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一、我,占星官
雨季结束之前,皇帝从一场梦境中苏醒过来,他正遭受着某种旷日持久的噩梦折磨。他醒过来时,已是黄昏。门外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人在讲话。皇帝感到心神不宁,环顾一周,卧室内除了自己,并无他人。他正要叫人来时,却见一个仆人神色慌张地推了门进来。那时,从窗纸漫进来的夕阳,把卧室染得像镀了金箔一样。皇帝有点儿胸闷欲吐。
“陛下、陛下!”
皇帝的脖子僵直着,酸痛得很,“快说、快说!”
“陛下!”仆人回答,“齐梁国要打来啦!”
“我还在做梦吗?”皇帝眨眨眼睛,看见光线里的灰尘,确定自己醒了。
消息是一个占星官带来的,那时他已在外游历多年,一回来,就带来了这个不祥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房间里研究一个西洋信使带来的星体仪。要不是得知皇帝要将他斩首,我是不会从这个星体仪带来的好奇中抽身的。
皇帝是我的哥哥。但我称他为皇兄的次数少之又少,我已经放弃了跟他争夺继承皇位的权力,甘愿做一个占星官,穷尽天文的奥秘。同时,我放弃了与他身份相近的称呼,仅称他为陛下。
我出门时,听说占星官已经被刽子手割下了脑袋,连同尸首丢进了大海。同为占星官,我感到了无限的悲凉。我问那仆人,他死之前被关在哪儿?或许留下了什么线索。仆人眼都不敢抬,哆嗦着说,那人是在禀奏完消息后,直接被皇帝拔剑杀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仆人走到一个角落处,对我说,国家很久没有遭遇过战事了,皇帝怀疑那个占星官以出外游历为由,私通别国,要攻陷武宣国。
我从来不知道在边疆以外的什么地方,存在着另一个国家。自我记事起,除了海外的西洋诸国,武宣国从未同其他内陆国家有过任何的交往。别的国家要访问武宣国,也是件易说难做的事,因为几公里以外,就是沙漠和戈壁滩,气候炎热,地形复杂多变。这种天然的地理形势,使武宣国成为一个在内陆无人问津,即使有,也只能进行海外交流的小国。这难怪皇帝会如此惊恐多虑,做出此等缺乏理性的行为。以前,他的所有暴行,都会得到人们编造的合理解释。人们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以求在这个国家过完战战兢兢的一生。每个曾经想逃跑到别的国家的人,都因为饥渴而死,或者返回后被砍杀。
我注意到,那天的黄昏突然变得很漫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了,天色依然是一片浓重的黄色。太阳悬挂在山丘的上方,久久不落。其他占星官都处于恐惧中,并未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见解。
二、我,皇帝
我是皇帝。我是天选之子吗?
剑刃从占星官的喉咙扎进去时,血溅到了我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前全是红色的。我把脖子上的药膏撕了下来,但酸痛感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我的国家自给自足,我也没有丝毫扩张疆土的野心,齐梁为何要发动战争?
不知道我那个占星官弟弟有什么想法呢?占星官,这群只会看书、观天象和说胡话的人,要不是先帝通过占星官找到这么一个不受外界侵扰的国土搬迁,我还恨不得这类人全从我眼前消失掉!我那可怜的弟弟,好好的皇親不做,竟放下身份去搞那些玄奥的东西。
三、我,占星官
占星官因带来战事消息而被皇帝斩杀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国。皇帝的想法是个神经传递的网络,遍布全国繁华的海港、广袤的戈壁、偏僻的巷子、纵横交错的街道。他只不过是一个撞上历史云雾的男人,因此谁也没有把他的继位放在眼内。唯一需要顾虑的,也不过是“皇帝”这一个异乎寻常的身份,这个身份意味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影响民众走在街道上每一步的心情。
我披上厚外衣,出了宫殿。街道上的人纷纷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中,交头接耳。他们斥责皇帝在没有问清事由的情况下,就把人杀了,这只会把他们拖进战争的深渊中。街上的商贩已经收拾干净准备回家了,因此周围更显落寞。我走在大街上,避开突然多起来的巡兵,进了一家院子。
见我进门,妻子就抱着孩子跑过来,问我怎么办。我一时理不清头绪。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我们乘船去其他国家吧?”
