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月瑶��
摘 要:明初永乐年间,朱棣五次北征蒙古,随行阁臣作有诗歌纪行。与北巡相比,扈从北征的阁臣乐游心态较为淡薄,思乡之情极为突出。北征事件增加了诗歌的现实质感和情感温度,也打破了单一的阁臣身份格局,激发出阁臣的民族立场和书生报国之志。面向个人、国家的诗歌表达,有与台阁诗风共通之处,但更多地表现出异质性,冲淡了台阁诗风的氛围。与此同时,从《北征录》到《北征诗集》,再到《北征诗集序》,层级分明的三个文本体现着盛世认同下策略性的意义提纯,从而使得《北征诗集》又回到了台阁诗论的操控之下。
关键词:北征纪行诗;层级化; 台阁诗风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7-0185-07
作者简介:党月瑶,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浙江 杭州 310028)
靖难之变后,朱棣登极,在位期间五次亲征蒙古,分别为:永乐八年(1410)征鞑靼,永乐十二年(1414)征瓦剌,永乐二十年(1422)征鞑靼,永乐二十一年(1423)征鞑靼,永乐二十二年(1424)征鞑靼。以永乐十九年定都北京为界,前两次北征耗时较长,朱棣先要从都城南京巡狩至北京,休整完毕后从北京出发;后三次则直接从都城北京出发。北巡是亲征蒙古的准备活动,故本文把巡狩至北京的过程称为“北巡”,把北京至蒙古的征战过程称为“北征”。在前两次北征中,金幼孜、胡广、杨荣三人奉命载笔扈从,并作有纪行诗文。文有金幼孜《北征录》《北征后录》、杨荣《北征记》,分别记载永乐八年、十二年、二十二年之事;诗有金幼孜的作于永乐八年《北征诗集》约200首,胡广北征扈从诗185首(其中永乐八年110首,十二年75首)。
作为明初重大的政治事件,“北征”在战争史、交通史方面的价值与作用多被学者关注,而在文学方面的内涵尚未被深入挖掘。记录塞北风物、歌頌圣德是北征作品最外在的表现①,但这一整体观感掩盖了北征诗的丰富面貌和内在意义。空间(异域)、事件(征战)、身份(阁臣及其他)等因素的相互作用,不仅造就了北征诗的风貌,还使得北征诗与台阁诗风相比,具有了共通性和异质性。另一方面,北征录、北征诗、北征诗序之间所形成的层级化意义导向,蕴含了扩大共通性、消除异质性的内在意图,进而展示出台阁诗风、诗论的生成路径和策略性功用。因此,对于认识永乐阁臣文学与台阁文风的发展,审视台阁体及其理论,北征作品都提供了新的视角与切入口。下文将以永乐八年、十二年两次北征为背景,以金幼孜、胡广的北征扈从纪行诗为主要研究对象,展开讨论。
一、北征诗的性情表达与家国书写
对于扈从文臣来说,特定空间、事件、身份间的相互作用,深刻影响了北征诗的面貌。因此,这三个因素成为分析北征诗的重要标尺,并有助于我们在阁臣的文学创作经历中准确认识北征诗的表现特点。
首先,北征不全是紧锣密鼓的行军过程,欣赏塞北风光实乃常态,扈从文臣随之兼具游历者的身份与姿态。尽管游历的心情在北巡之始就已出现,但北征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除了空间的变化所带来的诗歌景致、气象的迥异之外,环境条件的差异直接导致扈从文臣乐游心态的减弱。北巡的环境条件较好,扈从文臣的乐游心态较重,多有轻松自在的游历书写。第一次北巡期间,胡广致信其伯兄:“扈从官皆予全俸,数口寄寓可以无忧。此行诸物皆上所赐,甚不艰难。”胡广:《胡文穆公文集》卷16《与伯兄》,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册,第118页。而扈从北征必须面临军事事件,心态上要郑重很多,且条件严苛、环境恶劣,扈从文臣乐游心态自然淡薄一些,富有新奇感的诗句不免夹杂着恶劣的环境描写。