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静
提到天门山,恐怕大家第一想到的便是李白“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诗句,但其中所描述的天门山却非我这次抵达的这座天门山——实际上,以我的粗陋见闻,在中华境内,唤作天门山的地方至少有七处之多:除李白《望天门山》一诗中提到的安徽芜湖天门山,尚有湖南张家界天门山、福建永泰天门山、北京密云天门山、大连庄河天门山、广西资源天门山,再有便是江西鹰潭的天门山了。
江西鹰潭天门山,系龙虎山地质公园的一部分,海拔1700余米,属晚侏罗纪火山岩地貌,传为道教创始人东汉张道陵功成升仙之处。
到天门山尚无常线公交,我事先联络了在山下开农家乐的熊老板,约好这日早晨到上清镇来接我们。
熊老板依约而来,车行约五、六公里,经几个村庄,便到了熊家村。
熊家村不大,多数民舍都是简单朴素的姿态,偶尔有几间,其建筑风格竟恍惚还保留着汉唐遗风,低调地炫耀着这里的古老。然而,那些土墙、杂草、泛着陈味的木门、掉落的雕花梁饰,却都纷纷向我传递荒废和凋零的信息。好在还有门上被晒白了的春联、屋前摞得高高的柴垛,和场院里放着的农具:这是生活进行时的符号,我便知那木门里头必定还是有人的:只要有人,生活便会继续,那么有些东西还有机会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走出参天古樟的树荫,我沿着铺设整齐的石径,穿过熊家村,见一竹林:正值春季,漫山遍野的毛竹,还有遍地生发的竹笋,令人慨叹自然变化的法则如此精准,时令的交替这样有迹可循,大道虽大,却能反映在一切事物之上,即便观察小小一株,亦能有所见!
过竹林,有一小亭,穿过小亭便是一片茶园,不知是谁家的地盘。清明将近,茶园内竞生鲜绿,阳光下满坡葱荣,沾了雨水和露珠的叶片格外茁壮油亮——我忽然想,这个时节,是世上所有的茶园都有这样的情景了吧?!寰宇之内,千万亿茶芽同时生发,自然规律的作用,实在令人感叹敬畏。
顺茶园小径往前,见路中一左一右,有两石相峙,如开天门之口,名曰龙门石。过龙门石便是一桥,桥之左右,乃一瀑布的上下游:一侧湍湍,飞流急下,一侧潺潺,穿石缓去。
过桥依山坡蜿蜒而上,每隔约三五十步便有瀑布溪涧:或激越豪迈,有直下龙潭白沫如霜者;或婉转泠泠,有细流涓涓水清如碧者。因开发日浅,多数山石瀑布尚未取名,只凭你去看、去感知,倒似乎更合于原始天真之意。
前一日这里刚下了一场大雨,此刻雨后新晴,空气里还残留着明显的湿意,山石的颜色深浓,随路探出头来的竹笋们也显得生机盎然。游客很少,天地间便显得甚是清静,耳根清静了,思维便活跃起来,我便又想起茶圣陆羽来:他跋涉各地寻茶辨水,顾渚、安吉这些地方便因他而名,而天门山地处“中国绿三角”(长三角地区盛产绿茶的三个相邻省份,即浙江、安徽、江西),同样是有山有水、有竹有茶,却少了这等幸运,不曾遇到陆羽,未得见诸《茶经》。然而自古福祸相依:名扬天下的副作用是被污染、日久便面目全非;籍籍无名的好处是可以更长久地保持本真。福兮祸兮,又有谁能断言呢?!
如此且思且想且行且拍,至亂石堆磊人迹难通之处终。
午时已过,觉腹中饥饿,便下山入村,还回到熊老板家,点了饭菜裹腹。热情的熊家大嫂拿出茶叶罐和开水,为我们沏了两杯茶。我随口问她家中是否也种了茶。她答说是,便在对面山坡之上,传统的绿茶品种和新的白茶品种,计有十几亩之多。此地经济相对落后,村中少壮多外出打工,她家兄弟姊妹也都在各地谋求生计,只她与丈夫陪着老人在村中过活,如今做起农家乐,日渐忙碌起来,对茶园的照料便少了。自三月上茶芽生发,便可陆续采摘,前几日下雨,田中留了许多茶叶待采,若再耽误,茶便老了。
熊大嫂说着,便有些着急的样子。我料她心在茶园,只是碍于敬客之道,不便舍我们离去。遂提议去看看她家茶园,顺便帮她一起采茶。她大喜,速速拿了茶篓子,朝前带路。走捷径穿越村舍,经过一桥一瀑,顺山间窄道上了一层田垄,眼前豁然开朗:大片的茶园,在午后璀璨的阳光下泛着翠绿的光芒,满园生气,青葱之意煞是撩人。
熊大嫂绑了茶篓子在身上,二话不说采摘起来,我们也依样画葫芦,选枝头最为鲜嫩的一芽一叶掐下,小心翼翼投入篓中。
初时,我们还与熊大嫂闲聊,之后便专注于采茶,不再说话——山中无人,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和茶芽从枝头被掐下的微微的咔哒声……倏忽过了两个小时,抬头见艳阳偏西,熊大嫂仍专心采摘,我们惦记着家中那两杯茶,便舍了她先行回来。又自行泡了两杯新鲜的,坐在院子里慢慢喝着。
熊老板据说是出门找朋友喝酒去了,只老奶奶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清理着魔芋。毛竹和樟树散发出的气息,格外清新,在三月的天里,甚或令人稍觉寒凉。狗儿半梦半醒地躺在地上,鸡则百无聊赖地散步——院子里很安静,这种宁静透着些许难以言传的寂寞。也许,正因为这种寂寞,能给人机会回归自性,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东方哲学经常讲到静坐,静坐的功用之一便是清理我们内心的垃圾。此刻,就在一个农家院里,我静静地呆着,除了喝茶,什么也不做!
世界仿佛忽然变得很清澈:远处有山,黛色迷离;门前有水,淙淙潺潺;不远不近处,还有茶园……
至黄昏时分,熊老板安排了车送我们离开。当车驶过整齐的小石子路,路旁的田园飞向身后,我又转头看一眼这熊家村,和这村子倚靠着的天门山,又生出疑惑:那张天师在上清镇分明有个偌大的天师府邸修真道场,为何要不辞辛劳跑到这天门山中修炼?莫非,他也经不住世人的拜谒求乞和弟子的请教烦扰?
故事和传说。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难求究竟,我揣测,大约是因为事务性的往来太过挠人,修行,到底还是要真清净的。道家讲求取法自然,于这山水间,清净自省,把自己看成是一块山石、一注清泉、一支竹笋、一片茶叶,可能有助于达成天人合一之境吧。
然而,在张道陵飞天而去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玄机点去了他作为凡人的最后一点昏寐,催生其化境的呢?
想起卢仝曾言,饮茶是不可过七碗的,否则便要“两腋习习清风生”——莫非,这茶,便是张天师的秘密?
何须魏帝一丸药,但尽卢仝七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