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怀抱

2018-09-24 15:22黑荫贵
延安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清平知青陕北

黑荫贵

上善若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知青身居清平湾恰似若水丹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群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把自己燃烧起的热望和寄托一下子全部给予了这个陕北延川县,在清平湾的怀抱中革命理想和信仰,被延川人民融入怀抱,让青春灿烂了许多,许久许久……

初奔延川路

一群穿着棉大衣的清华附中学生拥进了北京火车站。这个曾运送红卫兵大串联的地方,又一次迎来了运送知青上山下乡的洪流,这天,响应号召的知青将踏上去圣地延安之路。记得延川关庄公社的代表在清华附中礼堂上说:“你们去的延川县是革命圣地,是毛主席转战陕北的地方,那里十年十丰收,贫下中农给你们准备了窑洞、稠酒、油糕,用秧歌欢迎你们。”这简直就是一针兴奋剂,让人神往,因为闯荡了大风大浪的我们,多么想追求理想,投身社会,一种革命激情在激荡,更何况跟熟悉的同学一同前往,摆脱父母的束缚,冲动在心,理想可以实现。

在西去的列车上,我们中竟有人用“泰山顶上一青松”的京剧唱段,唱出了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语录。车厢里铁生听着曹博神秘地讲着北京爷们的趣事,他的神态和一副坏相引起铁生的狂笑,大家哄闹着。此时的立哲却做出了一个疯闹的举动,抢走了回民同学胡静的回民饭,引起了一帮女生的斥责,而立哲却全然不顾地以嬉皮笑脸的方式吃着。迎来的却是:讨厌。也就是这一刻,铁生与立哲的命运紧密地联到了一块,成了铁哥们和难兄难弟。

在铜川我们打开自己的铺盖,住进了一个工厂的车间里,蜷曲着度过寒冷的一晚。在去延安的公路上,我们又拥挤在帆布篷的卡车中,在黄尘飞扬中奔跑了一天,冰冷地坐在车厢中,大家默默无语。晚上终于到了延安,才又一次被广播中的“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所激发。延安这个梦想和传颂的地方却是宝塔并不高大雄伟,河水真的没有滚滚地流淌,但陕北乡亲们的一幅幅脸庞告诉我们真是到了陕北圣地。

从延安出发,又一次坐上卡车,向陕北东北部进发,去延川的清平川关庄公社。无边无际的黄山连着天,起伏连绵的山群,光秃秃的黄土山脉。当迎接的乡亲们用大绳捆起我们的行李背着走向插队的地方的情景,我们被惊呆了,要知道这么重的箱子被子怎么能背起走十几里路呢?他们是那么随意和自然,我们空手相随都喘息不停。这是一群怎样的农民啊!难道陕北的受苦就是这么个受法吗?够可以的,肝颤。

关家庄到了。孙立哲因为火车上抢回民饭被同班一哄轰走,史铁生、曹博、钟兴华、陈绳祖几个被安排在一个窑洞里。老乡们拥来,他们惊奇地注视着这帮北京来的孩子,惊叹着看着知青的箱子被子漱口杯、收音机和穿戴,还不时地伸手摸摸,拥在他们脸上的是新奇和羡慕……要知道这一个知青的行李竟能抵过他们一家人的家当。我们知青后来才知道,安顿知青住下,帮着烧炕、挑水,拉着去他们家吃饭,一切都在预先安排好的命令中进行着。可是一场连续三天的大雪,让昨日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老乡们的吃穿住暴露在知青眼中时,当大雪封山与北京信息全无时,当晚上寒意袭来时,知青全傻了,静静的山川像一个坟墓,整个村子无声无息。梦想与理想之间,只有梦是甜的……这一刻才让人醒来,知青怎么着都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不被人知的清平湾

男知青住的窑洞是生生建在五六丈高的土崖上的石砌窑洞。刀削般地陡峭,崖面上有野鸽子窝,葛针和黄蒿长在峭壁上,清平河水就在脚下流过,整个关家庄被这河水环抱着,这就是清平湾。

