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聪
在东盟国家中,马来西亚是经济总量、经济增速均位居前列的现代化国家,取得的成就举世瞩目。然而,这个现代国家还有另一面——至今仍然隐藏着令人惊异的“马来巫术”。社交媒体“脸谱”不久前流传着一组令人将信将疑的图片:败选后深陷腐败案泥沼的马国前总理纳吉布礼聘马来巫师到家中施术作法。此前,马来西亚各媒体曾在大选后集中报道大马“巫师王”易卜拉欣·马特·载因在纳吉布官邸附近现身。联系此前这位“巫师王”在马航事件中“巫术寻机”,以及网民传播的“巫术驱除核弹”图片等种种使人疑惑的行为,让人不禁思考:巫术这一与现代化相矛盾、与马来西亚官方宗教伊斯兰教相悖、备受社会质疑的行为,为何依然存在?缘何国家政治领袖也会与巫师有所牵涉?
巫师在马来语中称为“博陌”(bomoh)、“巴旺”(pawang)或“毒棍”(dukun)。在伊斯蘭教传播到东南亚前,马来社会或奉行万物有灵信仰,或信奉印度教,许多巫术知识在那时已经存在。传统马来社会将巫师定义为传统医疗的践行者。他们通过拜师、继承或获得某种灵物的方式,掌握巫医知识与巫术,获得与超自然事物沟通的能力,并借助与灵媒和鬼怪的关系,用咒语、道具为人祛除疾病或免受其他邪物的侵扰,助人寻找失物或预见未来。巫师还能通过各种仪式,保护村庄、土地、农作物不受外界侵害。人们会为巫师的服务支付酬劳,然而这并非巫师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主要还是依靠农耕生活。
巫师在传统社会中受人尊敬,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并且获得“达图”的尊称。在霹雳州,著名的巫师还会成为“御用巴旺”,协助筹办王室仪式。古代法律中也有各种条款对巫师予以特别照顾,例如免除劳役。人们对巫师有所敬畏,因为他们能够同超自然的力量沟通。然而,随着现代化的发展、现代医学的广为人们接受,由于巫术与伊斯兰价值观、现代知识相悖,马来人逐渐不再相信巫术。巫师也在现代化过程中改头换面,以新的角色出现。
当代马来西亚社会对巫师虽然远不及过去那样尊崇和优待,但也并非绝对排斥。马来西亚伊斯兰发展局(JAKIM)是该国推动宗教传播发展的官方机构。该局在2008年曾专门出版了《伊斯兰教下的巫术行为指南》,对巫师和巫术的定义、行为、禁忌、酬金、礼仪等作出了具体的规定,旨在使伊斯兰教徒在涉及巫术行为时,避免背离伊斯兰正信、教法与道德。
《指南》明确指出,博陌、毒棍的定义是使用传统方式治疗疾病的乡村医生;而巴旺是具有特殊能力,善于治病、施咒的人。但是,任何个人或团体不得宣称其巫术是源自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及《圣训》。巫术仅用于身体健康、社会与家庭生活和睦之目的,禁止用于报复、恫吓、威胁、折磨他人,等等。而使用巫术的条件也不得与伊斯兰教义相冲突,不得使用黑魔法、占星、相面、手相等形式,不可以传播报应、多神崇拜、巫师崇拜,等等。巫师本身也应信奉伊斯兰教,遵循五功,其行为必须符合教义,遵守法律,不得做出犯罪、分裂社会家庭、曲解教义、多神崇拜等行为,不得与灵媒鬼怪为伍,寻求其帮助,等等。在酬金方面,与个人命运相关之巫术服务不得给予酬劳,只有与医疗相关的才可以适当索酬。
作为马来西亚传统社会中不可分离的存在,巫师扮演了各种各样的角色,各个族群也都有自己的“巫师”。然而在巫师群体中最受欢迎、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政治巫师,而巫师与政治结合的现象久已存在,只要有政治家追逐权力,就会有政治巫师的存在。许多马来西亚的政治人物甚至政党,都有自己私人的“博陌”或“毒棍”,作为非正式的顾问。政治人物相信,巫师们能够帮助他们进入更高的政治层级。