更重要的是,北征带来的不只是基于物候景象差异的空间距离,更是一种心理距离。置身其中,容易激发强烈的漂泊之感。北征诗中的羁旅之作数量众多,胡广在两次北征中都有10余首,金幼孜在永乐八年有30余首。自永乐八年五月二十二日《平胡诏》发出之后,金幼孜作有13首渴望归家的诗歌,足见归心似箭。“游子”“羁思”等随之成为北征诗的常用主题和词语。这些羁旅之诗非但摆脱了台阁诗歌的肤廓之弊,且又不似一般文人故作姿态、无病呻吟。如胡广扈从到达兴和之时,母亲家书忽至,他感慨万千,特作诗《兴和得老母家书》,情见于词。金幼孜扈从至独石驿的夜晚梦见母亲,醒来赋诗:“远道忆慈亲,终宵入梦频。雁声偏到枕,乡信不逢人。残暑露华静,凉天月色新。谁能念羁旅,凄切倍伤神。”(《次独石驿》)金幼孜:《北征诗集》,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592页。本文所引金幼孜北征诗均出自该集,后文不再标注。扈从随征并非天涯漂泊,徒言羁旅,稍有浮华不实之感。不过,对母亲的思念总能为诗歌增加最为真实厚重的情感温度,羁旅二字也因这一切实的指向得到最大化的情感认同。
在严苛的环境下,扈从文臣因同甘共苦经历了最为切实的友情体验。据《北征录》记载,第一次北征期间,扈从文臣曾迷失于山谷之中,金幼孜坠马,杨荣“以己马让予,自骑予散马”,胡广“闻之,亦勒马复回,相与盘旋于山顶上,不知路所向”金幼孜:《北征录》,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1册,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至天亮才汇合。事后,金幼孜、胡广都作诗记录此事,金幼孜“失路悲行客,穷途仗友生”(《早发凌霄峰……以记旅怀》),胡广“空谷影侵寂,寒风声正悲”(《早行同金谕德迷道入山中》)胡广:《胡文穆公文集》,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册,第117页。本文所引胡广扈从诗均出自此卷,不再标注。等语真实反映了当时的心绪和情感。该事件生动地说明了扈从过程充满着危险,在此情况下,思乡之情非但会被激发出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会更加紧密,诗歌表达也就具有了最为真实的质感和温度。再如永乐八年五月九日,朱棣命金幼孜留守营中,胡广、杨荣二人扈从,金作诗二首以道别意,胡广亦有送别诗一首:“临别一忍泪,相对各吞声。丁宁慎起处,恳欵见深情。语竟意难尽,雨中为送行。”(《广与勉仁扈从逐虏西行幼孜承旨留大营马上送别》)类似的表达在台阁诗歌以及北巡诗歌中是极难见到的。
可以说,从北巡到北征,文士乐游之态有所减弱,游子思乡之心却反倒增强,诗歌的现实质感与情感温度也得到提升。而这一切都源于北征事件及其艰苦的扈从环境。在面向个人的表达上,因北征事件而导致的现实质感和温度,才使得胡广等阁臣的诗歌创作具有了台阁诗风之外的非凡意义。
其次,在游历者、亲人、朋友等个人身份之外,胡广等人不曾忘记自己最主要的身份——扈从阁臣,及其职能——执笔侍上、润色皇猷。他们具有与身在朝堂之时完全相同的身份姿态,带来与朝堂台阁之风几乎完全相同的诗歌表达。但是,在因主体身份而导致的创作风格相连贯的表象下,却隐藏着因空间、事件而带来的实质性差异。在北征事件下,明朝臣子的国家民族立场充分突显,并经阁臣之笔融入到颂圣语境中。他们将北征界定为正义的战争,是正统对邪恶的压制。如金幼孜:“吞噬极猃狁,悖逆逾鬼方。圣皇奉天讨,吊伐同周商。”(《春日随驾北征》)将敌人视为猃狁、鬼方,是华夷观念下民族认同的体现。