“不行,皇帝已经封锁了海岸,所有船都不得出航。”
为了让妻儿远离那个随时出人命的宫殿,我一直把她们安置在平民区里,并未对宫里的人透露过。皇帝曾下令,宫里所有的人必须如实上报亲人情况,这样一来,他手里握着的便是所有人的性命。我跟他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我总可以巧妙地搪塞说:“陛下,恕我不敬——我仅有的亲人,便是陛下了。”
“趁着天色尚暗,我要走了。今夜我不能逗留过久。”我说。
“还不行,会被发现的。”她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你看,天亮着呢。”
窗外的天空依旧保持着黄昏的阴翳,黄得化不开的天上浮着一块块巨大不动的云。我只好从墙上拿了一顶帽子戴上,低着头出了门。
可是三天后(假如我对时间的把握没错的话),天空中死一般的黄色告诉我,这是一个不会进入黑夜的黄昏。天空会反复呈现着下午三点至六点左右的天色变化:三点时,天色白亮灼人;到了六点,天色渐渐变暗,看上去只差一点就会完全进入黑夜;正当人们欢呼黑夜已经回来了,天色却又回到了三点的光景。活在三天的白昼中,全国的居民已经陷入了一派迷乱中,无法入眠,脸色憔悴。所有商业交易活动都处于死气倦怠的时期。私底下对皇帝的非议也越来越强烈。
最能使一个占星官忧郁而死的,莫过于盯着一片毫无动静的怪异天空却一筹莫展。宫里已经死了第二个占星官了。皇帝原本命令他于两天内找出一个解决方法。他得到命令后,却悬梁而死了。三天内,所有的占星官不是逐一地疯了就是死了,家人都被株连。
只剩我了。我是他的亲弟弟,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四、我,皇帝
宫里的占星官都死掉了、疯掉了!那群会耍妖术的阴谋家!再也没人会暗中对我下些什么头痛咒、噩梦咒了。可是我那个好弟弟——只要我劝劝他,他应该会识相放弃占星官这个职位吧,要不我给他个将军职位?
看!外面怎么回事呢?整整几天,都亮得刺眼,我的睡眠和做噩梦的次数都大为减少了。
文官说,书里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奇特现象。没有睡眠是不行的,我得干点什么——或者,请我那个好弟弟过来问问罢?顺便谈谈给他当将军的事儿。这回,他不答应都不行。除非……
五、我,占星官
最新的军情尚未得知,皇帝就开始大事修筑防御工程,城墙加高了,城内显得更加昏暗。他还企图用一个厚实的穹顶把整个城覆盖住,遮住阳光,以求能在黑夜中睡一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弓箭手日日守在城墙上的垛口,骑兵驻扎在城门外,抵受着三点时分灼热的光线,又在六点时分的闷气中头晕目眩。
一天夜里,王宫里弥漫着轻微的酒香;蔷薇在宫廷的外墙攀缘而行;几只美丽的杜鹃鸟,重新在夜里活动;狐狸觊觎着王宫里所有空虚的肉体。我得说明,这是一个人造的黑夜:大殿和寝室都用以黑羊皮缝在一起而成的长布围裹着。皇宫仓库和市面上的黑羊皮都用于制作这一张庞大的遮光布。但远远不够。众多被召集起来的厨子宰杀了全城的黑羊,尚未制作风干,便开始叫女工将血淋淋的散发着腥味、热气的黑羊皮缝在一起,做出了这张会呼吸的死皮。
当我走进皇帝的卧室时,被一种腥臭又甜腻的气味熏得天旋地转。
皇帝在一个装饰华美的卧室里款待我这个小臣。房间里点满了蜡烛,是那种巨型的红色蜡烛。来自海港的风从黑羊皮布的缝隙吹进来,帷幔轻摇,细微的垂坠感化为一种轻盈而压抑的前兆。
皇帝的卧室堪比大殿。侍女都被叫了出去,空房间里只剩我和皇帝,以及一个站在门边的仆人。皇帝侧卧在褥子上,脸色苍白,睡衣松散,但他的头发依然收拾得很妥帖。他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把玩着他手里的玉酒杯。我站在中庭,偌大的卧室只让我感到虚浮,一丝小动作都担心被皇帝察觉到,从而背上什么罪名。他挥挥手,那个仆人也出门去了。
“陛下。”
“陛下?我是你兄长。”
“……”
“你知道最近的天是怎么回事吗?”
