫困县已正式退出的有2个,3个已通过省检,2个正等待国家验收,还有2个计划今年退出。也就是说到2019年,我们南充就没有贫困县了。
南充脱贫攻坚成效显著啊,应该说是走在了全国的前列。我感慨地说,请你说说南充在这方面做了哪些探索?
他扶了扶眼镜,说,首先,要让老百姓脱贫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致富的门路,没有贫困群众不愿意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没有贫困群众不愿意过上好日子。为什么有“等靠要”的现象存在,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的确不知道从哪挣钱。只要给他们找对一个路子,脱贫就变得简单了,致富就有希望了。我们市政府副市长、扶贫移民局局长向贵瑜同志把贫困户称为“五无”农民:无资金、无技术、无门路、无胆量、无市场。如果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简单扶贫,送钱送物,非但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且还容易返贫。而找对门路的关键是要找准产业。这些年我们搞了些试点,做了些探索。一是市场导向。该贫困户出的钱由他们自己出,该贫困户定的事由他们自己定。比如险岩村种植香菇产业园,贫困户贷款最多的15万元。他们自己就珍惜了,就有主动性了。我们乡下有句俗话:“捡的娃儿当脚踢,自己的娃儿当宝贝”。二是园区带动。农村产业抗风险能力低,只有集中、集约、集群才可以带动起来。以园区为载体,每个村都要有产业园。有劳动能力的,在业主带动下成为种养大户或家庭农场主,没有劳动能力的,政策资金(产业扶持资金),借的钱可以入股,可以分红。第三是抱团发展。把他们集中一起学着干、比着干,激活内生动力。同时,我们实施了五方联动:一是政府引导,做好思想引导、技术配套、产业选择、当好“红娘”(帮他们找业主、找贷款、找市场);二是龙头带动,能人带动;三是群众主体;四是金融支持;五是合作社组织。记得当年在险岩村搞试点,那时,贫困户每户贷款5万元,贫困户不敢贷,局领导和驻村工作组的同志签了承诺书,每个人都按了手印。局領导说:如果亏了钱,我把城里的房子卖了赔钱。
他给我讲南充第二个探索,我一边听一边记,还随着他的讲述在思考。
脱贫攻坚是一场战役,设定了最后期限,战略战术、物资装备、将士队伍三个方面都不能少。特别是干部队伍,过去不少农村基层干部工作方式简单,要想政策落地,就得想个招,日暗访、日通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新招,但为什么我们的暗访可以走到今天,有这么大威力?有四个因素:一是党政撑腰,特别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高度重视脱贫攻坚工作。二是动真碰硬。暗访最讲认真,不怕得罪人,对群众负责。三是坚持不懈,从2016年5月7日到今天,暗访通报没停过一天。四是吃苦耐劳,白天暗访,晚上剖析研判,风雨无阻,辛苦是辛苦,但值得,暗访不是为了整人。不少基层干部自己感觉良好,灯下黑,我们为他诊断、开处方,整改期一至三个月,到期了又回访。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支队伍长期处于打仗的状态,不能松懈。
暗访工作越到后面威力越大。基層主动要求我们去暗访,县(市、区)随时给我发短信请我们下去。说到这,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条微信:石岩村工作落后,特别是脱贫奔康产业园,恳请您派暗访组深入调研、剖析。
看得出,他颇有几分得意。他又说,暗访成了我们脱贫攻坚工作的一个抓手。有时工作老推不动,难道问题真如顽石?是有的干部当老油条,有关方面缺乏向顽石开战的勇气。只有正视问题、解决问题,问题才会越来越少。倒逼基层干部转变作风,受益最大的是老百姓。什么叫真扶贫?就是要在“真”字上下功夫,确保扶真贫、真扶贫、真脱贫。
我说,你们这样较真,下面能理解吗?
他说,其实县(市、区)一级也搞督查,为什么发现不了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拉不下这个脸。刚开始下面干部也不太理解,慢慢就理解了。我局五十多人,只有三个人没有参加暗访,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管理内务,一个是有孕在身,一个是派出的第一书记。我大部分时间在村上,很少在办公室。我们“个个都是督查员,人人都进暗访组”。
这支队伍素质高,牺牲了太多的东西,大家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南部县扶贫局副局长吴祥全,2015年调到南充市扶贫局,2016年8月间,他得了急性白血病,发病一周就去世了,才40岁。
其实我内心也很纠结,看到老百姓苦,我就心不安。很多人说扶贫工作辛苦,我说绝对是干一年少活两年。但这是做善事,干一年又可以多活两年。看到老百姓住上了好房子、过上了好日子,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我们就特别开心。
我起身烧了一壶开水,给他添了茶水,他呷了口茶,接着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脱贫攻坚战,农村基层干部像以前按部就班做工作,或许要毁掉一批干部。如果没有这样高强度的锤炼干部,很多基层干部的能力素质是无法适应乡村振兴需要的。从某种角度上讲,脱贫攻坚是新一轮群众路线的长征吧!