也就是在这石窑的边上,知青看到了陕北全貌的一角,受苦人扛着老?提着锄扛着弯弯犁,挨步扶攀上山去,受劳苦的煎熬。山上和羊肠小道间,黑山羊、白绵羊等吃着草,拦羊人在山崖上蹿跳着,喝着羊群。打土坷拉的后生,竟一丝不挂地干得正欢,在黄土飞扬中像原始人。近处驴拉车沿着清平河湾走过,一群群耕牛在日落黄昏下,从山上奔跑下来,伸长脖子在清平河中饮水。劳动一天的乡亲们也随着牛群走下山来,一捆捆柴禾压在背上,夕阳下的身影显得沉重而无奈。当夏季山洪下来时,洪峰掀起巨浪呼啸地扑来时,连这山崖都会发生颤动,惊心动魄。而在洪水中打捞柴禾的勇士们所展现的气魄更让人看到了生死的搏斗……这一切都让我们一次次一天天地尝试了,也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就在这窑洞里知青写下了“七尺男儿最能舍己,千秋雄魂死不还家”的对联。

这原始的刀耕火种,这荒凉蛮夷原始带给人们饥饿、病痛、灾难,谁能相信农村竟是这样的现实,谁敢告诉北京的家人……我们麻木了,我们无言了。心灵的变化在日月的煎熬中,让我们融入了这片土地的怀抱,在热望和穷困交织在一起时,生息让我们青春活力焕发。

在清平湾邊的山崖石窑中,是无营生的日子和难挨的夜晚,是大家借以消遣时光的地方。这里自由浪漫无拘无束,一群爷们儿尽显着各自的那份天真聪明俗雅和坏。孙立哲浓眉大眼,大笑的时候,眼睫毛往上翻,严肃时双眉紧闭双眼充满询问。他是一副孩子般闹劲,疯狂起来就是一个疯子,从不安生,跟他在一起总让人无法平静下来。他走到哪儿,哪就掀起笑声和热闹的气氛。插队时,唯有他和知青们的聚集少,独往独来,许多时候他与书相伴,他身体中的荷尔蒙,所反映出的男性特征,是其他男生自愧不如的。因此招来了不少倾慕的姑娘,有的竟因他而成了病态。他挎着医疗包走在村庄间,永远是大家记忆中的经典画面。他学说的陕北话准确,味纯,特别是话的后音带有绥德地方的特色,更不失陕北话的特点。

史铁生高大的个子身子板结实,强壮,一张大脸上常眯着眼睛,脸庞有一个酒窝,厚厚的嘴唇,大笑起来就显得那么开朗和充分。听别人说话讲事时从不插话儿,仰着头听,不停地在用表情激发你说下去。当你说完,他会顺着说话的线索,诱你进一步发挥,当他尽兴时会扯住你,称赞你,并会给你一句“绝了”“嘿”或者是给劲儿的评语。而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平缓自如,时常你会听到他哼歌儿,当大家一起狂唱时,他的激情联同手势一起到来,会唱得从炕上站起来同时会用手搂住你。他是最具有人气的,可当惹恼他时,会凶得不可想象,生气吐字都不连贯,而且他消气时也会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平息。男知青中他是最心细的,对东西照料得仔细,对人的观察和发现更是准确,让人觉得有话就想向他叙说,能得到同情。他从不讲喂牛的事,也不讲喂牛的艰苦,好像当了饲养员总比上山劳动轻松,让他内疚许多。他常看书,读书时总是在炕上依着被子躺下看,他走路是腰直挺挺的却总让人看到腰是折的脚八字排开,手中总是举着一支烟,喷云吐雾。所以,他自卷烟的手艺是最快最好的,一只烟卷好,用大嘴唇一抿一舔,得意劲儿悠然而生。若说起吃来,他就是祖师,写起字清秀,透着功力和规矩。对狗、牛、猫的疼爱劲,让你看到的却是一个别样的顽皮的孩子。铁生与其他人要是论胆儿,他却是胆小的一个,而且见血就晕菜。