“天有异象,怕是与最近敌国要攻来的消息有关。”
“如何相关?老天还要跟着给脸色我看吗?”
听到这,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我看着地板,不敢抬头。这时,卧室某处传来像婴儿哭声般的猫叫。
“几天来,我没有一觉睡得好,常在梦里听见铁蹄飞沙的声音。”皇帝说。
“陛下请放心,武宣国城外戈壁连绵,食物奇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国军队,说不定没来得及走出来,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可惜我对域外之国,一无所知。否则,我会成为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个开拓边疆的伟大皇帝。”
“既然如此,为何不开拓海外边疆?”
“西洋诸国,也不过是野蛮之民族,人种甚是奇怪。”皇帝微微挪了挪背,“你还不知道吧?三年前,有个将军被派遣出航,回来时,带了一个红发的女人和一个肤色白如纸的婴孩。那个婴孩无比骇人,双眼暴突,血一般鲜红,皮肤状如鱼鳞。”皇帝呻吟着撑起身体。
“不知嬰孩后来如何?”
“满朝的太医都说,这是不治之症。但是,一个占星官站出来,宣称在前夜,他就已察觉异常,然后便来了此怪婴,这是国事不祥的征兆。”
“竟有如此乱下判断的占星官?搞得人心惶惶。”
“那你可放心,就在前几天,他已经被我斩杀了。”皇帝说,“这个将军跟那个占星官一样,都是借着远行之由,私通境外,要亡我武宣。所以,我把将军一家都投进了铜炉。”
“陛下英明。这类人不除掉,陛下的基业恐怕会毁于一旦。”我附和道。
皇帝揉了揉小腿,朝我走过来。“这黄昏,不知何时才结束啊。”
“陛下,臣会尽快——”
“我说了,这不必了。”
我把头压得更低。
“皇弟啊——要不,你回来吧?我让你当将军!敌国要打来了,你统领军队去把他们击退。”皇帝殷切地劝说,“你扪心自问,占星官有给我的国家带来过任何帮助吗?”
“我根本不会打仗,要是上到沙场……陛下,我一直在研究着天文的知识,想必成熟后,能……”
“罢了、罢了!”
皇帝蹲下来,看着跪在地上已一刻钟的我,“既然你对占星如此热衷,想必对天文,对自然有足够深入的了解。那么,你穿越西北部的那片沙漠戈壁,如果有必要,请穿越国界,涉足境外的蛮荒之地,直至找到一块有黑夜的土地。”
“陛下……找到后,难不成要举国搬迁?”
皇帝只叹了一口气。
“陛下是要抛下全国的人,独自离开的话——恕臣无力做到。”
其实,我更担忧的,是自己会死在途中,那我的妻儿啊,你们该如何活下去?要是我不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会被绑在马背上,当一个徒有其名的将军,被敌国的弓箭射死。
皇帝轻轻地点点头,“来人!”
