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
槐 花
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要经过一座摇摇晃晃的独木桥
一个人要爬上另一个人家的屋顶
必须,借助一树槐花的阶梯
五月,白色的槐花顺着河坡
从高处垂挂下来,一脚下去
差一点踩空,幸好,被那
一大片馥郁的香气,接住
很多时候,在阳光下抬起头
我看不清那些野槐花的颜色
奶白、深蓝、抑或是浅绿?
中午,谁在槐树下面燃起爆竹
黄昏,晚霞中的树皮是紫色的
包括那些赶着趟儿盛开的槐花
那一年,母亲在屋后的树下摘槐花
眼看那个少年滑下了邻居家的屋顶
一晃又是一年,所有来自远方的蜜蜂
都停在月亮下面,护着一盏盏浅绿的小灯
槐树底下,四个儿女被惊惶的母亲一一叫回
留下那呼唤,带着香气,去往四个不同的方向
野蔷薇
平原,油菜花落尽
一根根绿色的菜籽荚
横亘在那些金色花朵开过的位置
和沟港边倒垂的野蔷薇遥遥相望
野蔷薇,白色细碎的花朵
每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
那些青麦不会发出声音
夜晚,麦穗一心一意在灌浆,只有
早晨,它们才头顶露水,互致问候
“每年春天,沿河两岸
二十里野蔷薇瀑布般倾泻!”
那年,跟随一个朋友拜访他的故乡
没见野蔷薇挂满河坡。花垛转水
只看见母亲在晚霞的河堤上眺望
白发的母亲多么瘦小,而大地
被一丛野蔷薇的香气悬在半空
五月,麦地深处的故乡如此高大
抬头仰望安放在河坡的墓地
纷披的野蔷薇是最高的植物
木 耳
木头的耳朵紧贴着树干
仅仅比树杈高出那么一点点
你却必须踮着脚,站在一块
大石头上,才能够触碰到
泡在露水里的木耳
一般都是黑褐色的
白天,它们躲藏在树叶底下
只选择在有月亮的夜晚出现
它们就这样挂在月亮底下
偶尔,会有一些星星
跟着萤火虫一起飞过来
一直飞进某个秘密的房间
它们一直在树洞里呆着
很少探出头朝外面张望
五月,木头之耳灌满雨水
阵阵沉雷响在麦地的上空
最喜欢木耳的姿势
它贴在比树杈稍高的位置
灌满雨水的耳朵,布谷鸟的叫声
它听见,又像,没有听见
白发亲娘
去年的枯枝被今年的绿叶覆盖
上一场雨水被最近的一场代替
畦中的韭菜割过一茬又生出一茬
只有你的白发铺满头顶
时间浩大,却不能将它盖住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等待秋天的一场风
不是风在吹你的头发,风
在吹着一场雪,只是,你不知道
那些雪花什么时候落进你的发丝
只是一抬头,我已经看见
那么多的一堆雪、一小座山
雪越落越深,越积越厚,越来越轻
哦,时间,哪怕它的力气再大
也终究铲不走它。只留下一个人
我白发的母亲,领着她疾病的暮年
一阵风,什么时候停止
一场雪,要落到什么时候
一座山,倾斜着在天空下慢慢移动
母亲,白头发的母亲,多年以后
我的泪水,会怎样流到一块大石头跟前?
遇 见
中年的相遇并不让我颓丧
就像某一次,在半山腰
错过了山脚下明亮的溪水
错过了一路上不断的鸟鸣
见到的也只能是后面的风景
但我并不因此而有半点失落
没有了沿途大汗淋漓的兴奋
一样错过了许多疲惫和紧张
半山腰,看得见云中瀑布
离山顶和天空也会更近一些
飒飒松风歌唱着从身边经过
我们就是那风中依偎的石头
抬起头,看着那树木高过头顶
山涧泉水和旷阔的天空呼应
我们将成为一条大河圣洁的源头
一边接受晨岚暮霭的抚摸
一边期待那满天星辰的告慰
与子书
园中落满金桂,一捧香气
直接低到樹根。秋霜已降
沿着地图一点一点往上走
北方的天气,明显是冷了
长城下,锯齿般的枫叶火红
斜靠树梢的柿子在悄悄变软
云朵被谁扯去一大块?水流石在
我中年的脾气,都已慢慢耗尽
从此,我的脚步结实但缓慢
能写出的也都是一些卑微之书
寂静中偶然读到的精彩段落
一盏台灯,明些暗些都不太合适
用骨骼对抗时间,以松枝与北风辩论
黑暗中,稀疏的白发掉落一地
轻轻掖起我的半敞开的衣角
今晚,你是否觉得暖和一些
抬头遥望北方,低低的天空
会不会飘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楼顶的月光和松树达成谅解
在这个纷繁的世界,除了你
让我时刻牵挂的事情已经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