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润清
一
入冬后的一个早晨,马和早早就起来了,头上戴着阿大留下的那顶皮帽子,挑着担子,一头是全套的木工工具,一头是简单的行李,经人介绍直奔离家足有三十多公里的那座石油城,那里有一个河南回族人开办的木器厂。他从一家地村出来,路过公社时没舍得买那张8块钱的长途汽车票,也不愿意扬着个脸子在路上搭便车,他要凭自己的力气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里。
马和,高鼻梁儿大眼睛,一副好身膀架,很招人喜欢。
路远没轻担,越走越重。马和咬紧牙关,实在太累了就站在原地停一会儿,但绝对不能坐,他害怕一坐下就站不起来啦。他艰难地走过了一段缓缓的上坡路,又踏上了河谷里那座长长的水泥大桥,他知道再上一个小坡,就能看见矗立在天山北坡上高高耸立的炼油塔,还有那一群群银灰色的巨大的储油罐。他决定走一条直线,准能抄近几公里。他迎着渐渐升起来的太阳,踏着戈壁滩上涂了一层轻霜的砾石和枯萎的小草,再加上下坡,好像有人在推着他,感到越走越轻快。
头一天上班,木器厂老板就给马和出了个难题:要按照一份画得不太规范的图,制作10件梳妆台,但批量生产前必须要先拿出一件样品。前面有两个人都试做过了,老板没看上。马和动工以后,各部尺寸画线非常精确;选材时没有采用省事的压缩板,所需要的一块块薄薄的小木板都是用上等的实木刨出来的;他没有使用一颗钉子,全部都是榫槽相衔。晚上别人下班了,他还在灯下精雕细刻。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一块木料,一只手紧握着雕刻刀,左一刀,右一刀,小刀不停地在木料上跳跃着,两眼死死地盯住每一条线。第三天老板看到了镜子两侧的边框上出现了一对栩栩如生的凤凰,顶端的框上是两片叶子拥抱着的一朵玫瑰花,经过打磨、上漆后,几乎成了一件仿古精品。
老板非常高兴马和的到来,以后厂里不少机器干不了的精细活儿都由他来包揽。马和对这份工作也非常满意,管吃管住,每月还发100元的工钱。
看着这个梳妆台,马和的眼睛湿润了,不一会儿就掉下了几颗晶莹的泪珠。他赶快用手背擦了擦,看看周围没有人,又开始忙碌起他手里的活儿了。
马和从小跟阿大学手艺,初中毕业后就当了阿大的帮手,农忙种地,农闲做木工,阿大出车祸去世后,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对来提亲的尽管他有种种理由推托,但是母亲还是让他应了媒人和母亲都说不错的那家。
马和的媳妇叫尕吉儿,长得很俊,家务活儿干得不错,也会孝敬老人,小两口儿感情很好,很快就有了身孕。有一天中午,媳妇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就去给正在地里中耕的马和送饭,并顺路去了一趟距离不远的娘家。
咕、咕??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阿妈的唤鸡声,她正端着一盆鸡食从房子里往外走,十来只芦花鸡飞奔着赶来吃食。阿妈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次来不但没给家里带点什么,还想要两只鸡。不行,这可不行,全家日常生活开销全等着我卖鸡蛋的钱哪??阿妈一个接一个的理由,把女儿想要鸡的事儿给顶了回去。
尕吉儿想了想,又换了一种口气跟阿妈讲:“阿妈——您真的把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哩,您养了我18年,还不知道丫头是不是那种馋嘴的人吗?不是我想吃鸡。”她用手指着肚子继续说,“是让您这外孙子长得更壮实点哩,要不是婆婆家的鸡都瘟死了,我也不到您这儿来要呀?”尽管女儿死缠活缠地又说了半天,还是没跟阿妈要上鸡。
尕吉儿到娘家空手而归,心里就够堵得慌了,可偏偏男人辛苦了一冬给她买的那枚心爱的戒指,一会儿戴在手上想向人们显摆显摆,一会儿又怕被人抢走,赶快取下来装进口袋儿里,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把戒指给弄指丢了,返回原路去找,也白跑了半天冤枉路,急得她坐在地上大哭了好一阵子,这让她怎么对男人说呀??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气之下她狠心地喝了小半瓶子农药,就躺在了炕上。不一会儿,她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尤其是她和男人那恩恩爱爱的半年多的美好日子,后来又觉得自己此举很不该:心眼儿何必针尖这那么大?阿妈没让抓鸡,可想这鸡和蛋在家里起的作用哩,一家人一日三餐油盐酱醋不可少;小孙子才两岁多,要花钱;阿大的腿病越来越重,要抓药。戒指丢了,还可以再买,它能比命值钱吗?