曹博是个北京胡同中长大的坏小子,同时知识广博。他常喋喋不休地讲那俗人俗事,同时引经述典,加上表演式的讲述,深刻透彻,并用极恰当的北京土话,一语中的。这是铁生最佩服的一点,铁生总是被讲得哈哈大笑。

陈绳祖外号老太太,知青们起的,因为他个小,长着一张老婆嘴。老太太忠厚,说话中带着老成,他认可的话会给予称赞,并说“嘿”点着头称许,起哄也是他的拿手戏。

钟兴华一派学生气儿,圆溜溜的眼睛,透着股呆劲儿,话语很少,属于那种不介入也不讨好的那种。

李子壮也是长着一张能说的大嘴,眼睛大而有神,直盯对方,只因年龄小,一时没有展露才华,可也是个以小起哄、煽动气氛的小子。

李金路是曹博、铁生在文革中认识的,刚到延川一个月就从关庄大队偷跑来关家庄,硬是挤进了这窑洞,让立哲得以搬到别处。金路是个有心思的人,常隐蔽着自己,对些难以启齿的话,总是鼓动别人说。当讲起男女之事时,他总鼓动别人讲下去,他却闭着眼睛听,享受着,当你激他时,他会用“哥们儿,咱们有什么隐瞒的,你还不知道我”而敷衍过去。其实他有主见,更有自己独到的理论,固执而滑头,因是高中生,当了知青的头儿,又做了教师。

就是这么一帮人,聚在了这清平湾的窑洞中,只要人一齐,大事小情,永远是这里的话题,是知青的兴奋地。

若水丹云

老乡中经常传来“人难活哈”的话,这就是当地人生病的解释。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中,他们就是靠“抗”的办法,竟在炕上等待自己从病中复员。要不就是吃止痛片,更有人在得了胃穿孔、肠梗阻,在抗的煎熬中死去。知青带来的药为他们得到了疾病解脱,也就有了知青懂医有药的传说。老乡一有病就忙找知青要药,并得到了知青的询问和对病的判断和用药的知识。大家就动员立哲当赤脚医生,可他也竟凭着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开始了赤脚医生之路。

铁生曾在插队前参加过街道的针灸培训,曹博的父母是同仁医院的大夫,金路的父亲在协和医院工作,立哲的姐姐在酒仙桥医院里是妇科医生。这些也就成就了立哲,也让乡亲们对这帮知青投以懂医问药的信任。

立哲对看病入了魔,开始了钻研学习,并从各方面购置来了听诊器、注射器、针灸用品、手术刀、镊子。从送药问诊,到拿起了手术刀,自采中药,做葡萄糖,配中药,到胚胎組织液,全然办起了一个诊所,一个手术室。多少次危急病人来手术,知青哥们都成了帮手和参谋,用手电照明让他手术,一举就是几个小时。我们生生地看着他的医术,他的细心,没有一个人敢相信这么胆大,他是怎么就做起了手术来了……其实谁也说不清,在当时的年代,大家从事着不同的劳动,我想恐怕立哲自己也讲不清当初的事情,但有一点大家是有同感的,那就是在黄土地上的人,让他进入了青春勃发的时代。

