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琳
故宫博物院器物部研究馆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玉石器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治玉工艺》
中国发现真玉文化的历史已有九千年左右,和田玉东进的时间节点究竟为何?国家标准中的「和田玉」已不带有任何地域性质,泛指一切透闪石玉的概念;
而文物考古界的惯例,「和田玉」特指新疆和田地区所产的玉。从后者概念出发,齐家文化的玉器,不足以支持新疆和田玉已进入中华文化的视野;
而安阳殷墟妇好墓所出玉器的近期科技检测更是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认识……
中华民族是一个爱玉的民族,玉文化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如果从目前发现的出土于黑龙江饶河小南山早期遗址的玉器算起,中国玉文化的历史已
有九千年左右。{二〇一五年,黑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与饶河县文管所对黑龙江饶河县新石器时代小南山遗址进行了发掘,其早期遗存中出土了一批玉器,据介绍,时代在距今八千五百九十五年至九千一百三十五年。(见李有骞《黑龙江饶河小南山遗址发掘获新收获》,《中国文物报》,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七日八版)比距今已有八千年历史的内蒙兴隆洼文化玉器还早近一千年}玉,这种美丽的石头也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宗教、礼仪、文化,甚至神秘的色彩,切入体肤,深入骨髓,直至今日,尤盛不衰。
中国古代狭义的玉的概念从地质学角度讲指的是以透闪石为主的透闪石、阳起石的集合体,地矿界也称之为软玉,构成分子式为Ca2(Mg, Fe)5[Si4O11]2(OH)2。
在论述和田玉东进的问题之前,笔者认为首先要厘清目前市场上「和田玉」的概念。本文所指的「和田玉」,特指新疆和田地区所产的透闪石玉料,而非目前国家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验中心(以下简称国检中心)制定的珠宝玉石名称中的和田玉的概念。国检中心在二〇〇三年制定的标准中将矿物岩石中以透闪石为主的透闪石、阳起石的集合体(即我们俗称的真正的玉)用「软玉」与「和田玉」两个概念来表示。(国家标准从二〇〇三年开始增加了「和田玉」的概念,不过当时还保留有「闪石玉」的名称。二〇一一年的修改标准中则去掉了「闪石玉」一词,期间虽有小的变动,但就「和田玉」一类,此标准一直沿用至今。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 珠宝玉石名称》,二〇一七年十月版)如此一来,商家从经济利益出发,多用市场价格高的「和田玉」一词来表示玉,国家标准中的「和田玉」已不带有任何地域性质,而是一个泛指一切透闪石玉的概念。不管来自任何地方的玉料,如青海玉料、东北玉料,哪怕是国外出产的俄罗斯玉料、韩国玉料、加拿大玉料,都可以开具和田玉的证书。各类鉴定证书中的「和田玉」名称成了一个泛概念,以致目前和田玉市场较为混乱,大量消费者及玉器爱好者不明就里,上当受骗者颇多。
从学术发展及古代玉器研究的角度出发,笔者并不赞同国家标准中将明显带有地域色彩的「和田玉」一词表示玉的命名方法,建议国家以玉的矿物构成透闪石来命名,即命名真正的玉为透闪石玉或闪石玉,恢复和田玉的地域指示。至于国家标准中「软玉」一词的提法,因其为外来用语,并非中国古已有之的名词,应弃之不用或仅保留在地质珠宝界供专业人士使用。
本文所述的和田玉则使用文物考古界的惯例,特指新疆和田地区所产的玉。而将其他地区所产的玉或不明确出产地的玉称之为闪石玉或玉。这些玉与和田玉一样,都是以透闪石为主的「真正的玉」。
中国是一个闪石玉矿资源十分丰富的国家。在古代虽然没有一本详细记述玉产地的书,但许多文献中都有零星记录,如《山海经》、《尚书·禹贡》、《尔雅》、《吕氏春秋》、《韩非子》、《太平御览》、《史记》、《汉书》等等。《山海经》中说到的玉的产地就有二百多处,虽然许多是神话故事和传说的地名,但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根据目前的地矿资料,中国已知的闪石玉矿带、矿床或矿点计有二十多处,分布于十几个省区。新疆地区就有和田、塔什库尔干、叶城、皮山、于田、且末、若羌等地,其他省份则有青海、辽宁、吉林、河南、四川、广西、贵州、江苏、陕西、甘肃等地,许多玉矿也发现有古矿口,说明有些玉矿在古代已有开采。
中国史前时期玉器的玉料来源以「就地取材」和「就近取材」为主,如红山文化玉器玉料来源就以附近的辽宁岫岩地区所产的闪石玉为主。虽然还有一些早期文化中的玉料来源不十分清楚,
但从发现的玉器实物看,与新疆的和田玉产状均不相同,不可能来自遥远的新疆和田。这一点已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认同。较有争议的是西北地区齐家文化的玉器,有些学者认为其中有来自新疆和田的玉料,尤其是一些白色玉料。(《齐家文化与玉帛之路文化考察访谈》,《丝绸之路》二〇一五年七月,总第三〇二期,页二五)那么,和田玉是否早在齐家文化时期,即距今四千三百年至三千六百年前就已进入甘青地区呢?