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一把大勺子把刚刚喝进去的农药都舀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爬到炕沿上,刚想喊叫,剧毒的作用让她撕心裂肺,死得很惨??
二
马和的母亲为突然失去这样一个好儿媳妇生了一场大病,妹妹也辍学了,马和那颗心常常像是被刀铰似的疼痛。第二年,马和22岁,附近村里喜欢他的姑娘有好几个呢。就在皑皑白雪覆盖的麦苗儿正熟睡的日子里,在好心人的撮合下,阿妈又叫他找了一个。
马和的这个媳妇儿叫法土曼,比他小一岁,虽然长得没有尕吉儿那么俊秀,但特别会“把家”,让娘儿俩和小姑子都很满意。农忙时马和和妹妹在地里干活儿,她除了做饭还包揽了家里喂鸡、喂羊等杂事;冬闲时马和在外边做木工,她把家里管得有条有理。
第二年秋天,23岁的马和就要抱儿子了。
国庆节快到了,那天天气非常好,快吃午饭的时候,妹妹骑自行车从地里回来给哥哥拿饭,顺便把还不太干的两袋子花生和两袋子尖辣椒晾到了房顶上,这些东西到冬天能卖不少钱哩。中午,媳妇儿做好了饭,妹妹拿着饭正要到地里去,听见一只鸡边扑棱边叫唤,她阿妈摔倒了。妹妹忙跑过去,一看她右臂擦伤了一层皮,还流出了鲜血,就赶快扶着她到大队卫生室去了。卫生员一看胳膊也肿了,一动还很疼。就说:“你们应该到公社医院去,可能是骨折,要拍片,要固定。”妹妹本想去跟他哥说一声,正巧有一辆路过的汽车到公社去。
都说婆婆疼小姑子,我这婆婆咋不一样?她是为给我补养身子去抓那只不下蛋的母鸡才摔伤的。媳妇在家里干着急,也不能替婆婆解除痛苦,就带着8个月的身孕,一步一步地走到大队卫生室想去看看婆婆,谁知当媳妇赶到时,她们已经坐上汽车走远了。
媳妇挺着大肚子又从卫生室回到家,抬头一看,天空中很快聚集了一大片黑沉沉的云,可能会有风雨来临,急得她火上眉毛:男人一定在地里正忙着保护晾晒的新棉不受风雨的侵害;小姑子陪着婆婆去了医院;自己的孩子眼看就要呱呱坠地,听说还是个儿子,婆婆还等着我给单传的马家增光添彩哩??盡管如此,她还是一步一步地把梯子拖到了房檐下,休息了片刻,又一步一步爬上了房顶,她高兴极了。
她刚刚收好了一袋子花生,就开始刮起了风,并夹杂着雨点儿。此时此刻她神情很紧张,手脚也有点不听使唤,一只脚踩在几颗散落的花生上,脚下一滑,从房顶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院子里的石桌和石凳上,昏迷过去,下身流出的鲜血从裤腿里不停地向外淌??雨下大了,把她浇醒,她身子一动,滚落在地上。她挣扎着从血泊里一点一点地往房子里爬,刚刚半个身子过了门槛儿,就一动也不动了??风雨交加,房顶上被风雨吹打、冲下来的花生和红辣椒撒了一地,泡在血水里。
马和刚忙完了地里的事儿,风雨就来了,他跑进草棚子避了一会儿雨,拿了件雨衣穿在身上,站在棉花场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愣了愣神,心想:妹妹中午回家拿饭一去不归,又赶上媳妇快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惊,迎着猛烈的风雨拼命地向村里跑去。
马和刚奔跑到家门口,就看见他妹妹正扶着胳膊上绑着夹板的阿妈从救护车上下来,他赶忙拿自己的雨衣给阿妈挡雨,当推开院门时,眼前的一片惨景,让全家顿时惊恐万状??3个人一齐扑了过去。“啊??”阿妈吓得说不出话来,妹妹扶着她,踏着院子里红红的血水,进了东偏房,匆忙把她安顿在床上。马和抱着媳妇拼命地呼喊:“苍天啊,快来搭救她吧!这是两条命啊!”
