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湘林
天下事无奇不有。城里“洪记旧货店”掌柜洪得发忽然贴出一张告示:高价收购旧墓碑。只要碑上的书好、刻好、年代久远、做工精巧,特别是由名人书写并落了款的墓志铭,哪怕是残碑也行。收购价由店里聘任的高人吴友善先生视墓碑品位而定。
告示贴出后人们议论纷纷,说洪老板收购旧墓碑是淘古董。古董是文物,值钱,特别是名人书写的碑文更值钱呢!于是,凡家里有旧墓碑的就送了去卖。头几天,吴友善收购到了几块大小不一、造型别致的旧墓碑,可惜,没有古董。
这天午时,有个中年妇女赶着头驴子送来了半块墓碑,而且是下半截,没有碑座,正中间刻的字剩下“山大人之墓”五个字,落款处看不到立碑人的名字,也只有“嘉庆五年三月立”七个字。店员王兴见了先是一愣,跟着就去里间把吴友善请了出来。
吴友善仔细地看了残碑后,惋惜地对中年妇女说:“大嫂,虽然这是一块残碑,年代也不久远,可碑上的墨宝却像是大家手笔,而且字也刻得传神。可惜的是只有下半截了,要是上半截还在的话,那就好了。”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说:“祖坟上的这块碑是俺娃他太爷的,也不知是哪个仇人要毁俺家风水给砸断了。俺男人弄回家后放在了猪圈的土墙边,因为是块砂岩碑,俺男人就把上半截当了磨刀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搬走了磨过刀的那上半截。我男人说,那人肯定是搬了去磨刀的,不然,谁会偷一块不值钱的断碑呀?”
“是呀……”吴友善很随和地同女人说了会儿闲话,知道了女人叫李桂芝,是永安乡赵家村人。之后,吴友善给残碑开出的收购价是十两银子。
啊!十两银子?看热闹的人大吃一惊。吴友善对众人说:“莫看这位大嫂卖的是块残碑,因为书、刻水平高才给了这个价。”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柜台里边收购的那块墓志铭说:“这块碑上刻着一篇五百多字的文章,而且书、刻也还不错,但不如这块残碑上的书、刻造诣深。所以我只给了四两银子。如果大嫂送来的是块完好的墓碑,我可以出一百两银子。”
“这可恶的贼,偷了俺家的碑不得好死!”听吴友善这么一说,李桂芝拿着十两银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太阳快落山时,李桂芝骑着驴子急匆匆地回到了旧货店,对王兴说那半截碑她不卖了,说罢将十两银子放到了柜台上。
王兴愣了一下,马上放出笑脸说:“大嫂,是不是觉得卖便宜了?要不,我去给吴师傅说说,再……再加一点?”李桂芝说不是,就是不想卖了。这下王兴不高兴了:“大嫂,东西是你自己卖的,又没人强迫你。既然不是钱少了,哪有刚卖了又退还的道理?寻开心是吧?”
李桂芝慌忙说:“不是不是!兄弟,这半截碑是我背着男人卖的。我回到家里时,十天前外出送货的男人正好也回来了,一听我说把半截碑卖了十两银子就大发脾气,说那半截碑是爷爷的灵碑!别人要偷走那上半截碑俺没法儿,可留下的半截碑不该卖掉呀!当即就要我赶回来,说退不回去的话要打死我呢!求兄弟帮帮我。”
“不行!”王兴恼了,“我们这里是旧货店,又不是当铺!你卖的残碑眼下虽不值钱,可万一那个从你们家里偷走了半截碑的人也来卖碑呢?俺们店可就发财了!不能退!”
李桂芝见王兴不肯退碑就开始撒泼,一屁股瘫在地上呼天抢地、拍掌捶胸大哭起来:“天啦!我不活了……”
旧货店前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
“想退碑?”听到哭闹声,吴友善从里间出来了,“大嫂,你俩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不过,你男人要你把碑退回去,你也用不着闹到这地步呀?莫非,这块残碑不是你家的?你卖了碑,你男人就害怕了!怕我们收购到了上半截,那碑的主人会找你男人打官司,告你男人偷了他家祖宗的灵碑?”
“啊!不、不是不是……”李桂芝赶忙说,“吴师傅,我对天发誓,这半块碑确实是俺家的。我嫁到赵家后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半的亡人节都给太公太婆、公公婆婆上坟,邻居们可以作证,被人偷走的那上半截碑,也是乡亲们见到过的呀!”忽然,李桂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想起来了,俺太公叫赵松山!俺卖的这半截碑上不是有个‘山字吗?”
“哦?”吴友善想了想,“我看这样吧,既然你男人十分珍惜这块灵碑,那我就干脆好事做到底。请问这位大嫂,你会钓鱼吗?”
“钓鱼?”李桂芝莫名其妙。
吴友善一笑:“钓鱼时先在窝子里撒点儿米,鱼儿闻到米香就被引来了,之后就会咬钩上的鱼饵。我只要用这下半截碑,就可以钓到上半截碑。明白了吗?”李桂芝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吴友善又说:“如果我真的‘钓到了上半截碑,一定连同下半截碑一起退还就是了。你看行不?”