据笔者这几年对新疆玉矿的调查,新疆和田地区古代容易开采的玉料是河中子料,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代。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记载,来自新疆地区的玉料多采自和田地区的白玉河和绿玉河,夏季来临,人们多至河中捞玉。(明宋应星原著,罗振玉署《天工开物》卷下「珠玉」,据民国涉园重刊本景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另外,我们目前看到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和田玉子料,很少带有糖色(山料玉常见的次生色),更少见带有厚厚的风化皮。故齐家玉器中大量带有糖色或风化皮的白玉料和青玉料不可能为和田的子料。虽然在昆仑山所产的山料中有糖色和风化皮的存在,但昆仑山海拔较高,开采不易,即使在清代也是国家组织有限地开采,仅集中在几个矿点,并没有大规模的开采,更不要说久远的齐家人了。所以,即使在目前发现的齐家玉器中,有让人怀疑的可能来自新疆昆仑山的玉器,其玉料不会是来自于遥远的新疆西部昆仑山,而可能是临近齐家文化地区的青海地区东昆仑山或祁连山的玉料,或甘青交界处的玉料,其被偶然零星地带到齐家文化区域,但这不是齐家文化用玉的主要来源,也不能支持新疆和田玉在齐家文化时期已进入中华文化视野的观点。另外,认为早在齐家时期就有了和西域沟通的玉石之路或说玉帛之路的观点,笔者认为也并不正确。
《天工开物》中所描绘的绿玉河中捞玉插图
《天工开物》中所描绘的白玉河插图
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玉璧 甘肃静宁县治平乡后柳沟村出土
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四年,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甘肃肃北县马鬃山镇的河盐湖径保尔草场和寒窑子草场两处玉矿遗址进行了调查和发掘,发现了古玉矿坑二百六十六处,均为露天开采。发掘的半地穴式房址多为拣选玉料的作坊,在作坊遗址中,发现了玉料与毛坯。玉料的形体不大,有的是初选后的精料,有的是边角废料,多青色玉、青灰色玉、浅黄色玉、糖色玉,少量为白玉,均是透闪石玉料。玉料外有或薄或厚的石皮,多呈白色、黄色或者绿色。毛坯料形体较小,形制一般不规则,局部经过磨制,较光滑。发掘者认为:遗址年代跨度较长,上限是四坝文化,经骟马文化,下限应到汉代。寒窑子草场在马鬃山镇东北三十七公里处,发现了矿坑六处,石料堆积二处,其玉矿遗址规模较小,玉料多青玉,且以露天开采为主,据介绍最早开采时间为骟马文化时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肃北马鬃山玉矿遗址二〇一一年发掘简报》,《文物》二〇一二年第八期,页三八~四四。另外在二〇一五年一月举办的「二〇一四年中国考古新发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上,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陈国科先生介绍了后面几年的发掘情况)
甘肃临洮马衔山玉矿 易华 摄
除马鬃山遗址以外,这些年在甘肃境内的马衔山、武山、临夏、敦煌三危山等地区也都发现了玉矿资源,只是前些年一直没有考古或地质工作者对其进行实际详细的调查研究。这些消息最早是由制作仿古玉器以及对玉料比较关心的玉雕界人士及收藏家告知的,也是这些人群最早使用和采集的。马衔山位于临洮县上营乡和峡口镇境内,目前看到的马衔山出产的玉料,玉色、材质与齐家玉器有很大的相似性,其玉矿资源距地表较近或裸露于地表,山料带有糖色或风化皮。另外,马衔山一带也有子料,山料和子料均较易捡得和开采。
综合近年发现,以及部分玉矿与齐家玉器的比对,齐家玉器的玉料极可能来源于甘肃地区。(学术界已有多位先生均持此见,如叶茂林、闻广、王正书、邓淑苹等)而甘肃发现的玉矿遗址一直使用到汉代,说明直到汉代这一地区都可能是中原玉器玉料的主要来源地。