一阵猛烈的风雨过后,支书、队长和卫生员,都来到了现场:法土曼的瞳孔已经扩散;颅骨严重破损,有脑髓流出;子宫大出血,母体死亡时间过长;肚子里的胎儿受撞击过重,也早已没有胎音。
马和像一尊雕像,蹲在一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嘴里痛苦地呼喊着让人心碎:“媳妇呀,你为啥这么傻呀!这点东西能值多少钱?能换你这两条命吗??”
经历了两个媳妇的悲惨身亡,马和变得越来越沉郁了,脸上的额骨也凸现出来了,再也听不到他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花儿”了,见了面再也看不到他那幸福的笑脸了。每天从地里回来,一头就扎进阿妈的房子,给她捶背,揉腿,强打着精神跟她说些开心的话儿,等全家吃完晚饭,妹子都收拾好,给阿妈送来小净水的时候他才离开。
马和站在前几天还曾是媳婦梳妆的那面镜子前,好像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想扶着媳妇坐在床边说说话儿,想摸摸她那高高耸起的8个月身孕的肚皮,想听听那令人心喜的胎音的跳动声。然而,他猛然间觉得这一切美好的往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顺手拿起桌子上那枝开败了的殷红的月季花,闻了闻它的余香,自言自语地说:“媳妇呀,我真对不起你,早就说给你做一个精美的梳妆台,推来推去,还是说了空话哩。”
想到这儿,他半个身子斜倒在床上,抱着媳妇和他曾经共用过的枕头芯子,再一次痛哭起来??
三
木器厂附近那幢带小院的平房里住着一家姓丁的老两口,早就准备好了木料,托人跟马和说妥了,利用春节放假做张床。
马和来到丁家,一进房子就闻到了一股回族人家特有的清香,好像踏进了自己的家门。“娃呀,真不好意思,耽误你过年啦。”听丁大爷这么一说,马和把皮帽子一摘,露出了一顶雪白的回回帽。老两口看着这个俊俊的小伙子笑了——就像自己的娃娃站在面前。丁大妈正要把娃的皮帽子挂到衣架上,无意中发现这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十年前送给马木匠的那顶仿军皮帽。“娃呀,这帽子是谁送给你的?”“是我阿大。”“你是马木匠的娃?”“准着哩。”“他现在还好吧?”“5年前冬天出车祸去世哩。”丁老汉听后心里一惊,脱口而出:“这人多好呀,咋说殁就殁哩。”猛然间,他又想起了马木匠做完木工临走时说的那句开玩笑的话:“等我的儿娃子长大了,来给你当女婿??”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这是我丫头萨买儿”,丁大爷介绍说,“学名叫丁燕,在西安石油学院上大学,寒假、暑假都回来呢,到同学家里去玩一跑就是一天哪。”丁燕上下打量着家里来的这个陌生的、年纪轻轻的回族人,虽然穿戴土气,但闪动着一双聪明的大眼,显得很俊,身膀架也壮实,从坐的姿态上看还带着几分文雅。
她出于礼貌,并以主人的身份主动向客人道了“色俩目”。马和也站起来看着对方微笑作答。丁大妈爱问些家常事:“娃呀,农村结婚早,你现在都当阿大了吧?”“说啥哩,阿大无常没多久我就结婚了,先后找了两个媳妇子都殁哩??”
