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翊
不久前在乌镇举行的互联网大会,俨然一个中国互联网江湖表演秀,关键词是八卦,饭局,派系,圈子,位次表……被津津乐道的不是台面上正襟危坐讨论的话题,而是谁来了谁的饭局,谁坐在谁的旁边,谁的体形穿西装最漂亮,谁的顶级羽绒服其实是个女款……这场表演和狂欢,演戏与看戏的人都嗨了,甚至有大佬建议,大会应该压缩正规议程的时间,让大佬们的私下互动更充分一点。
后来,知名媒体人迟宇宙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对于企业家来说,每一个秀场都是修罗场》。但这个标题反过来其实也对,“对于企业家来說,每一个修罗场也都是秀场”。
表演是一种领导力
在修罗场尽兴地表演,这是一种中性的描述,无关褒贬。事实上,表演恰恰是领导力的重要成分。去年热播的反贪剧《人民的名义》,就引发了民间很多关于领导者“表演性”的讨论。某厅级官员贪污金额令人咋舌,而此人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形象与巨贪毫不沾边,作为一个带领企业从十几亿元发展到几百亿元资产的“能人”,他始终精打细算地理财,戴着破帽子,蹬着三轮车,连办案人员都称之为“过日子型贪官”。某著名演员忍不住在微博上评价这位巨贪:“作为一名职业演员,我望尘莫及,服了!”
心口不一的高官和高管,固然需要用表演来掩饰内在的恶,但一个好的领导者,其实也承载着某种“表演”的角色需要。电影《国王的演讲》中,那个有着心魔的约克郡公爵,因口吃无法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讲,令他在大型仪式上丢丑。他知道,在“自我”和“国王”这两个角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而填补鸿沟的方式必须是表演——这里所说的表演并非伪饰,而是穿上那套戏服,并最终人戏合一。最终,他打开心扉,学会信任,克服了口吃的障碍,向全国民众发表英国向德国的宣战演讲,完成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圣诞演讲”。
如果你知道比尔·盖茨、沃伦·巴菲特、斯皮尔伯格、甘地其实都是性情内向的人,就能理解,为什么优秀的领导者都是好的表演艺术家。一项研究显示,以口才谋生的人(比如主持人、相声演员、演说家)中,内向者的比例反而很高。对他们来说,说话是一项能够很好地驾驭的工作,换句话说,也是一种很精湛的表演艺术。
本色出演的人设
吴晓波在《腾讯传》里这样描述马化腾和他的高管团队:“缺乏戏剧性人格,没有表演的欲望,却能够以最坚毅和冷静的风格带领公司走得更远,他们是现实主义者,不太相信所谓的奇迹。”
吴晓波对马化腾的描述,符合畅销书作家吉姆·柯林斯“为之叫好”的那类领导者。柯林斯说,这个世界充斥着众多的管理怪才、精明过头的战略家、装腔作势的未来学家、恐惧传播者、蛊惑人心的权威和其他各色人等。而有些公司却只依靠一个简单的理念,并运用想象力和卓越的能力支配运用这个理念获得成功,这样的领导者让人耳目一新,为之叫好。
这是一种没有表演欲望的表演,所谓本色表演。在另一方向上的极端则是马云。吴晓波对马云的形容是“长相奇特、擅长表演、戏剧化性格”。马云是机场的光盘大师,电视节目里的创业导师,巅峰会议上的概念制造机,以及三流歌曲和电影的主唱与主演……若要问,这些光怪陆离的角色到底哪些是马云的“本色”,哪些是他“表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悖论。
哲学家邓晓芒在《灵之舞》中,分辨过“表演的真诚性”这个命题。他问,人生是一场表演么?这就像一个剥水仙花球茎的孩子,想发现“真实的”水仙花球茎到底是什么。他一层层剥下去,经历了所有层次带来的肤浅体验、深刻体验、强烈体验、淡淡体验之后,他会发现原本就不存在一个终极的“水仙花球茎”的体验可以找寻,所谓“真实”,都是对体验的体验。