因一九七六年安阳殷墟妇好墓发现有七百五十五件玉器,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即有学者指出,妇好墓中有和田玉(郑振香、陈志达《近年来殷墟新出土玉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殷墟玉器》,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二年,页一一),新疆和田玉早在商代时期就已进入中原,这一观点被大家接受并沿用至今。笔者以前也一直人云亦云地认为妇好墓中已有和田玉。直至二〇一六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以下简称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要在首都博物馆举办「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展」。展览之前,二〇一五年底至二〇一六年
马衔山玉子料笔者摄于二〇一五年
商 玉羊首殷墟妇好墓出土,原被认为是和田玉子料
初,社科院文保中心对妇好墓出土的玉器进行科技检测,笔者也有幸参与了此项检测。带着对玉料的关注,检测小组专门对一批原来认为是和田子料的玉器进行了能谱成份及沁色分析,分析结果完全出乎笔者意料:原本以为是和田子料的玉器并非子料(其结果即将由社科院文保中心的专家公布),由此也使得笔者对妇好墓中有和田玉的看法产生了怀疑。在查验了大量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商代玉器及考古出土的商代玉器后,笔者认为和田玉在商代就已传入中原的看法并不正确,目前并没有在商代玉器中看到和田玉的影子。大量的商代玉器应该还是使用的甘青及以东地区所产的玉料,并不涉及西部昆仑山的玉料。
西周时期玉器的玉料来源也处于扑朔迷离之中,虽有周穆王见西王母的传说,但并不能证明西王母居住的昆仑山就是出产和田子料的昆仑山西部。而若要开采昆仑山的山料玉,因其海拔高度及恶劣的地理气候环境,现在都非常不易,更不要说远古的纯人力时代。倒是甘肃地区的玉矿,不仅有子料玉可捡,其山料玉所处海拔也不高,且玉矿露头明显,产状特征和商周时期的玉器材质多有相似。西周玉器玉料来源应主要还是甘青及以东地区。当然,此时不排除有通过交换等渠道零星进入中原的和田玉子料,但还未见实物例证。另外,如果说此时已出现一条沟通西域和中原的道路,距出现一条和田玉东进的玉石之路还为时过早,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一观点。
春秋战国时期,文献里关于玉的记载开始丰富起来。如《尔雅·释地》:
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医无闾,山名。今在辽东,珣玗琪,玉属)……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霍山,今在平阳永安县东北。珠,如今杂珠而精好),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缪琳,美玉名,琅玕,状似珠也。《山海经》曰:昆仑山有琅玕树)(晋郭璞注、宋邢昺疏《尔雅注疏》卷七,页一九三)
《管子·揆度》:
北用禺氏之玉,南贵江汉之珠。(颜昌峣《管子校释》卷第二十三「揆度第七十八·管子轻重十一」)
文献中的医无闾山、霍山、昆仑虚及禺氏,都是产玉之地。据文中注,医无闾山在辽东地区,可以和现在辽宁岫岩一带的闪石玉矿对应。霍山可能在山西的霍州一带,是否有玉矿还未知。禺氏据唐代房玄龄注,则是「西北戎名,玉之所出」,估计是西北甘青地区的玉矿点。昆仑虚应指昆仑山,是否为新疆和田地区所属的西昆仑山还无法证实。但从文献中可以看出:一是产玉的地点很多,二是昆仑山所产的美玉已走上历史舞台。
先秦文献中关于「昆山之玉」的记载较多。和田玉此时是否东进需要实物例证。有幸的是,笔者确实在目前的存世玉器中发现了和田玉子料的踪迹,故宫博物院就有清宫旧藏的战国时期和田子料玉器。虽此为传世玉器,但笔者相信,考古出土玉器中应也能找到和田子料的身影。这说明战国时期,已有和田玉进入中原地区。只是,此时和田玉并没有大规模东进,各诸侯国用玉来源的绝大部分应该还是甘青及以东地区的玉料。