“娃呀,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哩。”丁大妈说完,丁大爷又补充一句:“党中央刚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初一晚上,石油城过年的人家爆竹声声,丁大爷家的小平房里,锯木头、推刨子和叮叮当当的锤声,奏响了阵阵美妙的乐章。丁大爷老两口一会儿送来了小吃和奶茶,一会儿问问还需要什么东西,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闲,对他们来说这也算是一项大工程呢。
丁大爷前几年刚从生活服务公司退休,一家人日子过得甜滋滋的。大儿子在乌鲁木齐工作,二儿子在炼油厂工作,最小的就是这个宝贝女儿,就等着她大学毕业以后能找个好人家呢。
“嚓——嚓——”刨木料一声接一声的音响,有力而动听,马和那健壮的身躯干起活儿来真像玩儿一样,一根方木床帮的四个面他一口气就刨完了。他把备料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拿起来非常顺手,哪些部件需要精加工,哪些部件需要粗加工,他都用铅笔标注得清清楚楚。他把丁大爷准备的材料都恰到好处地用上了,一些次要部位都是用小料拼凑的,这让老人家看了很受感动。
3天后,床组装好了,打腻子、刷油漆,他样样活儿都在行。丁大爷用手抓着床帮使劲儿地摇了摇,稳稳的一点也不晃动;再看那床头,咖啡和乳白两色淡雅相宜,非常适合老人,靠顶部还设计了两个可掀开的小柜子,一些零星小东西可以随手拿出来用。
小木匠来了以后,丁燕再也没心思看书了,开始是因为那砍、锯、刨、钉木料的声音对她的干扰,后来她给他送了几次水,跟他谈了几次话,再后来竟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在他思考问题时,眉宇间好像闪动着一种先天的聪慧。做床的第二天下午产生了大量的刨花,丁燕主动帮助马和用簸箕往外倒,她发现在白花花的刨花中有一小片雪莲牌烟盒纸,本来都倒进了筐子里,又把它捡了出来,莫非他还吸烟?她拿起纸来一看,背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因家中老娘住院,借马和50块钱,下个月发工资一定还,借钱人木器厂李军,1月24日。
这是个欠款据。
几天来,马和和丁燕之间说是聊天也好,对话也罢,不少话题丁燕说得都很在理儿,除了上学时的班主任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跟他谈过“理想和人生”之类的话题。马和觉得丁燕这个人还不错,对事物认识有远见,不嫌弃他们这种土里土气的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她讲的大道理中听、不刺耳。马和真感谢丁燕给他这个沉睡了多年的脑子里又注入了新鲜的氧气。马和听阿妈说,真主在下巴上点了黑痣的人,将来定是有乃虽普(回族常用语即:命运好、有福气)之人,他真喜欢她那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有一次马和在干活儿的时候,一抬头正巧看见丁燕微微一笑——脸上还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儿。
四
春节过后马和迎来了两件喜事:其一,木器厂老板说马和贡献大,给他发了200元红包。对他来说,这在当时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数字,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其二,丁大爷专门去了一趟木器厂告诉他:“石油城要從社会上招收十名电焊工,凡是有新疆户籍,初中以上学历,年龄25岁以下的男性未婚青年,都可以报名应试。”
“天呀,这次为什么对我这样偏爱?”马和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后面的事情,就像一盏绿灯摆在他面前,报名、考试他都是一路过关,“五一”前,录取通知书直接送到马和手里。