就像孩子把自己当作水仙花球茎来体验一样,艺术家也好,企业家也好,同样可以把在公众面前塑造的那个“作品”或“角色”作为自己的灵魂来体验。体验本身具有一种表演性结构。精神即是表演,人生即是表演。从词源上看,“人格”一词来源于拉丁文persona,本意就是指面具。当我们说,某某企业家具有什么样的“人格”时,其实就是指,他在用这种面具来进行表演。
从这个意义上看,虽然马化腾和马云的“戏剧性”天地悬殊,但其实都是本色出演。BAT的另一位大佬李彦宏也是同样。记者刘韧曾经写道:“2000年冬,北京CD酒吧。我作为《计算机世界报》记者应邀参加百度年终媒体答谢会。最后一个节目是‘杀人游戏……那之后,‘杀人游戏开始在圈子里流行。”虽然是圈内“杀人游戏”的始作俑者,但旁人评价李彦宏并不适合扮演杀手角色,因为他有点紧张总会露馅。在梁冬眼里,李彦宏不是善于掩藏自己的人,被误解的时候会下意识地不爽。所以,李彦宏这种略显刻板的工程师基因,也烙印在百度公司的“企业人格”里。创业时,李彦宏对百度第一批员工有两条规矩:一是不准抽烟,二是公司不准带宠物,与大多数互联网公司崇尚自由个性的风格截然不同。有人评价说,后来百度做百度外卖和百度糯米依旧是流量和技术思维。“人工智能送外卖”这个梗,充分暴露了百度对于技术的执念。
人设互搏
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演员不是模仿形象,而是成为形象、生活在形象之中,并要求在创造过程中有真正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看,但凡本色出演自己“人设”的企业家,都是真诚的。而另一方面,真诚和伪装本就是一体两面,当真诚与伪装未能保持“同一性”时,也就是人设的错位,所谓非本色表演了。
前文提到的“过日子型贪官”就是一种刻意为之的非本色表演。学者秦德君研究领导者的表演性时发现,通常一位强势领袖的身后,就有一位“模拟扮演”的追随者。俄罗斯前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曾被公认是普京的“影子”。这不仅表现为,普京身旁总有形影不离的他,更在于他的所言所行,包括衣着穿戴,都有浓郁的“普京味”。他喜欢像普京那样,穿黑色高领绒线衫,外面套夹克,也像普京那样喜欢高山滑雪和喝绿茶。2008年,到俄罗斯工作访问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曾对普京开玩笑说,梅德韦杰夫与你没什么区别,甚至连长相都差不多。在后期,梅德韦杰夫才意识到自己“表演”的个性化问题,与外界互动的方式产生了微妙变化,舆论评价“他越来越像他自己了”。
尼采说,伟大的人是自己理性形象的扮演者。有时候,为了扮演心目中的理性形象,领导者需要非本色出演。前面提到《国王的演讲》,为了实现满足万众期待的国王这个理性形象,艾伯特王子终于在内心扼杀了那个懦弱而口吃的自我。或者也可以说,在领导者内心多重复杂的人格构成中,曾被压抑的那个重新占了上风,从而让自我获得更加满意的理性形象。有太多名人传记或励志小说,讲述的都是这种自我征服、左右手互搏的故事。
企业家也不例外。在真实自我和理性自我之间,冲突难免。联想董事长、CEO杨元庆不久前入驻今日头条,引起了不小轰动。有人评价说,雷军、周鸿祎、罗永浩这些颇为平民范儿的手机大咖入驻今日头条并不稀奇,但他是杨元庆啊!一个深宅大院中的王子,一贯高冷的联想CEO。很显然,杨元庆对他选择的“新人设”还不太熟稔,介绍MOTO手机的视频略有瑕疵,口才也不如罗永浩利索,但是毕竟,他在试图改变人设,非本色出演。
在一次演讲中,杨元庆提到自己曾经有个文学梦,最喜欢的作家是大仲马,一本《基督山伯爵》不知看了多少遍。他说,虽然后来选择的职业早已远离大仲马,但无疑保留了作家笔下主人公的那股子劲头——敢立志,很执着,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少年时梦想成为的“文学家”人设,还是传统PC行业数十年的“太子”人設,抑或是如今试图与粉丝打成一片的“网红”人设,杨元庆的生命驱动力是一致的,无非移步换景罢了。
