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成洪
大约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亲在重庆市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母亲生活无着,被迫改嫁到了乡下一个地主家。那家刚死了女人,遗下三子一女,怕我去分占田地和财产,也怕母亲偏爱我,虐待前娘的儿女,预先提出条件,不许母亲带我过门。母亲只得忍痛把我留在了生父的几个亲戚家,轮流讨饭吃。
母亲走时我还太小,对她的音容没有一点印象。我在亲戚家的生活自然是孤苦凄惶的。但我知道,在人世上,还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我时常盼望着有一天母子会团聚,这温暖着我幼小的心灵。母亲不在身边,由于无人照应,我经常会跌跤,弄得头破血流,周身是伤口。当然从无医药、包扎,伤口会流脓、生蛆。从小右耳丧失了听力,左耳听力也很微弱。几乎成了残疾人。
旧社会亲戚们生活也不容易,当然不乐意白养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我免不了要受冷眼和虐待,在各家吃上三五个月的饭,我就要被赶走。自小我就有很深的自卑心理,便怯于说话。久而久之, 亲戚家的孩子都叫我“邓聋子、邓哑巴”。
我长到5岁,几家亲戚提出了抗议,继父也应分担抚养我的责任,否则,他们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让我自生自灭。或者要送我去戏班子讨生活。送去戏班子的孩子,经常要挨打骂,冻、饿、伤、病是家常便饭,很难活得出来。亲戚们经常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生活出路问题。我虽然年龄还小,也多少懂得点儿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大人们当然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他们处置我,不及对待一只牲口。
我非常害怕他们会把我交给一个冷酷的新主子,让我去做童工,那种命运便会更凄惨。母亲不忍心抛弃我,不知道经过我多少次苦苦哀求,再经舅父出面恳请,才达成了解决办法:继父家提前分了家,田地和财产,分成了六份,其家庭成员,每人占一份,立下了契据。我自然不能染指。这样,继父才勉强答应让我去他家生活一段时间。
去继父家那天,天都要黑了。我还没有桌子高,躲在桌子后面, 怯于见生人。继父吼了我一声:“那是哪一个?是条狗哇!”他的意思是有点生气,我为什么不跟他打招呼,巴结他,喊他爸爸。我哪懂得这个道理。母亲脸上露出了苦笑,既有对我的慈爱,也有对继父的畏惧。
见到了母亲心里就是暖融融的,继父对我的斥责,我就不放在心上了。
母亲和我都明白,那里是别人的家,我低人一等,不能要求那家人平等对待我。母亲从不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关爱,还要对继父家的孩子服侍得更周到一些。因为他们是主人,是他们赏赐了我一碗饭吃,不能让别人说闲话。母亲要给继父家的孩子做新布鞋,缝新衣裳,我却没有份。我穿的都是姨妈家表哥的旧衣裳、旧鞋子。白天只能打赤足,晚上睡觉前,洗了脚才能穿一会儿鞋子。
冬天,水田里会结起一层冰,我的双脚便冻得像针在刺,疼进了心里。 从我能记事时起,觉得母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更没有亲过我,我心里有些苦涩。但我明白,这是我的命,我体谅母亲,一点也不怨她。世上很多事是不堪说的,差别是永远存在的。有差别才成世界。命运决定差别。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但我又天然地觉得,母亲对我的关爱仍然远远超过了对继父家的孩子。那种关爱是表现在精神上、眼神上和说话的声音上。所以,我在心里,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我做错了事,母亲会责骂我,我还很喜欢,因为母亲是为我好呀。她从不责骂继父家的孩子,她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继父家的孩子当然也不会容忍她的责骂。母亲没有虐待过他们,但他们却对她很隔膜。我觉得母亲把“养儿防老”的希望是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并不是寄托在继父家的田地和财产上。她没有信心保住分在她名下的那份田产。
大人们有时候会讲起,古时候二十四孝的故事。我听着这些故事,会感动得泪流满面。我默默地想象着,要学习那些孝子,等我长大了, 能够自力谋生时,我要亲自背着我的母亲,逃离继父的家。我觉得那家人对母亲和我,都是冷冷冰冰的,充满了敌意。我打定主意,要尽自己的能力,奉养母亲,孝敬她,报答她,使她免受屈辱之苦,使她能享受到天伦之乐。
我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过,继父家的大儿子受人挑拨怂恿,不容我去他家吃饭,吃醉了酒,手拿菜刀吵闹着要赶我们母子走。有邻居和亲戚去劝解继父的大儿子,说赶我母亲走不合情理。母亲只能服从继父的大儿子,同意了让我走。
我在继父家生活不满半年,母亲便要带着我转移到舅母家去讨饭吃。母亲看到我黄皮寡瘦的样子,忧心忡忡地说:“看你咋长得大哟,将来怎么办呢? ”由此,母亲便想到了要为我的前途作出一些安排。她便恳请舅母允许我去当地城镇的中心小学报名发蒙读书。
我虽报了名,发榜的名单上却没有我。 我们当然不明白这所小学不收取我的原因。可能是名额有限,我又是一 个穷孩子,没有脸面和人情。母亲觉得十分悲哀无助,大哭了起来。母亲大哭,我心里很难过,我便也跟着大哭了起来。母子俩像大祸临头那样,哭得昏天暗地的。
我们的痛哭打动了在场的另一个亲戚,他动了恻隐之心,说愿帮我去镇郊的一所小学说情,让我去那里读书,还可免交学费。从此,母亲便不停地带领我沿着嘉陵江边,在几个亲戚间奔波给我讨饭吃,同时,在哪里吃饭就让我在哪里读书。母亲总要说许多乞求的话,尽量让亲戚允许我多待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母亲的乞求,那些亲戚决不可能收容我去他们家吃饭。母亲还经常偷偷从继父家“落”几个零花钱给我买笔墨书本。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了几年书。到解放时,我基本上读到了小学毕业,这为我解放后继续升学,打下了必要的基础。在旧社会,一 个弱女子能做到这一步,母亲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显出了她最大的能耐。
解放后,新中国大力培养建设人才,我才碰上了好运气,有机会考进学校读初中。亲戚们早就拒绝供养我了。从读初中起,伙食便吃人民助学金了。这为我,也为母亲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初中毕业,我还算争气,又考进了水电部重庆建筑工程学校。进了中专,国家不仅供给我食宿,还发给我棉衣、衬衫和蚊帐。
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前,我回了一趟继父的家。这时,继父已经去世了,他的几个儿子都在家务农。我的境况倒显得比他们强些了,他們对我的态度,当然也就比童年时大有改变。
一天傍晚,我和母亲一起去菜地里拔菜,那段时间,我患夜盲症,天色昏暗了,便看不清路。我拉着母亲的手,要她牵着我走。母亲吓了一大跳,以为我的眼睛瞎了,着急得哭了起来。她说:“你从小长到大,我费尽了苦心,多么不容易啊,正盼着你有出息呀。”
这一生,母亲在我面前哭了两次,两次都是为担忧我的命运而哭,可见受苦人家孩子的母亲,活得更艰难,所付出的艰辛,要比别人多千百倍,因而母爱也更深厚!慈母之爱,昊天罔极。这使我时刻想着心痛,也使我时刻感念母亲的恩情。
我被分配到云南水电工程局工作,在以礼河水电站建设工地上当施工技术员,修建亚洲最高的土坝——毛家村大坝。在建设工地上,我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一直是业务骨干。
我既是国家培养的建设人材,也是母亲寄托着殷殷期望的孩子。新中国前进的步伐带动我走向光明的未来,母亲的心中也为之感受到了欣慰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