关于立哲治病的段子,许多都在那窑洞中,立哲与大家用另一方式传递出来。那个第一个炎症病人立哲用抗生素给治好,可是当时在窑洞里说起时,认为是“丹毒”,又判定为“红斑狼疮”,一时间大家都十分紧张而束手无策。当知道是胎记时,大家简直笑成了一堆。曹博表演着立哲看病时表情和认定时,让人哭笑不得。立哲的“不要脸”的评价也是在窑洞里大家给予的最高评价。一个老乡找来,叫立哲给他的女人“看奶”。这个月子里女人乳房发炎,偌大的奶子胀得晶亮。立哲用旧胡子刀消毒,划开放脓,做了消炎处理。可当他回到窑洞述说那过程时,他那一副认真和惊讶吸引了大家。见了年轻妇女的乳房,并动手开了刀,真是开眼呀!这帮从未触过女人,更无从见到女人身体的哥几个,听得脸红心跳,互相都不敢对视。铁生突然叫起来“你他妈的流氓,厚脸皮,不要脸,以后就坚定不要脸吧!”手一挥,大家都齐声说:“不要脸!”立哲话题一转“你们猜,那流下的浓血哪去了?”“埋了吧?”立哲说:“让狗给舔了!”“什么?”大家这份笑,前仰后合,久久不能平息。最让立哲纠结的倒是村里蔓延的伤寒,已使许多老乡发病,女知青也被感染了。冯骧这个男知青不敢正视的清华附中的校花,个子又高人又白净似仙女一般。立哲说打针时冯骧的头一直埋在枕头里,没让他看到脸上的表情,可她那风韵细白的臀部刚一露出,已经让我一麻了,真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竟是这么地让人眼馋。铁生说:“眼福啊!立哲可找到好营生了。咱们没有那福气。”立哲说:“这下又要叫我流氓不要脸了。”大家起起哄来:“小心冯骧吃了你,你可别胡思乱想啊。”一次,一个女病人要做一个脊椎穿孔吸液,人已全部脱光了躺在手术台上,大伙帮忙给立哲打手电。一个年轻女人就这么暴露在男生面前,当时每个人都十分严肃认真,眼睛也根本不敢乱看,那些敏感的部位反而被刻意地躲开。大家专心地为立哲帮忙抽取骨髓,然而女人的轮廓细腻的皮肤和美丽的线条,大而鼓起的乳房和那粉色的乳头,又是那么让你的心颤动。女人侧躺着在麻醉中,大家血液奔流脸儿赤红,静候着手术的一切。晚上回来一个个斜眼瞄着别人,嘴角流着一丝的得意好像是见了女神了。惊叹和热血一起翻腾,而又要平静不让人察觉,好在大家都在,一起见证着谁也没说什么。光是找累了的借口睡下,而闭上眼睛的场景仍然是那女人的一切,这时才开始扫描那细节。后来大家见证了接生,见证了去包皮,见证了剖腹产,见证了剪去腐烂的肠子刀口缝合。立哲的胆子更大了,吸取的知识更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青春期的偶遇也成了感悟人生的起点。

铁生在劳动四个月后,突感腰不得劲了,而且步伐也吃力了。立哲陪他北京治疗,顺便采购药品,器械,找实习。由于没有当事,本可以借故回京的铁生竟又回来了。从此他就与牛结下了情缘,照顾他喂牛的营生并非是轻松的老汉活儿。铁生铡玉米秆,铡草时另外一个人要坐在草堆旁一搂一搂地把草放在铡刀上搂紧,入草要慢,要一小节一小节地放在刀口上,然后铁生铡草,这样两个人每天光这个营生就得半天多。到了晚上,牛回来了,要先饮水,再放到牛棚食槽上喂草,草要少加勤加,一直守到半夜。看着那辛劳一天的牛吃草让人由不得摸摸这个拍拍那个,看见累过劲的牛连吃草都不愿意吃时铁生是最伤心的。第二天牛上山了就要清扫粪尿打扫食槽简直就是个无日无夜无时无晌的活计。担土垫圈,担水准备牛晚上喝,有许多不被人知的是他那双手,很快就粗糙有了茧子,而且伤痕累累。看见他在窑里总是在揉弄双手,大家都心痛。他说:“喂牛是个勤快活,可是准备草却是特别艰辛,房子一样的麦草垛,取麦秸时全凭双手用力撕下来。”每日撕要保证整个垛不倒,一层层地剥,双手和腰都在用劲,所以力量全在五个指头上,那麦秸滑而且十分尖利,手指和指甲就是最大的牺牲品。而谷草垛要爬到垛顶一把一把拾下来,扔下垛,站在垛上,全凭双腿双脚的平稳,不然就会摔下来。抱玉米秆靠收拢在一起,一抱一抱地放在地上,而所有这些又要捆起来,上好绳子,一背一背地背到牛棚,散开晾晒才能保证铡草时不费力。这样的活计就是那些喂牛老汉的营生。“苦”一点都不轻,而这些在铁生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劳苦对他来讲就是病加重而最后截瘫的重要原因。吃下这样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但他却忍着病痛和艰辛承受着。只有到了秋天牛歇下来,铁生可以赶着他们去山里沟里吃活草和粮食颗粒了,那时才是铁生最自在的时候。