“啊!”李桂芝简直不敢相信,“吴师傅说话……算、算数?”
“苍天作证!”吴友善指天发誓。
这时,洪掌柜笑着出来了:“大嫂放心,一切由吴师傅说了算!”李桂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说了声多谢,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李桂芝见到自己的男人赵秋生,忙将洪掌柜和吴友善帮他家用下半截碑“钓”上半截碑的事说了。一见男人直发呆,女人又说:“吴师傅当着好多人指天发誓,说到时候只收回买上半截碑所花的本錢。洪掌柜也答应了,他们可是好人呀!”
“啊!”赵秋生暗吃一惊,心想:爷爷碑上的字是谁写的谁刻的我不知道,可祖祖辈辈的墓碑都是在镇子上定做的。镇子上的刻碑人不都是普通的石匠吗?他们会请名人写碑上的字?刻的字还能“传神”?这里必有隐情!看老婆那高兴样儿,她肯定不是在撒谎,是人家在骗她。但人家不肯退碑,她又能怎样?那就等姓吴的“钓”到了上半截碑再说吧……名人书?名人刻?骗谁呢!旧货店为啥要钓那上半截碑?谁又会去卖那上半截碑?
晚上,躺在床上的赵秋生翻来覆去,他失眠了……
天亮后,赵秋生的邻居杨三多从城里卖菜回来,告诉他一件稀罕事:洪记旧货店门口摆放了半截碑,他认得正是赵家那块。要不是古董,人家为啥用一百两银子悬赏那块上半截碑呢!如果收购到了,洪老板就发财了!杨三多问赵秋生,几年前他家的上半截碑被贼偷走了,可见那贼是个识货的,他会不会去卖碑呢?
“有那样蠢的贼吗?”赵秋生很不耐烦。
“也是……”杨三多又疑虑地说,“秋生,你不觉得有点儿怪吗?那贼一定是知道了你家的墓碑是名人书、名人刻的古董,这才起了盗心。可当他想再偷下半截碑时却又被你家里人发现了,这才罢手,是不是?那贼肯定是本地人。既然是本地人,他能把一塊当时并不值钱的残碑藏在家里提心吊胆过日子?只怕早就扔了……”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在赵家村西边的一处水塘边,有个人下了水,约摸半个时辰后,从水里捞上来一件东西。当他穿好衣服要把那东西扛走时,忽然从树背后转出两个捕快把他铐了。一个捕快说:“送货郎!你终于露面了!”
这个人,正是赵秋生。
原来,新上任的鼎州知县常德,有天带了李泗、王武微服私访。当他们来到城外赵家村一个大水塘边时,看见一个老汉在收网,忽听老汉一声大叫,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常德忙赶过去看,也着实吃了一惊:网里是一颗骷髅头!他对老汉表明身份,说这骷髅头只怕是个冤魂,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千万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早吓呆了的老汉忙说是是是。
老汉是邻村的韩老九,常德问他近几年地方上有没有人失踪过?老汉一个劲儿地摇头。
水塘约三亩水面,西面是山,眼下是灌溉高峰期,塘里只剩半塘水了。但山下边的水域较深,一看就知道是山洪冲击形成的低洼处。
骷髅头是韩老九在离深水区较远的地方网到的,肯定是被山洪冲去的。深水区还有没有尸骸?常德命令李泗、王武下到深水区去打捞。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二人便打捞上一些骨骸,还有半截墓碑。常德给韩老九叮嘱了一番后,就和李泗、王武包好骷髅、残碑走了。
回到县衙后,常德分析:断碑下压着尸骨,肯定是一起杀人沉尸案!断碑并不大,在山洪冲击的深水区,尸体是很容易被冲离断碑的。看来断碑和尸体是用索子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索子、尸体和衣服腐烂后,只剩下了胸骨和断碑,而那些被断碑压住的尸骨却被山洪冲走了,被网上来的骷髅头就能说明问题。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杀人?既然韩老九说本地没有人失踪过,那么死者就是外地人了。而用一块断碑将死者沉塘,证明凶手用的断碑是在水塘附近弄到的。那么,凶手会不会就住在水塘附近?更重要的线索是:一、这块断碑是上半截,残留的碑文是“先考赵君松”,莫非死者就叫赵松?落款处是“子,柏干立”,赵柏干是谁?二、碑的天头上有个斜面,而且表面光滑,看来是磨刀时造成的。于是常德就想出一计:收购墓碑。
常德分析,他想收购的那半块碑如果被凶手毁了,这“买碑破案”一招就算完了;如果是被凶手扔了,就有“悬赏买残碑”的希望;果真没有了下半截,那就只能用上半截“悬赏认碑”的最后一招了。只要有人认出这上半截碑是谁家的,就能找到缉拿凶手的重要线索。
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收购墓碑”稳妥。可如何收买墓碑?当然不能由县衙出面,于是就想到了上任时视察县城见过的“洪记旧货店”。常德暗地里找到洪掌柜,请他帮忙破一桩案子……这样,新知县就成了“吴师傅”,衙役头李泗就成了店小二王兴。
一开始,“吴师傅”做做样子收了几块墓碑和一块墓志铭,而当他惊喜地将收购到的那下半截残碑搬到里屋和那上半截残碑“合碑”时,不管是石料、碑的大小、厚薄,无疑都是“原配”,而且合碑后碑上的文字一个也没少,只是接缝处的字有些残缺罢了,但并不影响字的完整:
先考赵君松山大人之墓
子柏干嘉庆五年三月立
一见“合碑”无误,李泗、王武认为可以抓人了。可常德说还不到时候,虽然李桂芝来闹过退碑,可眼下李桂芝的男人只有作案嫌疑,因为李桂芝说过上半截碑被人偷走了,假如真是偷碑人作的案又咋办?所以,常德又去韩村微服私访找了韩老九,从打鱼人口里了解到了赵秋生的爹叫赵柏干,爷爷叫赵松山。也就是说,李桂芝说的是实话,而赵秋生急于退碑一定是心中有鬼!