刘强东小时候的志向则是成为物理学家或者化学家,研究出“刘强东定律”或者“刘氏新材料”。但时代改变了他的志向。初中时,刘强东住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在镇政府食堂吃饭。他说,那三年对自己的改变非常大,“你别看小小的镇政府,一年365天,至少要开50到100次大会;每次开大会,全镇政府的人,包括家属孩子都可以在会上免费吃,鱼肉红烧肉我就可以随便吃。那时候,每逢过节,各个村就把一拖拉机的货‘上贡到镇政府大院去……你能想象到的东西几乎全都有……而镇政府的大门外,每天都趴着两三个人,都是抗美援朝或者退伍的军人,有的是因参军负伤残疾……求镇政府多给点钱。”
强烈的反差让刘强东深有感触。高三填报志愿,他听了班主任的建议,报考中国人民大学,因为“研究物理和化学,改变不了官场这种腐败;如果你考上人大,毕业后能做一个好官,把老百姓保护好了,就比牛顿还牛”。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很了解了。刘强东成为老家宿迁除了项羽之外,另一位妇孺皆知的人物。掌握了大量资源,赢得大量关注之后,刘强东“江湖好汉”的人设显露无遗。俞敏洪在一次与刘强东和他家乡政府领导的饭局中,了解到刘的两个特点:一是他对家乡十分热爱,家乡人让他做什么都点头答应;二是他喝酒很豪爽,一个一个敬。今天的宿迁,“一眼看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到了中关村”。如果没有刘强东,宿迁这个未通高铁、没有机场的苏北城市能有如此境况是不可想象的。或许可以说,当年那个报考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希望毕业后当官救济一方水土的人设,依然强势地主导着企业家刘强东的“表演”。
人设崩塌
2015年乐视年会,贾跃亭唱了一首《野子》。他眼里闪着泪光唱道:“你会成为巨人,只要踏着力气,踩着梦。”台下掌声雷动,贾跃亭“追梦人”的人设随着视频在社交媒体上的疯传而天下皆知。媒体形容,“在乐视发布会上,他时常像一个站在云端的主一般,享受着粉丝对偶像此起彼伏的欢呼,他张开双手拥抱这些欢呼声,露出微微的笑容。”
在乐视生态化反故事崩溃之前,贾跃亭的人设打造是成功的。即便是乐视大厦将倾之时,知乎上对于贾跃亭的评价依然呈现两极:有人说他是战略家,敢于孤注一掷的时代颠覆者,马云之后最伟大的造梦者;也有人说他是PPT忽悠家,下一个唐万新。很难有哪位企业家能得到如此分裂的评价。媒体人骆轶航认为,贾跃亭与他的乐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太多行业精英被贾跃亭感召而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现实扭曲力场。
然而一切争论都敌不过简单的事实——贾跃亭的人设崩塌了。这不由得让人去咀嚼“梦想”二字的含义。梦想带着天然的玫瑰色和正义性,但很显然,贾跃亭的梦想变成了虚妄。你当然可以将其归结于命运弄人,时运不济,但这个“追梦人”的人设中,必定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哈佛商学院教授小约瑟夫·L.巴达拉克(Joseph L. Badaracco, Jr.)在解读《一个推销员之死》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小推销员威利那走火入魔般的梦想,最终变成了毒药,毁伤了威利的人生。美好的梦想与毁灭性幻想之间界限到底在哪里?巴达拉克的解答是:首先,有缺陷的梦总是需要使劲打气;其次它是易碎的,空中楼阁越筑越高,导致你将不惜任何代价卫护它——这恰恰是发生在贾跃亭身上的故事。
诗人荷尔德林写道:谁沉冥到/那无边的“深”/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生”。
邓晓芒说,那在“深”与“生”之间奋力突围者,是人生的创造者,人生的艺术家。而一切艺术家中最本真、最直接、最具艺术气质的艺术家,是表演艺术家。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优秀的企业家都是一流的表演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