赶着牛走进秋牛沟走进日天峁,他和自己的牛群才享受到大自然给予的平静生活,拦羊后生往往会唱起陕北的信天游,那传来的歌声也让铁生品味着陕北歌曲的忧伤和歌词中后生女子的憨直表白。那段秋的时光给了他对陕北农村的细致观察和感受。

县社派来的整顿领导班子的工作组来了,这也是知青深入了解村里情况的机会。大家都投入进去,热情很高,觉得村子穷领导软,社员心不齐,可是很快整个运动的主题就集中到是继续巩固大队核算还是分小队核算上了。

关家庄是全省大队核算的典型,是全省曾经的一杆红旗,全体知青对走回头路的划小核算单位绝对是不能容许的。铁生认为这关系着生产关系,曹博也激动地讲,应该让受苦人成为先进的生产关系代表者,李金路怀疑这里边一定有阶级敌人捣鬼,于是大家访贫问苦,帮助乡亲们支持大队核算不能变更。一场深刻的思想斗争在全村展开。可是乡亲们因为运动太多了也着了怕,基本上很少明确表态,吞吞吐吐的让你觉得他们的觉悟竟那么低。大队副书记张金星态度明朗,这个复员军人竟站出来坚持分队搞小队核算,弄得知青们找不到阶级对象。工作队里有当地干部、北京支延干部和外队的知青,意见也有了倾向划小核算单位,最后竟背着县里把大队经济给拆散了。让知青们所不解的是,分队却看到了乡亲们的巨大热情和分财产的聪明才智。折价折款互兑互换的方案一夜之间就有了,社员们竟欢天喜地地分队,筹划起明年的生产了。这次失败让知青们所料不及,可当时大家认为,肯定用不了多久一定会重新走回大队核算,所以也就不再反对了。铁生说闹了一顿,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争还是让这落后的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

铁生的腰腿已使他不能喂牛了,终于被母亲接回北京,结束了近三年的陕北插队生活。他说:“自己青春时光是在陕北度过的,一个健全的铁生在陕北的喂牛日子。”北京看病,病情加剧起来,短短几个月他只能默认了脊柱裂的下身瘫痪的现实。铁生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轮椅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而母亲在悲痛中去世的打击更是他终身的愧疚。死掉是他曾采取的决定,但造物主给了他生的机会,扶轮问路扶轮写作,残疾与爱情,《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开启了铁生写作之路。那《我与地坛》难道不是那清平湾一样的牧歌吗?回忆和追问成了他作品的主题,此铁生与彼铁生的辩证成就了他的哲学思想。

