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殷
随着美国中期选举的临近,特朗普能否继续其热度,正在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尽管这位总统是美国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个,广受传统媒体的抨击,但大多数传统媒体显然并没有充分自信可以把他赶下台。这位“推特治国”的总统无疑正在建立一種史无前例的动员模式:通过社交媒体而非传统媒体直接发动其支持者。对于传统媒体而言,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不仅意味着知识精英正在丧失其对大众注意力的决定能力,也意味着作为政治过程中极为重要的“第四权力”——媒体,可能正在丧失其对于政治实践的影响力。
在这种传统媒体被“削弱”的现象背后,是“算法型”媒体的脱颖而出。在传统媒体时代,受众所能接受的信息是被决定的,尽管有着激烈的市场竞争,但受众能做的只能是从诸多信息供给当中选择,而并不能在结构上成为信息制造与传播的主体。这种情况,类似于政治学家罗伯特·达尔所说的“精英提供产品、大众进行选择”的自由市场。在大众自由选择的现象背后,仍然是权威甚至威权的信息选择与传递模式。作为受众的消费者的新闻专业主义者以他们的价值观决定了消费者能够接触到的新闻。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这种信息的供求模式逐步发生了变化。虽然在互联网初期,互联网新闻采编仍旧延续了新闻编辑的主动操作来选择和推送新闻的方式,但是在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尤其是大数据时代之后,社交媒体的信息供求正在越来越由“非人”的“算法”所决定。随着个人生活的大数据化,算法会基于个人的点击、签到、分享、发表图片和心情、购物、出行、娱乐甚至罚单,可以判断出用户的兴趣爱好,精准地定位受众究竟需要哪一类型的新闻,从而做到精准的推送。而通过算法对用户的历史搜索、订阅情况、页面停留时间、阅读打开频率、点赞分享、评论等数据的挖掘,也更能避免编辑专业经验的偏见,更准确地反映出新闻的市场价值。然而,这种市场的进化却造成了一个革命性的后果,那就是算法媒体第一次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新闻审查权,让消费者的偏好而非总编辑的判断决定了何种新闻是热点、何种新闻上头条。这实际上意味着,新闻生产的权力从原先新闻专业主义的一元结构开始向多元化态势转变。这种转变在一方面,无疑是让长期处于沉默与被动状态的大众,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成为新闻的决定者,从而推进了新闻生产的民主性,但另一方面,这种依靠偏好而非专业进行的新闻选择也带来了一种普遍的担忧:这种主要依据偏好的选择最终会让受众处于“偏见的茧房效应”当中。
所谓茧房效应,是美国政治学者桑斯坦在网络乌托邦中提出的概念,它指的是在互联网时代,伴随网络技术的发达和网络信息的剧增,我们能够在海量的信息中随意选择我们关注的话题,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定制报纸和杂志,每个人都拥有为自己量身定制一份个人日报的可能。这种“个人日报”式的信息选择行为会导致个人生活呈现一种定式化、程序化。换句话说,虽然信息市场上的选择是自由的,但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却是一个越来越单一而非多样的信息环境。长期处于过度的自主选择的人,反而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和接触机会,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信息茧房。这种信息茧房的出现,无疑会加剧社会的撕裂,让社会公众不仅没有通过日益进步的社交技术就重大问题取得积极共识,反而会出现更加对立、封闭的小圈子,而且这些各执一端的小圈子的动员能力会由于社交媒体技术与在线筹款技术的进步而得到空前的提高。
值得指出的是,尽管目前对于算法型媒体有可能造成茧房效应的担忧已经成为传统媒体精英的普遍看法,但依靠新闻专业主义与精英普遍价值观而形成的信息环境,难道不也是一种茧房?在传统媒体的新闻加工过程当中,不也普遍存在着遮蔽与虚伪?特朗普的支持者对于《纽约时报》提出的假新闻的指控,虽然在很多新闻人看来十分无厘头,但是难道不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传统新闻业的傲慢与伪善?坦率而言,算法媒体的出现的确反映甚至加剧了社会撕裂,但从本质上来说,它只是社会撕裂的结果而非原因。特朗普的确在一定意义上撕裂了美国,但他可能只是如实地把这种撕裂反映在长期对这种撕裂视而不见的社会精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