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增节
中国书画作品历来“雅俗有分”,分雅俗是中国书画的审美传统。一个时期内特定的艺术作品,它的审美取向与趣味是确定的,不存在雅俗共赏。
学界与世间都公认,雅俗无定说,没有恒定的、统一的标准。即,世上无雅俗,全由后人说。雅俗之分,也不是高下之分,更不是好坏之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雅俗共赏”一词不仅是奇谈,更是怪论。
雅俗共赏的意思是,一件书画作品,专业人士认为好,普通非专业大众也认为好,大家都喜欢。但这是两种不同的审美,专业的审美是基于长期职业训练与观察操作得来的,大众审美是根据专业审美引导的,大众审美的基本流向就是随从专业主流审美,是人云亦云。从19世纪西方印象主义开始,经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直到今天的当代艺术,都是由专业审美主导,慢慢形成社会影响,导致大众审美潮流转向。民间审美要的是作品的实用性、亲切感、世俗感,而这种感觉被专业审美导向了原始、质朴、幼稚,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体系,看起来是雅俗共赏,其实是各赏各的,各取所需,并不在一个层面上,也不是同一个方向,性质也完全不一样。
似乎部分民间艺术会转变成专业艺术,视察一下就会发现,转变后的那些民间艺术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审美客体,面对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审美主体,作品的展示也处于完全不同的审美空间与环境,也就是说,这种雅俗共赏,事实上已经面目全非,整体审美形态、审美关系、审美评价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1985年6月至10月(油画)(局部) 赵无极
兰亭序(局部一) 王羲之
可能有人会说,如今去看古代的经典作品,如《溪山行旅图》《富春山居图》《兰亭序》《祭侄稿》《大卫》《蒙娜丽莎》,甚至《残缺的维纳斯》,人人都会觉得很好,似乎证明艺术作品能雅俗共赏,其实这是由美术史学家造成的。中外美术史书大都相互仿效,互相抄袭,形成了某种艺术史的定式,或者说是审美定势,就是建立了某种强制的思维标准,再由各类艺术院校课堂上灌输给学生,在各种传媒上宣传,大众就认为只有这些是经典,经典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不这样,就是不合审美标准,就是错误的,就是俗人。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之所以出现,重要的原因与动力就是反这种定式、定势,形成自己的标准。
雅俗共赏基本不可能。虽然雅人也欣赏俗,比如剪纸、泥人、花布之类,但很少有俗人欣赏雅,比如听交响乐、看美术展览、读莎士比亚。因为,雅人赏俗是从俗中见雅,看到其中不同于主流的造型、色彩、手法,用来作为别样雅艺的借鉴,这是贵族的眼光。近来书法界流行以出土汉简字体、古代民间墓碑字形、敦煌俗字入书,以示与众不同,试图以俗入雅,剑走偏锋,力图突破原有书界之范式,这是一种书法界当代主义潮流的“弱表现”形式,它并不是向那些“俗”字、“俗”体的内心致敬,而是对现有书界僵化范式的弱反叛。民间的东西被认为是大俗大雅,这还是要由雅人来说,原始状态下,在乡间它们就只能称为“民俗”。说得直接一点,最终还是要有人认,要在各类官方书画展上入选并得奖,形成书画官场风气,才算是成功。所以俗的东西还是要雅赏,所谓:首先是你的作品雅不雅,其次是有没有人说你雅,关键还是,说你雅的人雅不雅。
黄庭坚《书缯卷后》说:“士大夫处事可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而有一些艺术家,甚至是有名的书画家常常称自己“我就是一俗人”,似乎以此为荣,但你千万不要当真,你在正规的学术会议上把他归为俗人,把他的艺术归为通俗艺术试试看?他们称自己为俗人的真正目的,还是试图从另一方面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的雅。
大芬村的油画与卢浮宫的油画是同一个内容,但是两回事,一件作品是挂在某老板新装修房子的客厅还是挂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展厅里,也是两回事。
通常来说,讲雅俗共赏的书画家都是希望自己的作品俗一点,也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受众,买他画的人范围更宽一点,这每每为业界所不耻,也就是业界从心底里是不承认雅俗共赏的。“俗”,是对中国书画作品最严厉的批评和最不敬的判断,“气息高古”“意境高远”“散逸雅淡”“中和雅正”这些词语,是对中国书画作品最常见的好评与赞美。
雅俗共赏意味着全民共享,当下共享经济风头正健,它主要是为了减少闲置资源,提高社会资源整体经济利用率,与艺术创作与观赏不是一回事。艺术作品,尤其是艺术精品,只属于少数一部分人,本来就是稀缺资源。
兰亭序(局部二) 王羲之
兰亭序(局部三) 王羲之
文学界,当下潮流汹涌的网络文学,它原本就是俗的,现在也还是俗的,目前有苗头正在向雅过渡,但如果它变雅了,就不是它了。网络文学的“网络”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把文字放在网上供人阅读,二是指它与传统文学(雅文学)不同的选题、语言、风格、织体、写作方式。网络文学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后者,如果它搞成雅俗共赏,就与传统文学相差无已,或者说它也没有单独存在的必要了。文学原来就有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类型,如果网络文学的形态、状态、类型也是这样,它就不是它了。