马和招工后第一次返乡,给一家地村带来一大新闻,大队支书、队长一起来到家里祝贺。晚饭后,一群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同龄男女青年们也都前来看望,痛苦了好几年的农家小院,头一回这么热闹。儿子笑嘻嘻地看着阿妈,她的胳膊不疼了,眼睛比过去明亮多了,那顶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盖头下露着的脸,一道道皱纹好像也舒展了许多。
夜深了,马和躺在阿妈身边,给她讲了石油人的许多有意思的事儿,阿妈最愿意听的就是他认识了丁大爷一家。“阿妈呀,你说也真巧哩,阿大给我的那顶皮帽子叫丁大妈认出来哩。”说着娘儿俩都笑了。
阿妈又乐呵呵地接着说,“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对!是‘人挪活,树挪死,这是真主祥护着我儿子呢。”马和像小时候那样,躺在阿妈身边,对她说的那些话并不在意,但大队支书说的:“走到哪里都别忘了,你是咱们一家地村长大的孩子,要给她争光啊!这几句话却让他牢牢地铭记在心底。”这一夜他睡得很香很香。
马和经过半年集中培训和冬季大练兵,在十名新招工人技术比武中夺得第一,在苦学苦练的一年中,没去看望丁大爷老两口。丁燕却在假期里到马和宿舍来玩过几次。他们之间的话题拓展得很宽,一次比一次谈得深切,一次比一次谈得热和,但谁都没敢向对方吐出那个字。
有时马和也在想:她真的喜欢我吗?一个大学生能嫁给一个刚刚从农村招来的新工人吗?她能像她们一样死心塌地爱着我吗?城市人能和农村娃生活在一起吗?她们的事情在她心里能通得过吗?每次丁燕的到来,常常像一根小棍子,把他的心拨动得又痛又痒。
春天,白杨树枝刚刚长出嫩芽的时候,马和就要到青海参加国家石油工业重点工程建设去了。他利用出发前的休息时间来到丁大爷家,给丁燕做了一个梳妆台,老两口儿看了很高兴。但在刷漆那天,丁大爷不知听谁说了些什么,额头上那两道花白眉毛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马和所在的工程队在格尔木市郊的荒漠里安营扎寨了,参加会战的有上万人之多,他们这支工程队是负责建设一个炼油厂的龙头车间。整整半年,他们战胜了高原反应,饱尝了大风吹得沙尘掉进饭碗里的滋味。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在烈日炎炎的7月,马和蹲下来一焊就是好长时间;那电流熔化焊条的噼啪声,比鸟儿的叫声还动听;那缭绕的蓝烟和飞溅的焊花,比节日的焰火还美丽;一根接一根的焊条化作暗红色的溪流,静卧在焊缝上,很快又呈现出整齐的鱼鳞斑花纹。多漂亮的活儿呀,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这次远征他真的是来到了最能练本领的地方,在焊接那座最高的炼油塔时,他着了迷似的干活儿,有时焊渣燃着了衣服,灼伤了皮肤,他依然不肯放下焊把多停一会儿。他深深地感到,这是青春最美丽的释放,这是人生价值最好的体现,这是25年来最完美的表演。
10月初,马和和油城的建设者们奇迹般地把3座40多米高的炼油塔矗立在格尔木市郊。行驶在青藏公路上的汽车司机途经这里,不禁放慢了速度,兴奋地举目远眺,还以为是沙漠里出现了蜃景呢。
第二年,马和像高原上展翅的雄鹰,技术更加全面、过硬,工作上更能吃苦,被青海工程指挥部评为建设标兵。工程队在建设中质量和速度都堪称一流,夺得青海省优质建设金牌单位,并提前竣工,9月中旬就班师回营。
五
自从马和给丁燕做了梳妆台以后,丁大爷似乎看出来点什么,为此,不止一次地和老伴儿唠叨:“这事儿我打心里通不过,我们闺女是大学生,不门当户对还不说,最主要的是他娶了两个媳妇都殁哩,这在我心里就像系了一个大疙瘩,让我实在不能容忍。”
丁大妈又唱起了老调儿:“她大,世上一切都是真主造就,两个媳妇殁了是真主给唤走哩,碍不着他的事。”
“这事儿反正我是不同意!”