此外,北征诗中还有蝼蚁、蚁蛭、小鬼、凶丑、妖凶、鬼蜮等极其贬低对方的词语。华夷观念引发了诗人对塞北环境、空间的主观认识。对扈从之人来说,关外与关内,塞北与南方,已不再是简单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还包含着发之于民族认同感的一种异域距离。塞北奇异的景致固然是能引发诗兴的全新空间,但同时也是带来不适之感及鄙夷的异族空间。塞北由于敌寇的存在而污秽不堪,北征的目的也就是扫清污秽。刚从北京出发,金幼孜就发出“荡涤扫腥秽”(《春日随驾北征》)的壮语,胡广也有“沙场一去静妖氛”(《驻兵凌霄峰》)之言。所谓腥膻、秽腥、妖氛等语,所指涉的并非作为个体或群体存在的胡虏,而是扈从之人所感受到的,弥漫于塞北的胡虏气息。将恶劣的环境与胡虏的浑噩气息紧密相扣,形成化抽象为形象的表达方式。如金幼孜“穷荒沐甘霪,洹谷回春阳”(《春日随驾北征》),胡广“胡尘一扫大漠平,河边草绿山空青”(《胪朐河》)。北征之师象征着甘雨、青山绿草,以涤荡塞北萧瑟的胡尘、胡气。由此观之,北征诗集中对塞北荒山野草、狂风黄沙的描写不仅仅是纯粹的自然入诗,也是诗人在臣子身份和华夷之别立场下一种独特的诗歌书写策略。
面对皇帝,金幼孜、胡广的阁臣身份得到突显;面对北征事件和胡虏,作为大明臣子和汉人的身份得到突显。然而,金幼孜等人还将面对另一个空间——军队。北征不是一般的外交活動,而是军事活动。随军扈从的阁臣作了大量反映军队的诗歌。更重要的是,在面对军队和武事时,金幼孜、胡广等人所突显的身份不是阁臣,而是文人、书生。他们时常表达要报答圣恩,然而,面对战争,除谏言谏策之外,文臣并无征战沙场之用。在文武对立的场合下,书生报国的姿态自然表现出来。胡广诗云:“儒冠暂脱事兜鍪。”(《马上作》)事实上儒冠能够脱掉,但书生不能武这一习性却无法摆脱。表面上身份姿态的变化,与书生习性的内在延续之间产生了多样的互动关系。如金幼孜“书生怀脱略,需敌万夫雄”(《次清河》), “自惭非燕领,宁敢论封侯”(《早发长清戍》)。在北巡诗中,扈从文臣多提及扬雄、司马相如等辞赋家,以此突显自己的词臣身份和颂圣欲望。而北征诗中提及最多的却是班超,如金幼孜“班超志投笔,努力树功勋”(《次兴和》),从中透露出对班超投笔从戎建立功勋的钦羡。从司马相如、扬雄到班超,所引人物变化,恰好照见北巡、北征两个不同性质事件下,扈从文臣自我身份认同与家国书写的差异。
二、超越台阁与提纯现实:北征诗的文本性质
以上从面对个人、国家两个层面的书写入手,即从游历者、亲友、阁臣、大明臣子、书生这几种身份角度分析了北征诗歌的多样风貌。从分离的一面来看,不同的身份取向导致了诗歌不同的表达方式。从合一的一面来看,不同身份取向下的诗歌却又时常围绕一个主旨——鸣国家之圣。扈从文臣力图将自然山川的描述与国家的强盛相联系,用“恋阙”“恋京国”来包装思乡之情,这些都可以看作“鸣盛”思维的表现和延伸。一般来说,翰林文臣是台阁诗风的创作主体,扈从文臣是其中的重要成员。在台阁体中,赞颂国家和皇帝——简言之即颂圣——是台阁诗歌的主要内容。颂圣的场景大致分三类:一是有皇帝参加的应制场景,二是阁臣之间的馆阁创作或唱和。这两类都限制了空间范围,即朝堂或馆阁。第三类为巡行途中,北征诗就属于这一类。虽然北征诗的颂圣风格部分延续了台阁之风,但北征事件带来的多重身份体认打破了阁臣单一的身份格局,使北征诗在个人和国家层面上,都体现出异于台阁诗歌的多样风貌,甚至超出了台阁诗风的范围。其中的颂圣诗歌,也不再像台阁诗那样只具有场面化和镂空感,面对胡虏、面对将士,阁臣也可以发出有现实质感的赞颂和报国之声。由此也可以看出,阁臣颂圣的诗歌未必都能被称作台阁体。而在创作实践上,北征诗冲淡了台阁诗的氛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台阁诗歌的发展历程。