故宫博物院所藏战国和田子料玉佩饰上的黄皮
战国 和田子料玉佩饰高四·八厘米 宽二·二厘米 厚一·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西汉中期,随着汉武帝派遣张骞凿空西域及对匈奴的多次用兵,以及后来西域都护府的设立,丝绸之路正式形成。新疆和田地区的玉料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原{于明先生在其最近出版的《新疆和田玉开采史》(科学出版社,二〇一八年)一书中认为张骞发现了和田玉,并认为和田玉进入中原源于此突发事件。对此观点,笔者不敢苟同。如前文所述,战国时期的玉器中已明确发现了和田玉子料,故笔者认为和田玉的东进是一个渐进过程},出现了一批经典之玉,如西安汉元帝渭陵出土的一批圆雕玉件,大多为和田带皮白玉子料制成。东汉时期,王侯墓中用和田上等白玉或青玉的情况更为多见,如佩饰中的刚卯、司南佩,甚至一些葬玉如玉握猪、玉琀、玉窍塞都用优质而没有瑕疵的和田玉制作,说明此时也非常重视玉器本身的质地之美。
西汉 和田子料玉辟邪陕西汉元帝渭陵出土
西汉 和田子料玉鹰陕西汉元帝渭陵出土
汉 带皮和田子料玉琀蝉(正、背)长五·五厘米 宽二·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西汉 玉璧(正、背)广州南越王墓出土
西汉早期 玉龙形佩徐州狮子山汉墓出土
唐 玉狮纹带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
金 玉折枝花形佩北京房山区长沟峪石椁墓出土
比起中国境内其他地区所产之玉,新疆和田玉质地细腻,油性足,其子料的外皮十分美观,可巧色利用。这种优质的和田玉一旦大量进入中原,就逐渐以质优物美打败了其他地区所产之玉,成为制作玉器的最佳原料。
需要注意的是,汉代也并非和田玉独占中国玉作市场,这一点从两汉用玉的大体情况可窥见一斑:西汉时期,王侯墓葬中出土的玉器质地还较为复杂,各种玉料似乎都在使用。如西汉早期南越王墓中出土的许多玉器,虽然有精美异常的纹饰,但玉质本身并不算好,许多葬玉甚至装饰用玉使用较差的青玉或地方玉制作。徐州狮子山汉墓的玉器玉料比之南越王墓者要好很多,但细看玉质大多带有糖色,应不是来自新疆和田的玉料。而文献中皇后赵飞燕的昭阳殿中,还挂着「蓝田璧」(传汉刘歆撰,晋葛洪集,向新阳、刘克任校注《西京杂记校注》卷一「昭阳殿」,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页四一),说明蓝田玉也是当时的美玉。故汉代也并非都用和田玉,依然会延续商周以来所用的玉料,甘肃马鬃山的玉矿考古遗址也说明汉代依然会大量使用甘肃地区的玉料。和田玉真正主导玉作市场应该到了东汉或隋唐以后。
清乾隆 和田子料采玉图山子高一一·四厘米 宽一四·九厘米 厚八·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背刻乾隆辛巳春御制诗:“于阗采玉人,淘玉出玉河。秋时河水涸,捞得璆琳多。曲躬逐逐求,宁虑涉寒波。玉不自言人尽知,曾隔璞待识处,卞和三献刖两足,審然天下应无玉。”
清 和田白玉带皮子料连木座高五·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自汉代以后直至清代,和田玉成为中原玉作业的主要用料来源,出土玉器中也基本以和田玉为主,如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和田玉玉带、玉杯,北京房山区长沟峪金代石椁墓出土的折枝花佩等。明清时期不仅有清宫旧藏的大量和田玉器实物,还有不少和田玉料保存至今。这一时期的文献材料也极多,尤其是清宫造办处档案,记载了大量和田贡玉的情况。
从目前的实物例证看,可以明确和田玉东进的时间节点在春秋战国时期,但大规模进入中原玉作市场并最终占据主导地位则是到西汉中期以后,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非突变的过程。在此之后历朝历代,和田玉都牢牢占据着中国玉器制作行业的主导地位,成为中华玉文化发展中最重要的原料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