一直站在门外的仆人推门进来,走到帷幔处,拉开一块布,一个笼子便露出来了。笼子里不是别的什么熊虎之兽,而是我的妻儿啊!妻子满是泪痕,为了不让她开口,她的下颚至头顶处被绑上了几圈绳子。所幸的是,孩子在熟睡当中,没有被他母亲的惨状吓坏。
皇帝的脸上闪动着沉重的烛光。
“还是现在出发吧。”皇帝宛若一个自大的平民,在要求众生为其耕作收割。皇帝站起来,走到帷幔背后,身形影影绰绰。他在箱子里捣鼓什么,拉开一个抽屉,伸手进去不停地摸索。
一颗石头,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皇帝在堆满书卷的桌面上,执起一支狼毫笔,蘸了些墨水,就着微弱的烛光,他在上面随意地画了一横。
“你带着它穿越戈壁,当你回来,把它交给我,我将释放你的妻儿。上面的字不可以磨损,要是少了一块,那意味着你的妻儿将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要是你丢了这块石头,或者不能找到那块有黑夜的土地,那你将一无所有。”他把那颗石头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可是陛下!也许只要我们往外走几里,就能看到黑夜呢?也许这是敌国施的妖术?要是我死在途中,那武宣国就再无占星官!”
“你走吧!”皇帝烦躁地踱步,命人将我请出去。“占星官?要是你能找到那个地方,我就承认占星官是有用的!”
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既然选择为臣子,就要服从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
六、我,皇帝
天真亮,真热。热得沙砾都要融化了……我的梦就像一摊水……
将自己的兄弟推至这么一个矛盾的境地,我于心不忍,可是要不这么做,那些敌国的猪猡会拿着小刀要冲进我的寝室,要扎穿我的心脏!这是一个转折的关键,要么他醒悟,接过将军的大旗,要么死在沙漠的腹地。
七、我,占星官
三点钟的灼热光景又如期降临,雨季闷热的气流笼罩在王宫上方。
海港里摇晃的航船在码头上凌乱地拴着。皇帝给我派了一个年轻的随从,现在他正跟在我后面。他穿着纱布麻衣,黑发在海风的吹拂下闪耀着令人迷恋的生命之光。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同行让我不安。皇帝下令,我们不能带任何食物,一切的补给只能自己在路上索取、乞讨,甚至抢夺。在一片沙漠里,我的双手要向谁索取、乞讨和抢夺呢?这个随从竟是一个固执的人,死死奉命,中途把我偷偷带来的食物全都翻出来,丢进大海。他将与我共同分割沙漠里稀少的食物。
一个渔民早就在海港等我们了,还投来怜悯的目光。黄昏的暴风雨来临前,他会起航送我们一程。我问,为什么要出海呢?我们不是要穿过沙漠吗?随从在甲板上遥望海的远处,说这是皇帝的主意,他要反方向避开前来的敌军,在另一面找到一片安身之地。
起航没多久,昏黄的海平面上空,有一波巨大的暴风雨正吹袭而来。渔夫吓破了胆,想转向回岸。我阻止了他,告诉他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暴风雨持续了许久,我们陷入高热的昏厥中,睡梦的迷宫里荆棘丛生。随从整天瞪着大眼睛,像在监视我,以防我做出什么违背皇帝意志的举动,然而,他只是瞪着眼睛昏死了过去。
在那似乎长达几年的昏睡里,船只一直在海面上摇晃,波涛从甲板上溅落,汩汩流进船舱里。我们在水里睡眠,如鱼一般呼吸自如。当我们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甲板上,衣衫褴褛。随从的脸色苍白如死尸,那双凹陷的双眼看着远方。
这时,一股炽热的空气直扑脸庞。啊,我们直接到达了另一片沙漠的边缘,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在到达沙漠之前去所谓的“索取、乞讨,甚至抢夺”食物。沙漠与海在对峙着,是黄色和蓝色的强烈抗争。我们已经毫无退路。为了不惊醒我们,狡猾的渔夫已经乘着小船离开了。他丢下一艘船,丢下两个被皇帝玩弄于股掌间的可怜奴隶。在远处,还有一艘搁浅的船,不知道是哪位探险家留下的。
矗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小城,一座在黄沙疾风之中的沙漠之城。它属于哪个国家的呢?我们航行的时间并不长,但足够把我们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我相信,小城里有继续前行所需的水、马匹、骆驼和火种。我们身上的海水在沙漠热气流的穿透下,迅速蒸发,还带走了身体里的水分,一层白闪闪的薄薄的盐刺痛着皮肤。那一座小城看来像是海市蜃楼。随从一声不吭,从甲板高高跳下,径自走向沙漠中那幻影般的小城。
我摸摸口袋——石头呢?!口袋里只有一把沙子!