南充市脱贫攻坚的第三个探索,就是激发群众的内生动力。他欠了欠身子说,我们要看到,群众穷不是完全缺钱,怎样让他们摆脱贫困呢?一是找门路,二是学技术,三就是要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不等不靠。产业风险基金,这是我们南充的独创。它有两个用途,一是代缴贫困户的保费,二是出了风险,保险公司赔了以后,我们再补助,让老百姓吃补药不吃泻药。风险一低,内生动力就起来了。扶上马,送一程,也只能送一程啊。我们还有奖补机制,不劳不奖,多劳多奖,最终解决老百姓站起来“走路”的问题。
他看了看手表,望着我说,我还想讲几点体会。我觉得要搞好脱贫攻坚,首先是要把群众装在心中,他住的房子不安全,你就寝食难安;他一碗饭吃两天,如果是你的父母,你作何感想?换位思考,将心比心,摸摸自己的良心。其次,脱贫攻坚,群众是最好的老师。我们不能代替群众致富,群众想干什么、适合干什么?可以带领他们干,但不能代替他们干。第三,脱贫攻坚要有舍得掉一身肉的决心,用干部的辛苦指数换群众的幸福指数。
好几次,我有些恍惚,以为是听一位脱贫攻坚的专家在作报告。
要不是时间太晚,他肯定还有好多话要说。若那样,我是很愿意继续听下去的。
他走后,我回到房间,脑子里闪现出一个问题,曾有人说80后干部浮躁、不靠谱。眼前的这位80后为干部正名了、加分了、长脸了。
九
徐小钦的出现总给人一种错觉,一头乌发盘在头顶,两只眼睛扑闪扑闪,条纹上衣黑色长裤,端庄秀丽,说话轻柔,活脱脱一个邻家女孩。想不到她竟然是一位博士。
是的,徐小钦是我这次采访中学历最高的,远不止这些,她是南充市扶贫和移民工作局干部,还当过村第一书记。
我想听听,一个女博士当村第一书记有怎样的感触,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故事。
小钦说,我生在南充嘉陵区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我还有一个姐姐。记得我在九岁的时候,父母就外出打工了,我成了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照看。一进初中我就住校,直到高中,所以养成了我独立生活的性格。我的经历很简单,四川农业大学动物科学专业毕业后,2011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遗传与繁殖专业的研究生,其实,从硕士到博士,我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回南充工作是一个机缘巧合。后来通过“嘉陵江英才工程”公开考核招聘,引进人才,我来到了南充市扶贫移民局扶贫项目管理服务中心工作。至于当第一书记嘛,我认为又是巧合。蓬安县河舒镇黄花村鸭蛋在四川销量很大,市场缺口大,这是个新技术,可这个项目没有做起来,更没有落地。蓬安县是省级贫困县,2016年,我刚到扶贫局,正好要选派驻村第一书记,可能领导考虑我的专业与这个有点搭吧。9月,我就去黄花村当了第一书记。黄花村离镇上5公里,当时路不通,基础条件还可以。那年底黄花村就要退出贫困村序列,我去的时候脱贫正处在验收扫尾阶段,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2017年2月,我又到了仪陇县日兴镇黎明村当第一书记。
我惊讶地说,原来你当过两个村的第一书记呀。
小钦却显得很平静,她仍是细声细语地说,黄花村那次我算是陪练吧,这次才是正式的。我一去就负责食用菌玻璃大棚基地建设。我每天与农民、工人、包工头打交道,管的都是道路、绿化、供水、管道、设施,其实我只是协调,不是分管,可还是会与他们发生冲突。有一次,与一个包工头商量不下,吵了一架,我怎么吵得过他,把我急哭了。这样的事有过好几次。我真感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我一个博士,整天与这些人打交道,落差太大,心情很复杂,用了好长时间才平复。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与农民本没有隔阂,我并不排斥高学历的人去当第一书记。我也想凭自己的能力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并没有想学历高与干这事有什么问题。可我发现,一个女博士,在村民眼里是带着光环下去的,是稀有物种。事实上,隔阂还是有的,距离也是存在的。其实当第一书记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经历、一种锻炼吧。
我问小钦:你现在的工作状态怎样?
小钦说:很好啊,我从村里回来就进了暗访组,今天刚从乡下暗访回来。一女的是县妇联干部,与我年龄差不多,在某村当第一书记。镇上书记休病假了,乡长主持工作,人大主任也借调走了,她变成了乡上分管扶贫工作的干部,脱贫攻坚很多工作都落到了她身上。我们暗访中发现她工作有许多缺失,看到她抱着一大摞资料,这个没搞好,那个也没做好,我们跟她指出两个问题,她就受不了,哭得稀里哗啦。这使我对派驻第一书记又有了新的认识。脱贫攻坚,对于老百姓来说是民生工程,对于干部来说是一个政治任务。到村里当第一书记,有压力、有负担,工作、家庭全打乱了。派下去的第一书记不一定都适合在乡镇、村上工作,其实有许多机关下去的第一书记很难适应这个工作,干得并不痛快,效果也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