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敏 颜 实
[编者按]
李毓佩,生于1938年,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数学科普作家,1977年开始从事数学科普创作,40年来为少年儿童创作科普作品百余部,塑造了一系列广为读者喜爱的数字形象。他获得过包括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在内的各级奖项,与谈祥柏、张景中一同被誉为“中国数学科普三驾马车”。他曾在首都师范大学开设“数学科普学”课程,获“北京市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他既是一位好老师,又是一位创作成果丰沛的作家,可谓桃李天下,著述等身。本期“名家赏析”栏目特设李毓佩研究,邀请研究者及一线数学教师以专访和深入文本的研究对其创作成绩和经验进行呈现和总结。
给数学施趣味魔法
——李毓佩数学科普创作专访
张志敏 颜 实
2018年5月的一天,当我拨通李毓佩先生家中的电话预约这次访谈时,电话那头传来的依然是洪亮、热情的声音,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份热情、坚定,一如两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他时留下的印象,一如他对数学科普创作的一生钟情。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李毓佩先生和他的作品开始长时间的关注。
不管是读李毓佩先生的书还是与他当面交谈,都是十分愉快的体验。在聆听与发问之间,你会明白他走上科普创作道路的偶然与必然,会读懂他为孩子们写数学科普故事的热情与快乐,会领略到他对科普创作的自信与坚守,也会感受到他对数学科普创作后继乏人的深切担忧。李毓佩先生是深深地爱数学、爱孩子、爱科普、爱创作的。
记者:您对数学的兴趣是怎样萌生和培养起来的?在这方面比较显著地影响过您的老师或书籍有哪些?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李毓佩:我上男四中①北京男四中。后才发现对数学特别喜欢。我的化学、物理、数学老师都是全国特级教师,讲课水平非常高。尤其是化学老师讲课非常幽默,整堂课逗你玩儿,但是通过乐、玩,把知识都融进去了。他上课是最后掏出来课本,告诉你今天讲了哪儿,作业是哪儿。我碰到这三位好老师,终生难忘。他们不但自己的水平高,讲的东西也不限于课本的一点知识,而是能把它延展出去,让学生的思维发散开,这些都给我很大启发。其实我初中时候语文好,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朗读。但是到男四中以后,由于受到三位老师的影响,我开始喜欢数理化。
记者:您的写作能力是怎样培养起来的?
李毓佩:这跟看书多了有直接关系,不然没有那么些词汇和构思。小时候我家境困难,为了改善生活,我提出来在我们院里开一个小儿书铺。我负责采购小人书。各类武侠小说,如《三侠五义》等我都买了,并先睹为快。我同时还当新开路小学图书馆馆长,可以把书拿回家看。这当中我就看了很多书,这段经历也让我知道小孩喜欢看什么。小时候读书多,日后我写作编多少个故事都不重样。另外,“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读了很多书,手抄积累了好几本材料。我后来能连着一本接一本写,跟那时候积累的材料有关系。
我觉得写科普作品比写文学作品、哲学作品都难,难在它没有一个固定的格式。你非得跟着你要讲的这门学科和知识去写才行。例如,数学公式多、枯燥,很多女孩子不爱学,所以我就认为在创作中要把数学弄得热热闹闹的才行,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实践表明这样的创作是成功的。另外,恐怕跟天赋有点关系,我创作当中有一些可乐的故事和情节不用去硬想,下笔就水到渠成。我写作都是一稿清,不写第二遍,也少有出错。
记者:您1960年毕业于北京师专数理系,这一阶段的数理专业学习给您以后的科普创作打下了怎样的基础?
李毓佩:我在男四中6个班300人中学习还是拔尖的,高考分数上清华、北大都够了,但是因为我有高血压,体检不合格,不能上大学,我非常伤心。我想当工人,后经学校动员,去刚成立的北京师范专科学院读书了。在校期间,我自学了微积分和解析几何,还经常给同学们讲课、辅导。后来因为讲课好,我还被工厂请去讲课,在那里学习两年以后,因为成绩好留校了。留校以后,学校培养我到北师大数学系学习两年。但是,我刚去北师大学习一年多师专就解散了,以后就把我分配到北京电视大学,在电视大学教中专数学,还在电视上讲课。后来,电大又解散了,我被下放劳动,在房山种了两年半棉花。70年代以后调到白家庄中学教学。总体来看,我一直在数学的学习之中。
记者:在师专、电大、中学的教学经历给您日后的科普创作打下怎样的基础?