接下来的问题是:受北征事件的影响,北征诗超出了以往台阁的范围,这是否意味着北征诗就是如实地、不加选择地反映北征事件呢?《北征诗集》是金幼孜亲自整理编辑而成,诗歌创作原态与所展现的形态可能会有差距。因无其他文献证明金幼孜编集时是否有所取舍和删改,故可作以下界定:《北征诗集》中所展现的诗歌都是经过创作和编集两个行为留下的。也即将诗歌创作与诗歌编集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而这个整体可能对《北征诗集》的形貌产生直接影响。金幼孜的《北征录》与《北征诗集》恰好分属行记文和纪行诗歌,两种文体本就存在差异,诗歌重抒情,行记文重纪实,但这只是一种简单的区分。面对北征事件,诗歌会将其中的经历和感受进行夸大化或极致化的抒发,如诗中对皇帝的赞颂、对明军气势的赞扬。无可否认,这是《北征诗集》比之于《北征录》,突显和提炼北征事件之意义的重要方面。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金幼孜《北征录》中的纪实并没有全部被抒情化,并吸收到《北征诗集》当中。虽然并非所有事情都值得用诗歌抒发表达,但在历史与诗歌之间,《北征诗集》是否存在着避免某些内容,而产生某种具有深意的导向性表达和书写呢?
在行军过程中,因环境限制和行程安排,扈从文臣原来无需考虑的住宿、食物,在行军塞北时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北征录》对此有不少记录,但在《北征诗集》中几乎没有体现。如,扈从文臣的帐房行李都交由皂隶保管运输。永乐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驻跸兴和,帐房至晚未达,清远侯令麾下送帐房。《北征录》记载:“时风益急,帐房不得张,以行李堆起,略可蔽风。用帐房覆于上,连衣靴而卧,寒不可禁,达旦不寐。”金幼孜:《北征录》,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1册,第31-32页。面对恶劣的天气,就算有帐房也休息不好,如五月二十四日,“午大雨,平地水流,帐房内皆水,令皂隶从旁及中掘坎注水。须臾坎满,以碗戽水,至暮雨止。地湿不可睡。令皂隶采湿芦苇铺地,用马屦及氊席铺之,加毡裘于上,略可睡。天明视之,湿气渗透,毡裘皆润。”金幼孜:《北征录》,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1册,第80-81页。对阁臣来说,生活艰苦难熬,会意志消沉并产生疲惫之态,但《北征诗集》中看不到这一点。相反,胡广永乐八年的北征诗就写到了没有帐房,采集柳枝作为窝铺的境况。途中遇雨,胡广作诗云:“长途连日冲风雨,湿地通宵睡不成。愁对空山仍怅望,倦骑羸马尚遥征。”(《征途值雨》)虽然最后也说要青史垂名,但联系该诗,总有心力不足而勉强为之的感觉。他还写到自己的马不服水土而有病弱之态,故人劝他把马送回,他感慨道:“我闻此语增叹欷,健用其力羸弃之。”(《别马叹》)言语之间流露出凄苦之态与不舍之情。
金、胡二人在塞北的生活境遇相差无几,但胡广诗中却有个人生活艰苦及负面情绪的表达。这首先与个人性格有关,胡广更为感性,更容易抒发个人感叹,故诗中悲慨低落的情绪及情感侵染力要强于金幼孜,而金幼孜往往将艰苦的生活境遇转化到颂圣报国等积极乐观的方面。其次,不论金幼孜是没有创作此类诗歌,还是有意修改、删汰这类诗歌,《北征诗集》确实展现了缺失这类诗歌所带来的整体形貌。若将《北征诗集》作为宣扬北征意义的诗歌文本,那么诗集最好不要违背北征的主旨和意义,不宜有负面的表达。以此标准来看,《北征诗集》确实达到了这一基本要求。倒过来正可说明,胡广的北征诗不太适宜作为宣传北征的公共性文本。