最近的网络文学调查统计表明,网络文学作者年龄在40岁以上的只占4.9%,主流读者年龄在18-30岁,占54.9%,50岁以上的只占3.6%,读者的学历,研究生以上的占5.3%。所以,网络文学是不能雅俗共赏的,它就是俗,写手、读者都是与传统文学的作者与读者是两个群体,更多属于大众文学、群众文学、通俗文学的范畴,所以长期没有为传统文学界承认。目前官方已经承认并在大力推动网络文学,比如在官方各级作家协会中设立网络文学分会,在文化产业园区建立网络作家村之类,这主要是看到它的产业效益,是要这些网络作者所在的公司注册在那里,要它的税收,这个就是俗。
当代艺术是一个雅俗不能共赏的特别案例,当代艺术本质上是少数人的、小众的艺术,当代艺术(主要指影像、装置、行为艺术)如果大家都搞,就不叫当代艺术了,当代艺术的主要特点就是反叛、非常态,如果大家都反叛,都革命,就又成常态了,它就没有意义了。因此,当代艺术展应该没有人看,应该看不懂,应该大众无法接受,如果当代艺术人人都能共赏,那就是大众艺术了,按当代艺术理论家看来,正因为大众看不懂,它才不俗。
中国古人早就知道雅俗关系,比如风雅颂。《风》是指不同地区的民间音乐。是从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等15个地区采集的,有160篇,大部分是土风歌谣。《雅》是周王朝直辖所在地的音乐,是正声雅乐、宫廷宴享或朝会时的乐歌,有《大雅》31篇,《小雅》74篇,共105篇,大部分是贵族文人的作品。《颂》指的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多是歌颂祖先的功业。分为《周颂》31篇,《鲁颂》4篇,《商颂》5篇,共40篇,也是贵族文人的作品。从时间上看,《周颂》和《大雅》的大部分当产生在西周初期;《大雅》的小部分和《小雅》的大部分当产生在西周后期至东迁时;《国风》的大部分和《鲁颂》《商颂》产生于春秋时期。现代学界通常认为,从思想性和艺术价值看,三颂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十五风。
雅超颂,风超雅,也就是在今天看来,俗胜过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现代汉语俗不可耐,但却成为今天古典诗歌的经典之作,由俗而雅,所谓大俗大雅。但是,需要指明的是,这只是今天的说法,在当时,在周朝,颂与雅当然是比风要高级、受尊崇,要不然,孔子也不会感叹礼崩乐坏,也不会听韶乐而三日不知肉味了,也就是,在孔子看来,俗与雅古来还是有分界的。
雅俗也可以说是约定的,荀子所谓:“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但这个“约定俗成”的约定并不是大众之间的相互约定,而是“话语权力”之间的约定,然后大众从之,因此称为“俗成”。
溪山行旅图(局部一) 宋·范宽
溪山行旅图(局部二) 宋·范宽
韩愈《石鼓歌》有:“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辨解说:“(当时)隶书风俗通行,别于古篆,故云俗书,无贬右军意。”胡基仲《老学庵笔记》也为王羲之辩护,言:“韩退之《石鼓诗》云:‘羲之俗书趁姿媚。’狂肆甚矣。”予对曰:“此诗至云:‘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其言羲之‘俗书’,未为可骇也。”他的意思是说,《诗经》在当时也是俗的,所以说王字俗并不奇怪。但学界通常认为,就韩愈对石鼓文的推崇来看,王羲之的书法相对石鼓文而言,被认为俗气,还是自然的。可见,雅俗还是要分的。
没有什么事例可以说明俗人可以欣赏雅品。有人认为,故宫博物院的名画大展观众排长队是一个例子,但分析一下便知,其中一部分仍然是全国各地赶去的专业观众,因为只在北京展出,所以只能赶到北京看,也有一部分是普通观众,那是被传媒鼓动起来的好奇者,以为看这个展览是时髦,是潮流,更像是赶庙会、过节日。其实,故宫博物院最受大众喜爱的还是类似“朕知道了”的胶带,新近推出的“故宫口红”之类。
还可以比较一下古典音乐会的听众与流行音乐会的听众,杭州这样的大型城市、文化名城、省会城市、经济发达地区,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古典音乐作品的演奏会2000座位的观众席都坐不满,几乎没有可能开第二场,而流行音乐歌手的演唱会,可以在容纳数万人的体育馆连开几场,尖叫满天;古典音乐唱片与流行音乐唱片的销量,中国范围内,世界也一样,古典音乐唱片的专卖店很难见到,杭州几乎已经绝迹,几个大的音乐网站上,古典音乐的听众与流行音乐的听众可能是1∶100。这就在告诉我们,什么是雅、什么是俗,也可以看到,雅俗是多么难以共赏。
俗人喜欢雅,有一个惯称,叫“附庸风雅”。
清代吴趼人《情变》中写道:“那班盐商明明是咸腌货色,却偏要附庸风雅,在扬州盖造了不少花园,因此种花之风,遍及扬州。”这便是“附庸风雅”的出处。在他看来,俗与雅是两回事,文人吟诗赏花是雅事,盐商造花园就是俗事,是装腔作势,是附庸风雅。
再说一遍,讲雅俗之分不是讲高下之分,也不是讲优劣之分,更不是以雅驱俗。现代与当代意识中,文化多元性、文化包容性是一个基本而重要的前提与内容。
同一个时空中,雅俗不能共赏,也无法共赏。专家叫好,观众叫座,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甘蔗只有一头甜,书画作品非雅即俗,俗即非雅,试图雅俗共赏,两头讨好,最后两头不着。
书画家们要当心,当你内心在想雅俗共赏时,天平就已经倾斜,实际上已经在向俗投降了。
2018年12月9日,故宫博物院发布了“故宫首款彩妆:故宫口红”。6款口红膏体颜色均来自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红色国宝器物,口红管外观设计则从清宫后妃服饰与绣品汲取灵感。
故宫应是颂之地,也是雅之地,现在卖起了口红,看来执雅免俗的确不易,俗如故宫口红,反衬出故宫原本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