随从缓慢前行,每一步都要把脚从深深的沙子里抽出来,才能继续下一步。他似乎知道前方有什么。走在这柔软致命的沙子里,仿佛在水里前进,异常艰难。我的双脚沉重无比,花了一刻钟才追上他。
我拽住他的手臂,“你——停下!”
“你真慢。皇帝都在看着我们呢,他的眼睛就是太阳,就是月亮。”他回过头来说。
“你见过我身上的那颗石头吗?”我在身上摸索。
“你说这个吗?”他从靴子里掏出一颗石头。
我夺过来,上面的墨水早就被磨蚀殆尽了,表面已无任何的笔迹,还有很多破裂了的地方。
“你为何要——”我哽住了,“这可是我妻儿的命啊!”
“冷静。”他看着我,“在海上航行时,在那场高热中,你的脚被锚挂住了,正要被拖进深海。我无计可施,只能用你这颗石头把锚链砸断了。所幸那根铁链早已生锈,很快就断了。”
我低头看看那只一直很沉重的脚,上面果然捆了一段铁链。随从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很快,我也看见了真实的砖瓦,不错,小城是真的。
八、我,皇帝
太阳悬在西边的天上,晃晃悠悠的,就是不落下去。我能拥有一切,就是不能拥有黑夜啊。我多么想念美梦的午夜。
最近宫里母鸡都得了抑郁,因为天没有黑下去过。它们整天在花园那儿瞎叫,肉质也变差了。
“你们试过用布遮住鸡笼,让它们睡一会吗?”我问。
“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厨师回答。
“罢了、罢了。那边有消息吗?”
“那天起了风暴,派去的人都坠海死了,而占星官,也怕是凶多吉少。”一位将军出列,说道。
“那齐梁呢?”
“探子汇报,他们往各个方向走了一天,都没有发现任何敌方活動痕迹。”
他们总是相信这夕阳下的金黄假象。没有硝烟就等于齐梁不来了吗?我梦里流过滚滚洪流,还看见了万箭齐发。说不定,敌人正躲在沙漠中的地下宫殿。我的好弟弟,我并不是成心让你遭受这苦难的。可是我怕啊,怕你有一天欺骗我、反叛我。就像我对我们的父皇做的那样。
九、我,占星官
所谓的小城,是由十几家破烂的石屋子组成的小村落,沙漠的风可以穿透不严实的墙体。石屋里的人蹲着,通过石缝往外看。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打开了一扇由野草编制而成的门,他出来后,用一根发黄的野草,把门和门框上的一个金属扣子绑起来。随从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黑人用方言质问我们,全身肌肉紧绷着。
“我们要找一个有黑夜的地方。假如你是武宣国的人,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解释。
“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黑人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我们这里一直都是黑夜,没有白昼。”
我抬头仰视一周,“这明明是白天。”
“既然你是从白昼来的人,我们是活在黑夜的人,本应互不相干,你快离开吧。”黑人胡编了一个荒谬的理由。
“皇帝派我去寻找有黑夜的地方,我家人的性命都在他手上。”
“那就让他们去死吧!你没看到黑夜,就等于不存在。”黑人的脸上肌肉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罢了,你们还是进来吧,我不想因为我的驱逐导致你们在此丧命,死亡在这里并不存在。”
黑人解开了那根草绳子做的结,做了个手势请我们进去。
“雨雪和沙尘暴在这里都是常见的,你们待一个夜晚就走吧。”一个女人说,大概是黑人的妻子。
“我们必须要找到黑夜。”随从坚决地说。
“这里就只有黑夜。我们也想看看白昼,但阳光对我们没好处。”女人说。
“住嘴。”黑人制止女人讲话,“你们最好现在就——”
“等会吧!请再等一会吧!”我说。
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黑人忍着怒气,也坐了下来。一张用乱石砌成的石桌摆在屋子中间,上面放着一些用叶子做成的锥形饮水器,说明就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中,存在着一片可以采获植物的土地。屋子随时都有风沙吹进来,落在饮水器里。黑人一家都坐在沙地上。沙地偶尔钻出来一只蜥蜴或者美丽的金轮蜘蛛。他们随手抓起这些冒出来的迷路小动物,就往嘴里送。
“你们还是走吧,你们不属于这里。”黑人把蜥蜴头丢到我身上。
我一怒之下冲出门去,撞烂了那扇形同虚设的草门。突然,黑人一家在屋子里大吼小叫,听起来是因为门被撞坏了,痛苦不已。我走上一座小沙山,极目远眺,黄澄澄的沙子一望无际,尽管还是黄昏的光景,但光线依然照得我流出热辣辣的眼泪来。
在远处,有一个扭曲的身影正走着。他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我看不清他是朝我走来,还是远离我而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甲胄,有一张长长的脸,双手垂着。我正要朝那个人跑去,却被突然过来的随从死死抓住。
“求你杀死我吧!”