韩老九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六年前还清了赌债的赵秋生家里一下子殷实起来,说是在外边赌博赢了很多钱。这使得常德越发坚信赵秋生就是杀人凶手了。
为了让罪犯心服口服,买到了下半截碑后,常德又想出了帮李桂芝“钓碑”的计谋:亮出下半截碑,用重金悬赏那块已经到手的上半截碑,目的是借此大造舆论,给罪犯造成心理压力,逼他跳出来……与此同时,常德又令李泗、王武暗地里将一块大小、厚薄和上半截碑相仿的半截碑事先沉到了那个水塘的深水区。还真如常德所料,罪犯害怕万一那块上半截碑被杨三多之流捞到就活不成了,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去水塘里捞碑。他哪会料到,守在那里的捕快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两天后,在县衙大堂上,新上任的县令常德审理了一起杀人案。
赵秋生被押来了,他是上了脚镣、两手抱着一块断碑走上大堂的。他一进大堂就跪下了,将那块断碑放在了身边。
常德令他抬起头时,他看到了眼前摆放的一块断碑,一眼就认出是他家那块碑的下半截,离碑左边不远处还摆放着一堆渔网和一个髅骷头、几根尸骨,右边摆放的东西上边盖着一块布看不见。
当县官老爷传证人李桂芝、洪得发、杨三多、韩老九上堂时,李桂芝盯着衙役头李泗吃了一惊,转过头见到堂上的县官老爷顿时惊叫起来:“你你你……你不是吴师傅么?”
常德笑了笑:“大嫂,好眼力。”
这时,只听县官老爷一声大喝:“罪犯赵秋生听着!令你合碑!”赵秋生只得按照县官老爷的吩咐,先搬了身边从水塘里捞上来的那半块碑去合,虽然大小、厚薄差不多,可石料不同。他家的碑是砂岩的,而从水里捞上来的碑却是青石的,两截碑上的碑文、字体也不相符。当县官老爷令他揭开右边盖着布的东西时,他浑身一抖、两腿一软,差点儿昏倒。他看见了爷爷那块灵碑的上半截!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啊!他忽然醒悟,常老爷“买碑”只不过是为了“钓碑”,钓到碑之后,又想法逼他下水……
“合碑!”常德再次大叫一声。
当赵秋生合上用布盖着的那半截碑时,旁观的百姓“啊”了一声,这才是“原配”啊!
“赵秋生!”常德喝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该死……”赵秋生知道无法抵赖了。为了少受皮肉之苦,只得坦白交代说:“人是我杀了后沉塘的,我愿抵命……”跟着就交代了他见财起意的杀人经过:六年前,他给一个从桃源县来鼎州乡收购药材的商人柳富贵送货时,发现他的背囊中有一大包银子。财迷心窍的他在经过那个大水塘边的僻静路上时用绳索勒死了柳富贵,随即将尸体藏了,天黑后再将尸体沉塘。压尸的半块碑是他一时找不到重物、趁老婆去邻居家串门时从家里搬去的。
“唉──”赵秋生长长叹息了一声。
“为何叹气?”常德问,“觉得冤吗?”
“不冤。”赵秋生说,“都这些年了,我以为成了死案。虽说我老婆卖了下半截碑后我有点心慌,可还是没太在意。等到听说旧货店愿帮我钓碑时,这才觉得有些不妙了,但还没往死里想。因为我早放出风说那半截碑被人偷走了,如要破案去哪里找那个偷碑的人?可自从杨三多上门后,我就担心有人瞎猫撞上死耗子,撞上了那半截碑,这才趁天黑下了水……”
“哈,”常德大笑起来,“你以为是死案?没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即便你老婆不去卖那下半截碑,有那上半截碑上的‘先考赵君松和‘子柏干就不能破案?我只不过是省些麻烦没去找那个偷你‘磨刀石的人,这才略施小计让你自己跳出来以儆天下。你杀人沉尸,丧尽天良!死有余辜!”
“唉!”赵秋生又叹了口气,“我罪有应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