典型的例子,是胡广《入居庸关遇雨岀关逢家僮来候》一诗,风格沉郁,带有杜诗韵味,内中更有“见者各欣欢,不见中惨悲。生还始自怜,聊诵拾遗诗”之言(《入居庸关遇雨岀关逢家僮来候》),明显不适宜放到《北征诗集》中。有意思的是,陈敬宗在《北征诗集序》中就批评杜诗“不能无所怨刺,而未淳乎雅正之音”陈敬宗:《金先生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449页。,而“雅正”正是他给《北征诗集》的风格定位。由此,胡广没有将自己的北征诗编集成与金幼孜一样的《北征诗集》,其原因可想而知。
综上,《北征诗集》所呈现的面貌,使其在《北征录》与北征历史的基础上,具有初步提纯北征价值与意义的性质,从而使其成为宣扬北征的较为合适的公共性文本。阁臣所作的北征诗处于反映现实与走向台阁的双向场域当中,而《北征诗集》的公共文本性质预示着它具有受到台阁场域控制的可能。
三、回归台阁:北征文本层级化的形成与意义提纯
金幼孜曾将《北征诗集》送给很多翰林文臣翻阅,据集序可知,明确由金幼孜出示给予翻阅的有胡俨、梁潜、邹缉、王进、曾棨、李时勉6位。其余翰林文臣,包括杨士奇、周述、王直、罗汝敬、王洪、余学夔、陈敬宗、萧时中、王英都曾阅读过该集。这十五人都为诗集作序,加上天顺年间曾鼎之序,共16篇。由此《北征诗集序》的四个特点:一、序文多达16篇。二、作序之人除曾鼎外,全是馆阁文臣虽然李时勉作序时的职位是刑部主事,但是他曾是翰林院庶吉士,有馆阁经历。。而金幼孜《北征录》序文仅3篇,且没有一篇是当时馆阁文臣所作。三、16篇序作于不同时期,乃长期累积而成。这说明该集不断得到传阅。四、胡广、杨荣两位亲历北征者没有作序。二人在扈从期间就阅读过作品,可能无需特意作序。更可能的是,诗集面向的对象是未参加扈从的人员,他们传阅并作序的行为更有必要。将这一点与上述第二、三点并观,则会总结出,反映北征事件的《北征诗集》一旦编集成并在阁臣之间传阅,其作用与意义便由个人性文本升级成了面对整个王朝的公共性文本。于是,它与北征事件、以及背后大明王朝的紧密关系被充分突显出来。这15篇馆阁文臣的诗集序就为《北征诗集》的公共性质作了最大的托举与铺垫。胡俨当是最早作序的阁臣,该序云:
道途之所经,风气之所接,山川关塞之所登览,云霞、草木、霜露、晦明之景,与凡师徒之次,军容之盛,既得以吐其奇气,见之咏歌矣。至于沐道德之光,赞谋谟之密,亲际风云之会,而发挥乎敌忾之义,词雄句杰,富丽铿锵。诚有以远扬天声,如金钟大镛,震乎尘埃之表,而光前振后者,有非他人所得与也。故是编之作,非独为一时荣遇而已,盖将纪千载不朽之盛事而传之无穷焉。胡俨:《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06-407页。
胡俨将诗集内容分为三层,即描写塞北风景物象,描述军旅的情状,赞颂天威与圣德。这三层都出现在《北征诗集》中,但不能囊括诗集的所有内容,如表达思亲、羁旅等个人情感层面的内容就没有被纳入其中。三个层面具有递进关系,最终要突出的是赞颂天威与圣德的作品,因为最大程度地排除了私人化的表达。上段引文最后一句直接指明,《北征诗集》不是金幼孜面向自己(私人)的作品,而是面向北征这个不朽盛事(甚至整个明王朝)的公共性作品。