太迟了,穿黑甲胄的人就要消失在黄沙中!我踢了随从一脚,他随即滚下了山,随即又爬了上来,神情古怪,哀求我结束他的贱命。
“你要是死了,那我离死也不远了。”我说,“我不能让你死。”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活着回王宫。”他悲哀地笑起来。
突然,他从我的口袋里掏出那颗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随即晕死过去。
当我抱着随从,左摇右晃地走回石屋时,发现黑人的妻儿倒在门口处喘息,嘴里流着少量的鲜血,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这时候,周围有人靠过来,竟是小城的居民。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石刀,我逐渐被包围了。
“喂喂!”我用力拍打随从的脸。
人群越来越靠近。黑人也出现了。“你把我的门撞坏了,我的妻儿都感染了风寒,而且今晚还要下大雪。我们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
什么?一道形同虚设的草门如何能保护一家人呢?我朝他的屋内看去,那道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条草秆。
“那是我们最后的防御!在这个沙漠里,还怎么找到足够的石头,再筑起一间屋子呢?怎么才可以找到足够的野草,把这扇门修补回来呢?你看,我们衣不蔽体,如今连门都没有了!”黑人做着夸张的手势。
皇帝在华美的宫殿里享受着琼浆玉液,在黄昏的阴影下担惊受怕。这群完全脱离皇帝掌心的小城居民,却也在这里制造空虚苍白的恐惧。他们拿着石刀越走越近,大概要与我同归于尽了。
这时,我听见了嘤嘤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我脚边的随从已经不见了。人们分开一条道来,只见在人群外,随从拿着那块石头,右手抱着一个孩子,石头正悬在孩子的上方。居民随即散了开去,丢下石刀,哀求他不要动手。
随从的那双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抱着襁褓。趁着一阵黄沙吹过,我握紧拳头,直直砸向随从的脸。他翻身倒下,嘴里冒着血沫。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石刀,重重给了他的脊椎一击,深深插了进去。
随从欣慰地说:“你终于把我杀死了。尽管待在这个梦幻里吧,在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只要死亡来临,皇帝就再也不会找到我们!”
此时,沙漠上的人都不见了。我只听见一阵沙尘暴般的马蹄声。在我来路的方向,一群骑兵正汹涌而来,马蹄声震动,穿过沙山丘陵。皇帝要来抓我了吗?难道我也要用死亡来做障眼法?
就在这个流动的黄昏中,我立刻穿过小城,朝太阳下山的方向逃跑。可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跋涉,我又来到了一个相同的小城:看见背部扎有石刀的随从尸体;城里的居民拿着石刀走出来,要置我于死地;远处穿着黑甲胄的人,影影绰绰……
我继续行走,来到下一个小城,目睹相同的景象:居民拿着石刀,站在沙子上等着我;随从的尸体在金色光线中,保持着他死前的样子;穿黑甲胄的人……
在这个漫长无限的旅程中,我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把握,一直怀着尋找黑夜的愿望,在每一个相同的小城收集相同的食物,而身后响起永恒的骑兵疾驰声。
在环形的时间线中,我发誓潜心研究数学,物理,天文,哲学……我在黄沙漫天的迷茫世界构建我的信仰,渴求黑夜,建立一个国度,成为自己的皇帝,一个不会从梦境迷宫中醒过来的皇帝!