自铁生当饲养员起,立哲的赤脚医生名声鹊起,让整个关家庄成了全县文明的村落。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只要有点病便跑来,有些就住下来等手术。知青杨柳青是第一个投入到立哲旗下的,张五爱也从岔口跑来协助。可是巨大的负担给了关家庄村民无法回避的困惑,特别是四乡八村的人在村民家中要吃饭,这给本来就缺吃的乡亲造成了无法推脱的困境。而缺医少药和接诊能力让立哲更陷入了困境中。一份《赤脚医生的困境》内参引起了卫生部的重视,派来了副部长来清平湾调查此事,为立哲的困境得到了精神和物质的帮助,同时也为他的成名和影响打下了基础。关家庄合作医疗站成立了,公社卫生院的一些医生和设备充实进来,北京又给了一辆130卡车接送病人,到1974年第二三批北京知青慕名到立哲这儿插队。朱珍珍、莫之如、李霞、李彦、蒲冶青还有孙少瑞等加入了进来,本地的村落赤脚医生也都加入进来,一个赤脚医生合作医疗站诞生了,立哲的治疗手术也全面发展了。中草药药房,输液液制作等也相继开始,治病人数达到千人,开刀手术近200例,接生婴儿更是打破了县医院的记录。立哲的社会活动也多了起来,到北京和延安做报告,毛主席肯定他是知青代表,中央卫生工作五人领导之一,李先念、华国锋接见,去埃塞俄比亚和刚果出国访问(立哲是代表团副团长),访问回来立哲带给大家的一派见闻让人咋舌:非洲的缺医少药比陕北更不得了,人骨瘦如柴,衛生更差,人家领导人请他们吃饭碗里漂着苍蝇又只能客套地吃,可苍蝇一碰牙,竟从嘴中飞了出去,那的肉是带血的,咬一口血汤顺着牙缝流出来。讲述时他那鬼怪表情和手的动作简直就是疯狂之极又傻气十足,而且更让他显示魅力的是招来了众多女性的爱慕,一袋一袋的情书被乡村邮递员从县城专门为他送来。立哲以他的善有的微笑对待,让痴心的女人们有的竟甘心投入赤脚医生的队伍中来。

一场计划生育运动让本来就不堪重负的医疗站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和乡亲们的反感。当时医疗站同志们对这样的号召很能接受,甚至认为这是解救农村贫困解救农村妇女负担的最好途径。立哲曾在窑洞里讲述他给妇女们接生和检查妇科病的情景,脱掉裤子扒开腿一看首先是味气冲来,再一看那个地方一点都没有看头,根本不可能产生性欲,烂、流汤还有寄生虫,根本不是卫生不卫生了,简直就是烂肉,看了让你吃不成饭。他当时表情中散布那么多同情和无奈。所以立哲坚决培训赤脚医生,并组织起巡回医疗队跨社手术。在当时县医院和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们不积极,可那时的立哲们却为自己落实政策拯救贫困的工作而忘我地推行着手术。事后告诉我们,许多人因心理障碍,确实劳动能力下降了,术后的恢复,由于没有相应的条件也造成了腰痛的存在。有的手术不成功又怀孕了,发生了夫妻间的猜疑,这让乡亲们开始躲他了。

立哲的赤脚医生路招来了多方面的猜疑,上千例手术怎么会不死人?赤脚医生动手术刀可以吗?他的医术有那么神吗?专业的医务者提出了质疑。1975年,黄家驰院长被委派到关家庄调查寻访。从病人病例手术过程设备消毒用药和对手术后病人的恢复刀口愈合一系深入调查,让这位老院长惊叹不已。亲自上手术台看立哲的阑尾切除手术,他举着手电筒给立哲照明。贫下中农的赤脚医生孙立哲上了报纸,生生自学成才,成了人们眼中的神人。

也就此时,立哲站在批判资产阶级医疗卫生路线的前列,许多市县医院被送来接受教育实践。关家庄合作医疗站成了培训基地,实习基地,建了新的窑洞增添了全套设备,立哲成了县委委员、公社副书记、延安地区卫生局副局长,进而又当了医疗工作组组长,进驻西安第四军医大,进行路线教育。

几百年来生儿育女就是百姓的大事,头等的大事,儿女多是家族的兴旺象征,更何况农村分粮中人口占八十或七十反而成了生娃娃的根本目的,计划生育根本就无从谈起。如今要结扎就是断根,你的任何宣传对他们讲根本是行不通的,可政府行政和政策性推行,让运动变成了一种强硬的手段,成为干部惩罚群众的政策性的空前运动。两则新闻传开了:关庄公社书记白光明带领干部做结扎手术,打开了计划生育局面。手术由立哲的小分队在公社所在地实施,做了手术的干部用手顶着裤裆上厕所的景象曾引来大家的观看和取笑,可白书记手术后三天吹唢呐引起的手术线开裂成了手术的笑谈更是当时的最大新闻;张家河大队书记丁爱迪(北京知青)请立哲到他们队落实计划生育,工作更是让人哭笑不得,一群妇女被圈在一个院中,整整一天都做不通工作,罚工分不让回家让妇女们就范。当有个妇女准备上手术台时他的男人竟跑来争着脱裤子让给他手术,闹得夫妻二人一时给谁做无法判决,这场面引起的效仿,张家河的计划生育工作竟戏剧性地实现了。难道这就是农民的自愿吗?其实乡亲们当时一是根本不情愿,二是怕自己将来无后,三是怕手术后自己失去劳动能力,四是怕性交再无法实现,甚至失去性交。后来的立哲竟提出了“医疗人员要下去,赤脚医生要上来”的口号。历史把他推向了高峰,可是打击了大多数医疗工作者,又做了计划生育的推动者,一个给中央文革首长写过信的人,突然在中国历史的浩劫快停止的时光,政治命运把他推向了“四人帮”的人那边。立哲被关了起来,立哲在延安被揪斗游街,肝病中的立哲处在了绝境。