除罗汝敬从“忠孝天性”的角度赞颂金幼孜“克全天性,为世所堪难也”外罗汝敬:《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27-429页。,其余序文都不同程度地延续了胡俨《北征诗集序》的内容介绍和意义导向。如王直序云:“然则是诗之作所以昭圣德之光大,岂一人之私也哉。”王直:《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26页。王英序云:“然则公此作宁特为一时传诵而已哉。”王英:《北征诗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59页。都极力强调《北征诗集》不是私人化的文本,故其价值与意义也不是建立在个人化的学识、表达和传诵之上,而是建立在北征之盛和国家之盛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阁臣们对《北征诗集》的重视,不是因为诗歌写得好,而是因为诗集代表着一个强盛的王朝。如果说金幼孜的北征诗有不少在鸣国家之盛,那胡俨等人的诗序又何尝不是呢?诗序的表达比诗集更为集中,更为纯粹。首先,集序中有不少极度抬高明王朝之语,最主要的就是将北征与古代帝王的丰功伟业相类比,如李时勉序“高宗伐鬼方,文王伐崇密,宣王逐猃狁”李时勉:《北征诗后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62页。,杨士奇“虞之征苗,商之伐鬼方,文王之伐崇密”杨士奇:《北征诗集叙》,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09页。,认为都是圣人仁义之举;王英序文将朱棣与朱元璋对应,并云“诚善继夫太祖功德之隆”王英:《北征诗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58页。,歌颂明王朝的同时,宣扬朱棣的正统地位。其次,由于对北征仁义之举的高度认同,以及鸣国家之盛的内在渴望,促使馆阁文臣对《北征诗集》竭力推崇。如梁潜序云:“昔商之伐鬼方、讨昆吾,周之平猃狁、城朔方。当时诗人皆见之颂歌,后世得以协之金石而奏之清庙明堂之上。”梁潜:《北征诗集敘》,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16-417页。所以《北征诗集》之于北征事件及明王朝的作用,就类似于《殷武》之于殷高宗,《牧誓》之于周武王,《常武》之于周宣王。多人的集序都表达了这层意思。
我们可以用“治世之音安以乐”来概括《北征诗集序》的论述和认同模式。政治社会环境会直接导致作品风格的形成,创作主体的独立性意义被取消了,或者说创作主体成了政治社会的发声筒。从这个意义上说,诗集序回避金幼孜的私人化表达,是国家认同下书写的必然选择。王进评价北征诗集中的作品“体制典雅,音韵和平,非魏晋以下诸作可比”,接着又说到:“岂非时运方亨,天赋才以鸣国家盛耶。”王进:《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44页。表露得十分明显,认为体制典雅、音韵和平,并非由金幼孜個人能力所主导,而是国家强盛在诗歌中的必然体现。该评论思路一方面忽略作者的个人化表达,另一方面也起到对诗歌价值与意义的提升和提纯作用,巩固了金幼孜作为阁臣的政治身份。由此,对集序中关于北征诗歌风格的描述,就当审慎对待了。这很可能是基于“治世之音安以乐”这一思路的表达策略,而非对诗歌风格进行的真实评论。如梁潜“宏美盛大之音,洋洋乎、沨沨乎”梁潜:《北征诗集叙》,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16页。其中,“沨沨乎”一语出自《左传》季札观乐一段,季札听到魏风,说道:“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63页。通过观乐而知明主,此评价不言自明。余学夔序中也有“沨沨乎”一词,还说道:“达之沉雄慷慨之中,而有和平雅正之韵。”余学夔:《北征诗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40页。萧时中也说:“发为温厚和平之音。”