十、我,皇帝
黄昏停止不动的第一天,我做了个梦。
我在梦里,这么说:“父皇,皇帝我不想当了,我怕我的结局跟你一样,死在亲人的手上。我后悔,后悔不应该在冲动之下扼住你的喉咙。你说,我太脆弱,太暴戾了,国家的重担会把我压碎。可是,你看吧,我现在做得很好!我还派弟弟去寻找新的国土。只是,我想回到过去坐在你身边听政的日子了。”
这个黄昏让人疲乏,我浑身无力。父皇,是你把太阳撑住了吗?请赐给我一个黑夜,当作父亲对儿子最后的慈悲吧!
十一、我,占星官
终于,我越往太阳沉落的方向走,天色就越黑。我相信昼夜正常轮转的土地,就在不远处。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功进入了黑夜的。
子夜,我终于逃到了沙漠的腹地。皇帝的骑兵部队已经不再追来了,远处地平线的烟尘已平息,小城也不见了。波浪形山丘的上空,升起了一轮绿幽幽的月亮。
我在沙漠上跋涉逃亡,已经不知多少天了。白昼炙热的沙粒像无数烧红的火炭,铺满沙漠,炙烤我的脚底,指肚起满水泡。我还踢到了一具沙里的死马骨,致使脚趾的关节全部开裂了,包着一层暗红色血管的足骨依稀可见。我的双唇裂开好几个口子,流出来的血在烈日下一晒,便凝固了,胶着在我久久未张开过的唇间。我恐惧到了极点,担心一张开嘴,身体里的水分便会迅速蒸发,我甚至不敢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血,就算这可以减缓生命力的流逝。
现在,夜晚来了。我并未感到欢喜。旷野里的沙子失去温度 ,白昼滚烫的熔岩,如今变成了一盆冰冷的汤。我衣不蔽体,黄昏时分在天空盘旋的几只猛禽,还扑下来企图咬掉我干瘪的睾丸;逃跑时,这根小玩意儿的确成了我的负担;它晃动着,像我身体上挂着一个钟摆,每晃动一下,我的命就短一分。那些被吹起的薄薄沙尘,在我身后追赶着,一次次地从我身体穿过去,然后重来一次。
山丘下,还孤单地立着几棵枯槁的沙棘树,两侧的枝干朝宇宙伸展着,中间的枝杈却无神地耷拉下来。这不就是那些正午被挂在城门上的死刑犯吗?我差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宫里其他占星官曾告诉我,那些被皇帝处死的人的灵魂,都会在死寂的沙漠上徘徊,变成一棵永不结果的沙棘树,或者干脆变成一缕风,一阵狂沙,甚至一只在夜晚孤独地收集着露水的甲虫。很久以前,我曾从侍女的手上接过一碗又一碗的沙棘果汁,那些鲜美的果汁流过我贪婪的咽喉,叫人难忘。于是,我顶着风沙,忍住从脑子深处升起来的恐惧,走向远处的沙棘树。我能找到哪怕一粒沙棘果吗?然而,在山丘底下的,只是一棵死树,再走几步,是更多的死树。树上除了一个个黑色的疙瘩,枝杈上没有任何东西。
我已经知道,那个只有黑夜的小城,是死国。我早就见到了那些哀魂的聚居地,他们跟王宫外的居民毫无差别。现在我能看到黑夜,头顶上的月亮清澈干净,天空明净如洗,月光照在沙漠上,呈现出一种与白天浑然迥异的模样,可以说是一种纯粹的东西,是那些黑暗的真实体质。
那个小城,不是死国——假如我不执着于欺骗自己的话。黑人所说关于那里只有黑夜而没有白天的话,很明显是谎言。他的肤色不是由天然的黑色素造成的,而是颜料。皇帝说,他把将军投入了铜炉,他是带着极力掩藏的屈辱说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成功杀死将军。
黑人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惊惶:因为他就是将军啊!他逃跑了,在皇帝眼皮底下逃跑了。他带着自己的家眷,一路逃亡,穿过大海,进入风沙漫天的沙漠。那艘搁浅的船,就是他们留下的。将军带着他的家眷,在风沙的掩护下,偷偷建立了一个小村落,不让别人看到他们流亡的悲哀。他们想杀死我,因为在我身上嗅到了皇帝的气息。他们却没有闻到我散发出的跟他们命运一样的气息,那种重叠的悲哀。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在黑夜中活着,皇帝才看不见他们。他们将永远在自我制造的黑夜里生活下去。我的随从,他是一个机灵的年轻人,先知先觉,迫不及待地要我杀死他。现在,他如愿了,可我呢?