轮椅上的铁生得知,以他的认识和组织起的乡亲们此刻向这位救死扶伤的、人们心中的立哲伸出了援助之手,百人按了手印的上书,铁生的轮椅上的行走终于惊动了中央,立哲被审查组释放。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到了铁生家中,两人度过了最难忘的时光。铁生以他的体贴阻止了立哲的自杀念头,此时的立哲才从铁生对死的感受中得到心灵慰藉。

在北京铁生的家中,立哲和铁生迎来了一伙又一伙的知青战友,在一起时,大家说的唱的都仍是那清平湾的岁月。一代知青从1974年初到1978年陆续地离开了陕北,而大部分老知青也仅在陕北待了四年,可是陕北给予知青的心灵冲击,知青给予陕北留下的印象和作为,却是一段不能忘记的记忆。

春华秋实

史铁生曾写道:“有人说,我们这些插过队的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谁会忘记自己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

铁生坐轮椅回陕北,抱起小牛犊的照片,我们看到了他的喜悦;立哲回陕北的回味更是激动夜不能寐。这些我们从牛志强先生的《如歌的行板》和王克明的《野草斜阳清平川》中找到了答案。

2014年10月,延续圆梦的活动又一次实现了。欢迎的人群,扭动的秧歌,围得水泄不通的场面,老百姓与回来的知青交谈的场景,我和所有的随行者,都被激动着,震动着。那大幅的欢迎横幅更是道出了百姓与知青的情谊。真是啊:“陕北是我家”“魂归清平川”“陕北人想念你们”……这些告诉了我们全部,知青青春华年的风采依旧在乡亲们心中,铁生精神世界的源头就在这里。

铁生说:“那一个时代的全部复杂都印照在这一群人的经历中,如今的变迁和未来的道路,也都能从这一群人的脚印和眺望中寻找答案。在丰饶宽厚的秋天里纪念春天,顾影自怜或孤芳自赏都太没有味道。秋天,只是把它的落叶和果实和盘托出,无论甘甜还是苦涩,都为了让往日的梦想得以保存,让一代一代的日夜兼程的春天听见秋天的要求……历史要求于人的,永远是思考,是激情,还有祈祷,一样都不能少。”

显而易见,在清平湾纪念史铁生,更是让我们回到了铁生的精神世界。在他的笔下清平川的清平湾是那么的哗哗啦啦流淌,那山影在阳光下的变幻,那喂养的牛群吃草、斗架和乏累得吃不下草的场景,那窑内的简陋物件,那受苦人的辛劳生活,还有那陕北民歌的荡气回肠,在星空下的夜晚的挨熬,活灵活现地告诉你一个那时陕北的苍凉和悲壮,一切的黄,黄的一切。那就是一个人与山的世界,人与天的世界,人与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却充满了乡土的气息。清平岁月清贫过,铁生青春生命的意义就是创造着美好与精彩,沉静又激动地欣赏着生命的过程,土染皮肤,似水的脉搏,犁出的背脊,一切都是赤裸的,让你触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农村,让你剥去了虚伪,并依偎相恋着在清平湾度过平凡。