萧时中:《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53页。汤志波指出:作诗以鸣国家之盛是台阁文人重要的诗论主张。参见汤志波《明永乐至成化间台阁诗学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79-282页。这在台阁文人诗集序中多有体现。但是,对诗歌功用性质的表达未必一定要依靠诗歌创作来呈现,诗论本身就是展现盛世认同最为直接的理论表达和书写策略。由此观之,所谓和平雅正、温厚和平,表面上看似乎是对北征诗集中诗歌的评价,实际上却是对明王朝和平盛世的盛赞。对此,最值得称道的是陈敬宗的序,他认为杜诗独为近古,但缺点在于“遭非其时,不能无所怨刺,而未淳乎雅正之音”陈敬宗:《金先生北征诗集序》,载《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20册,第449页。,复归雅正也就意味着复归三代以前的和平盛世,与前述思路完全一致。值得一提的是,陈敬宗在这篇序中用富有台阁风味的“舂容”二字评价了北征作品。
根据北征诗集序的内容,可以看到翰林文臣们用怎样的方式对《北征诗集》进行价值意义的提纯。从动机上来说,这一提纯过程受翰林文臣身份及其对盛世的高度认同所驱动。“温厚和平”,“和平雅正”等评语与其说是对北征诗集的贴切概括,不如说是在阁臣身份和国家认同立场下的一种诗歌理论表达策略。在某种程度上说,像“舂容”“安雅”这样的台阁诗风理念也是该诗歌理论表达策略的顺势延伸。从诗歌内容上来说,这一提纯过程不是凭空捏造,《北征诗集》提供了一定的文本基础。综合来看,我们可将《北征录》视为历史文本,《北征诗集》视为诗歌文本,《北征诗序》视为理论文本,三个文本体现出明显的层级化现象。《北征录》记载了北征过程的详细情形,代表着北征历史原貌。在《北征录》文本的基础上,《北征诗集》回避了一些凄苦生活的描述及负面情感的表达,提纯北征事件的意义和价值指向,其中也包含着鸣国家之盛的主体愿望。在《北征诗集》文本的基础上,《北征诗集序》忽略个人化的情感抒发,把诗歌和北征事件的意义再次提升和提纯,并以诗歌理论的形式表达出来,从而达成“皇明盛世可比之于三代”的高度国家认同。诗歌书写不同于现实经历,诗集序会对集主及其作品进行褒美、提升,这实为常见现象。然而,北征文本的典型之处在于,在历史、诗歌与理论之间,能够得出如此清晰的递进模式,而该递进模式受控于同一个认同理念,并且导向后人熟知的台阁文风刘洋的《明代台阁文人诗序文结构与论述话语流变》(《北方论丛》2015年第6期)提到了诗序的书写有“鸣国家之盛”的目的在内,然其论述时段较长(永乐到弘治),未充分突出永乐时期诗序的理论策略及其与诗歌的层级化关系和意义。。我们所看到的台阁诗歌风格和诗歌主张,不就是在这个递进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么?台阁文臣的诗歌创作不全属于台阁体,台阁体的理论主张受到盛世认同下诗歌理论表达策略的影响,并从台阁文臣的诗歌创作实情中提纯出来。台阁文臣的现实经历与体验也不全都反映到他们的诗歌当中,他们颂圣的主体愿望使得其诗歌创作又从现实经历中提纯出来。《北征录》《北征诗集》《北征诗集序》所体现的文本层级化及其意义提纯,不仅让我们看到,本来已超越台阁,展现多样面貌的北征诗,如何又回到了台阁诗歌理论的控制之下,更可以看到,历史、诗歌与理论如何层层上升,最终成为台阁文人乐于见到的形貌,从而造就台阁诗歌和诗论演进过程中的一个典型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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