我的体温急速下降,开始出现该死的耳鸣。我有寻思过去死。这种想法像一个警告信号,它一冒出来,我的身体就变得虚弱无力,无法动手。而且,在这个只有沙子的沙漠里,我甚至找不到可以立马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只能在寒冷、炙热和饥饿面前,一点点地痛苦死去。要是勉强找出什么死亡的手法,倒可以吞下一把沙子。一个平民百姓可以杀死我,一条蛇可以咬死我,一场风沙可以掩埋我——但绝不能是皇帝!这种想法很无稽,在我看来却饱含尊严。
黑夜已经找到了,又如何呢?正当我决定吞一把沙子结束自己的性命时,山丘上却翻起了滚滚的沙尘,铁蹄飞沙的轰鸣声又涌来了!这次,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逃跑了。我干脆把身上的衣服全撕掉,赤身裸体,闭上眼,盘坐在冷冷如冰的沙地上。
骑兵部队很快就来到我面前。将军骑在马上,眼神冷峻。他身后的骑兵尽管保持着直挺威严的身段,但从他们的脸上可知,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东西了。马儿想蹲下来休息,却被缰绳牵着,无奈地仰起头来。
“皇上派你们来的吧?”我问,直视着将军的眼睛,“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看看,这么一大片沙漠,拥有黑夜又如何?他难道要把武宣國搬到这个贫瘠的地方来?齐梁一样能找到他。”
“我们就是齐梁来的骑兵。”将军说,“我们困在这片沙漠已经半天了。”
“你们哪天启程的?”
“今天,六月辛卯日。”
这么说,在我眼里流逝许久的时间,实际上连一天都还没过去?
至高的皇帝啊,在这里,有一片无垠的黄沙维护着我的尊严,给予我永恒的黑夜。这也是我的胜利,是你那双大手无法触及的领域。
“将军,我已经无法活着回去了。”我说,“请您帮帮我,帮我把黑夜送到武宣国皇帝手上吧,他等不及了!而我,将为自己的叛国以死谢罪。”
十二、我,皇帝
我刚从睡梦中醒来,一个仆人就将一个神秘的匣子送到我面前。我猜,那是一轮月亮吧。只要把它挂在天上,黑夜就回来了。
“陛下、陛下!”
“奴才、奴才!”
我打开那个匣子。一个干瘦的头颅滚下来,乱发缠在我的脚上。我拨开那乱发,看见了他的脸——我的好皇弟!你怎么只剩下一颗头颅呢?不,这不是头颅,而是一颗月亮啊!
“来人,把月亮挂在城门上!”我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我顿时满心欢喜,即将迎接永恒的黑夜,在漫长的睡眠中,与我的父皇叙旧,谈论那些古老的治国往事。
十三、戏外
听闻,在一个占星官的指引下,齐梁的大兵成功越过连绵的戈壁沙漠,迅速接近武宣国。真是惊喜啊!随着马蹄声的接近,太阳迅速落下去,武宣国上空持续数日死一般的黄色,倏地隐去。黑夜开始慢慢覆盖整片天空。看着这黑色,人们心里多么舒服,等待着云层背后的星星显露。
当将军打开城门时,城内密密麻麻的士兵和民众,早已陷入了一片狂欢和喜悦中,纷纷举起火把,抬着铡刀,前赴后继地朝宫殿走去!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