每次全国大选或者某一政党参选时,是巫术服务最为盛行的时候。据媒体报道,年届五十的阿旺·穆罕默德·叶海亚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巫师。他表示,当巫统举行最高领导层选举、或面临全国大选时,经常有人邀请他提供服务。例如,2004年巫统党选时,几位参加最高党职的候选人曾找到他。此外,巫青团甚至女青年团也不甘落后,请他提供巫术服务。
阿旺表示,除了巫统的政治领袖,伊斯兰党、人民公正党以及华人、印度人政党也有政治人物前来寻求帮助,而他的工作则是帮助那些面临困境的政治人物,比如其失去支持或政党面临内部危机。最近,他曾得到一位吉兰丹的巫统政界要人召唤,帮助解决该州党委会的问题。阿旺认为,只有具有丰富经验的本领域专家,才能胜任政治巫师这一工作。
政治巫师在选举背后提供服务并非奇闻异事,早在2013年媒体就曾刊文称一些政治家通过巫术来延续自己的政治生涯。马来西亚《前锋报》1999年3月则对印尼大选前,政治家纷纷寻求“博陌”帮助的现象刊文评论。其中提及印尼第二任总统苏哈托聘有专门的巫师作为顾问,协助确定其公务活动的时间、服饰颜色、行车路线等等。印尼科学院学者穆罕默德·希卡姆认为,在印尼政府高级公务员中,超过50%的人曾寻找巫师提供服务。
针对这一现象,马来西亚现任总理马哈蒂尔曾批评那些聘请巫师作法,帮助选战获胜的政治家。他认为,选举胜利并不是因为巫术的作用,而是依靠个人的良好品德、言行举止以及对人民面临困难的关切。
马来西亚伊斯兰教对传统巫术采取包容的态度,在与教义不冲突的情况下,允许医药领域使用传统巫术,但并不提倡使用巫术达到某些个人目的。现代马来社会尤其是宗教界对巫师的接纳度也较低,对此前巫师王的种种行为予以批评,并要求其承认巫术行为的欺骗性。尽管如此,传统巫术仍然在政治生活中有其生存空间,这与巫术自身的特点和政治人物的现实需求密切相关。
首先,巫术具有目的性。相对于宗教偏重于大众福利或群体利益,巫术更多是反映和满足个人目的。实际参与者也只是巫师和“顾客”而非群体活动,私密性较强。这能使政治人物在较为秘密的场合下祈求实现自己的政治愿望。
第二,巫术具有即时性。宗教引导人们在来世获得更好的处境,而巫术能够帮助人们在现世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点满足了政治人物某时某地迫切的政治利益诉求。一是相比宗教仪式的时间安排与规定,巫术完全可由巫师决定何时实行;二是相比宗教中的祈祷,巫术发挥效用的时间更短、更快,对于迫切希望胜选、解决党内矛盾的政治家而言,选择巫术可以更快达到个人目的。
第三,在政治人物看来,巫术具有工具性,这与伊斯兰教要求穆斯林正信与敬畏并不矛盾。相比宗教仪式、祷告更注重仪式内在的意义,巫术是达到某一具体目的的方法,如果巫术失败了,人们可以用其他方法代替,如寻求更有效的巫术,甚至换一个更“厉害”的巫师。
第四,巫术具有控制性。巫术作为一种政治手段,人们相信其能够潜在地运用神灵来反对社会、主流群体、有威望的政治领袖,这些是宗教仪式所无法达到的。
此外,通过巫师,政治人物还能了解自身是否受到巫术的侵扰,如果确实存在,他们希望巫师帮助祛除邪恶的巫术,并施法保护他们。
受社会和宗教的约束,马来西亚政府和政治人物不会公开聘请任何巫师参与官方或政治活动。但政治家们私下依然会寻求巫师帮助,并为此付出巨额的酬金。这种现象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甚至其他东南亚国家都还会继续存在。除了巫术,一些政治家还会前往那些灵验圣地,祈求庇佑,维持其政治生命。当然,使用巫术是否有效,其实无人知晓。包括巫师们本身都表示,他们只是尽力帮助顾客争取选举胜利,而确定一切结果的仍然是上苍。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印尼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