李毓佩:我这个人不愿意墨守成规,总想搞一点新鲜感。我在那时候的教学中就发现,定义、定理、概念经常是说来就来了。我觉得这不是办法,因此,我当时讲课都要讲这些概念是怎么来的,比如讲“幂”这个概念,就从最早生活中的见方桌布讲起,把概念引出来。这种讲法很受欢迎,所以我就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材料。后来,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中日交流活动请我去讲数学概念引进。因为教过中学,我对孩子的思维方法比较清楚,自己跟他们往往有共鸣,因此我相信我所讲的东西也是孩子所喜欢的。这些经历对我后来的写作都有帮助。
记者:中外的数学教育家、科普作家及科普作品是否对您的数学科普创作产生过影响?
李毓佩:我在中学到大学主要读苏联作家伊林等人的科普作品,物理、化学方面的都看,后来也看了不少美国作品。我看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给中青年人看的,当时能够拿到手的大概都看过了。我觉得他们写的题材比较新,有一些问题挖掘得比较深。但是我觉得人家的终究是人家的,学是可以的,但不是你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应该创作自己的作品。
记者:您从1977年开始科普创作,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动笔写科普作品?
李毓佩:“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孩子们可看的书非常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计划编一套少年百科全书,涵盖天、地、生、数、理、化。因为我经常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发表文章,别人知道我很能写,编辑文赞扬就找到了我。叶至善先生还专门对我进行了半天的考察,我顺利通过。然后我就写出了第一本书——《奇妙的曲线》。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关于方程的、集合的都有。后来,《我们爱科学》的郑延慧找到我,约我写点有意思的连载,于是我开始给报纸杂志写连载。我曾经一连气给《少年科学画报》写了12年,给南方的《小猕猴》写了15年。
记者:您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李毓佩:我那时候的工作和家庭负担都很重,非常忙。我哪有工夫专门寻找灵感?我骑车到学校要一个小时左右,这一路上就是琢磨。我都是在骑车上班下班的路上考虑问题。对我来说,只要题目有了,想内容一点都不难。
记者:您的作品中数学故事占很大比例,选择讲故事的方法来进行创作,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李毓佩:我喜欢故事,小时候爱听爷爷讲故事,也爱听评书广播,所以听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有一个概念,就是说,我喜欢的,我相信小读者也喜欢,我乐了的,他也一定能乐。我是从他们那个岁数走来的,自己喜欢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是按照这个想法去创作的。我比较受欢迎的故事作品是《数学西游记》《荒岛历险》和《X探长》。这X本身就是方程的一个未知数,为什么叫探长呢?因为解方程跟侦探是一回事,一开始谁是坏蛋不知道,先设定他是X,然后顺着解方程抓坏蛋,那就是逻辑推理了。实际上是在拿侦探比喻解方程的整个思路。
记者:您作品中有很多人物形象都是数字,别具一格,您是怎样想到这样创作的?
李毓佩:我在《少年科学画报》上比较有名的作品是《小数点大闹整数王国》。当时我想,为什么这些数字不能拟人化呢,猫、狗都能拟人化,数字就不能吗?从那开始我就引进零国王、1司令、2司令,后来这些数字还打起来了,主要就是有理数、无理数之战。
记者:您在中学教学时以及在科普作品当中,非常注意引用数学史上的内容,请您谈一谈这方面的创作想法?
李毓佩:因为我爱看书,发现几个特别有意思的数学史故事,就觉得应该怎么把它们用上。我觉得数学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趣味性、干、难。其实数学史上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惜教科书里不讲,更多是定义、定理。所以我想,要想使我的课丰富、有人喜欢听,就可以用上数学史的材料。于是我想一切办法发掘各种材料,把数学史当中一些没有解决或者已经解决的问题引进来给孩子们讲,引入我的作品当中去,作为情节的一部分。我觉得给孩子们讲点这些东西不算提前,这能让孩子在听故事中对数学有个印象。我们就怕孩子脑子里面对讲的知识一点印象都没有,有印象以后再接触它的时候就有兴趣了。
记者:作家与读者的交流是常有的。通常您和读者之间交流什么话题?您的数学科普理念是什么?