正是基于陕北的插队生活,让铁生以一支笔,一个轮椅,用全部生命扑到了稿纸上,撑起了生命和命运的风帆而生我活我,才使他凭着肯定否定的生命救赎对抗生命的无常,无拘无束地谈论疼苦、喜悦、烦恼、弱点,与小鬼共舞,并为自己的死期而欢呼,用他人性和人格的美丽释放自由的张力:“不入时趋,谓之逸格,简率天真,陶然忘机,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处生无终始者为友”。“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世界”。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到回答,用心录去追索,用灵魂拓出新疆域。悠然、随心随性的“写作之夜”里,铁生留给了我们一份精神遗产。聆听清平湾河水哗啦哗啦的流动,站在铁生当年住过的窑洞前,读那《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们思绪万千,对铁生的崇敬和追崇更加深刻。

而立哲的到来,迎来的是无尽的当年的气息,在人浪中,立哲的全部精神头化作了失语。勾魂的乡音,泪水交融的乡情,心贴心的乡情,又一次的袒露迸发给到来的知青,立哲还了心愿。

如今的陕北青山绿水,人们的生活已不再是旧岁月的苦难,山川秀美,牛群在清平河边悠闲的吃着草,再也不耕地拉车了,窑洞里做饭用上了微波炉,手机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乡亲们的穿戴已经不能区分谁是城里人谁是农村人,娃娃说的普通话中串着北京味道,两代人的期盼已成现实,而那不变的亲情,那水乳交融岁月里曾在一起的情谊才是最真。

铁生说:“爱,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美丽与和谐的皈依,再从那美丽与和谐中互相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相依相随。”

和光同尘

铁生、立哲的朋友们,来到清平湾,参加“史铁生的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研讨会”和“延川赤脚医生巡回医疗40周年座谈会,”历时七天。看到那宏大的欢迎,聆听了百姓们的述说,亲身投入到清平湾人的生活,所有的场景和激动人心的场面,让人情绪激昂,使人不由追问这一切怎么会在今天发生,这恐怕只有文化的传承才是答案。

铁生说的好:“我不曾想到过上山下乡运动的这一作用。历史常常有趣,先定的目地没达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一群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以他那善良的面孔,期待的目光,告诉了你磨难、忧愁、疼爱和开心。像黄土一样单色调的生活,简单木讷的人情,朴素至极的生活讲述给你生存的细节,没有粉饰,从不矫情,坦然自若。那土窑洞的质朴,依山而居更让你体会到“院落地下藏,声从地下来”的古老静好的文化氛围。窗棂上剪纸勾画的心灵之窗,透出了陕北妇女营造生活的内心世界。闹秧歌场面中他们迸发的豪放显示了生命的张力。那转九曲的达观和欢乐仿佛把人带到一个天人合一的理想国。这里的人们心是静的,人是忙的,心是热的,手脚是忙的,为梦而劳作。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他们生活的元素,构成了一幅与现实求和、以群体求得慰藉、以歌声表达感伤的一种自我救赎。这是生命的力量,是智慧和勇气的张扬,是陕北文化的生命力。

一代知青,就是一段历史。我们从五十年代走来,也就带有了共和国成长的印记。幼小时期就会攥煤球,生火炉,搬大白菜,糊窗户,刷房子,捡煤核,挖苦菜,择棉纱,搓麻绳……与父母亲一起度岁月,一起迎受变动、灾害和穷困。这些串起了中小学生生活的画面。当我们十几岁出头时又到了荒凉的陕北,学校时期的夏收秋收的农村锻炼让我们顺然地接受了农村生活的一切。这就是所谓的五零后,这就是共和国的成长史。当陕北接纳了我们时,充满了革命理想的一代与农村贫下中农的融合,形成了一种知青文化现象,为陕北农村增加了一股知识的力量。这是知青自身思想的冲撞,让陕北文化有了不曾察觉的变动,知识的动因让这一现象不同凡响。知青有代表人物,更是一个整体,汇入中华文化。

清平湾,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无限感受流淌至今,经历的财富,使我们记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太多……岁月悠歌,曾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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