李毓佩:有时候学校请我去讲座,孩子们可以提问,有时候他们提的问题挺深的。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就提到,所谓的质数是有限个还是无限个的问题。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孩就能想到这个问题,挺深的。因此我觉得,有一些数学问题别怕孩子不懂。叶至善先生跟我讲,你不要指望你写这个数学科普人人都看得懂,他能看懂一部分就行;但是你要把这个东西往后移,别上来就吊他,他够不着就不看了,原则是踮着脚尖能够得着就行。这就是科普作品的前期预热作用。不踮脚尖去够不是科普,那是教材。
记者:您的很多数学故事依据不同学段进行了结集,那么,是否在您创作之初就将知识的难度跟学生的年级、学段有意地设计和结合起来了?
李毓佩:难易程度肯定要考虑。我要看杂志是面对谁的。中年级和高年级是不一样的。数学跟别的不一样,没学就是没学,一年差一年,这个是要考虑的。但是有一条,我需要知道的是我的大概读者,不会被各年级的知识点界限所束缚。一个故事可能四年级孩子要看,但里面含着五年级的知识,可是,不用这个知识我没办法写,那我就放着。后来有人总结说,我的作品是看懂的看总结,看不懂的看故事。
记者:当下,科普为了追求趣味性而过度娱乐化的现象常有,甚至用语低俗,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李毓佩:我反对这样做,以这些东西来取悦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小学生还没有成才,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不能灌输一些不正确的东西,包括低俗的语言都不能,这方面我很慎重。
记者:有人认为做科普没有搞科研那么高级。在您从事科普的初期是否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是否有过困惑?您是怎样坚持过来的?
李毓佩:当时做科普出了名的人,就叶永烈一个人还行,再找不到第二个。我写科普是有人看不起,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举个例子,当时我出了本数学科普小册子,我们系有人说,“李毓佩就写这个?我不爱写,要写我一晚上能写4本”。结果他一辈子一本也没有写出来。但是,在我评教授的时候,因为我这方面的工作和成就,得到特批,所以还是有人肯定我的工作的。我相信数学是多方面的,“搞科研”叫数学,数学教学和数学教学理论研究也叫数学。因此,我坚持下来了,后来把科普创作能得到的奖项都得了。
记者:2009年,您的作品《李毓佩数学故事》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项荣誉对您和您的创作而言意味着什么?
李毓佩:有信心了。原来有人说我一个大学教授不好好做研究,写的东西就是哄孩子的。现在来讲,我觉得我写的东西不是无所谓的,国家都很重视,不能说是小儿科了,我的底气就足了。
记者: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您在不同时期是否有不同的创作习惯和特点?
李毓佩:是有不同阶段的。我从科学小品开始写起,小品文以事论事,自己编的东西不多,相对比较初级。我后来发现写科学小品不解渴,约束我。要想数学有意思,要靠我编,不能靠知识本身有多少,所以我又想到怎么样加强故事性。后来我开始写故事,从小品文到故事是一个深化过程,作者越来越成为故事主宰,而不是知识主宰。然后我又逐渐把故事的题材多样化了。
记者:您怎么看待数学著作里面插画的作用?
李毓佩:插图作用是非常大的,现在我一直苦于没有好插图,找不到好的插画师。好的插画师必须能够理解数学,然后进行再创作,能够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插画与故事应该结合,故事的文字充满想象力,插画也应该充满想象力。但是,现在找这样的人很困难,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少数几位。
记者:您认为数学科普创作怎么适应新媒体时代的发展?
李毓佩:我很希望我的东西能变成动画。我曾经和广东一家动漫公司有一个合作,但是现在来看不行。一方面我的作品不符合动画片的情节,即便请了香港、台湾的人来设计制作。但是我一看是怎么体现数学呢,变成了在情节中间出题、答题,这是我觉得最不对劲的东西,数学内容没有融入故事当中,因此我就不看好。另一方面,动画片的改编过程没有特别好的体现创作的思想,主要原因在于没有这方面的人才。美国出的《唐老鸭漫游数学奇境》特别好,我个人感觉是,那个制作团队的画手都是数学家。所以说人才特别重要,我们还很缺乏这方面的人才。
致谢:本采访为中国科普研究所、中国科普作家协会联合开展的数学科普创作名家研究的部分工作。感谢孟凡刚博士的录音、录像工作和姚利芬博士在文献搜集方面给予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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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者简介
张志敏,文学博士,中国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科普创作、科普活动与科普评估。
颜实,中国科普研究所副所长,编审,主要研究领域为科普出版、科普创作与科技传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