丁大妈又说:“谁也没提,管他干啥?”
丁大爷不依不饶:“提前打预防针,等提出来就晚哩。”
“十一”刚过,炼油厂催化车间烟机出口膨胀节发现裂痕,急需不停工补焊。班长带着马和及实习技术员丁燕,火速赶往现场。裂痕处温度很高,人靠近不到半分钟,衣服就会被汗水浸透。
见此情景,马和没有后退,往地上一趴,抓起焊把就要焊。这时,丁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拉起来,并大声喊道:“安全第一,这样会把你烤焦的!”
马和不但不听劝阻还反驳:“抢修就是要快,不能多啰嗦。”
班长也发火啦:“胡闹,再忙也不能忽视安全!”
马和立即改变工作方案,飞快地跑到工具箱前,穿好棉衣,又戴上棉手套,腰上还系了一根绳子,躺在地上接连几个点焊,在离地面不足半米的窄小工作面上,首先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铁板。
对于马和来说,这样干活儿正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丁燕却深受感染,她暗暗地坚定信心,自己看上的人不会错。补焊膨胀节这件事,直到下班后那一幕幕还像动画似的在她脑海里闪现,丁燕心里感到一阵愉悦。
召开年终总结表彰会那天,丁燕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刚进家门就欣喜若狂地喊道:“阿大、阿妈,马和当劳模了!他的事迹在《油城报》上登了一个整版哩。”
“一点事情,这么大惊小怪地干啥?”
“阿大,您原来夸他,今天这是咋啦?”
“以后你不要再跟他多来往!”
“我们在一个车间,又是同行,为什么不能来往?”丁燕被阿大说的话气走了。难道她刚刚拨响的爱情琴弦就要被阿大割断?她心里刚刚燃起的爱情火苗就要被阿大扑灭?她恋恋不舍地端详着那张为长篇通讯配发的照片,从心底里发出赞叹:多英俊、多健美的男子汉!
晚上,丁燕撒娇似的靠在阿妈身旁:“阿妈,我喜欢他,我要跟他好。”
“傻丫头,不能跟你阿大再顶嘴哩,那娃虽说当了劳模,可是??”
这年宰牲节在早春,马和回一家地村看望了阿妈,还给亡人过了乃滋尔(纪念亡人),一身轻松地又回到石油城。
他来到丁大爷家,突然觉得今天家里气氛不对,原来有说有笑的二老,今日却一言不发,丁燕见马和来了也躲到了她那间小房子里,这是怎么回事?顿时马和感到天快要塌下来似的,一股按捺不住的自责,发誓般的倾诉着:“苍天啊,我有罪呀,请饶恕我吧!”
丁燕听见马和的呼唤,从小房子里冲出来,生平第一次对着阿大、阿妈喊叫起来:“阿大呀,阿妈呀,我求求你们啦,不要再折磨他啦!这么好的回回娃,到哪里去找呀。”
此刻,室内的空气即将爆炸了,丁燕的阿妈似乎是在起调节作用,她慢声慢气地说:“哎,说起来这事情咋这么巧,10年前娃他阿大来咱们家做木工活儿,说过一句开玩笑的话,等我儿子长大了给你们老两口来当女婿哩。开始,我们也没有把这玩笑的话当真,可自从娃又招工,又当劳模什么的以后,这事儿怎么就成真的哩。我们不是不愿意你们俩相处,就是——那么一条儿——他娶了两个女人都殁哩??”
丁大爷忍不住了,抢着话茬儿也说:“事实摆在面前,让我们咋接受呀。天下的百姓谁不想天天高高兴兴地奔好日子,过幸福生活呀?今天,咱们把话都说到这个档上了,小木匠你觉得这事情该咋办?”丁大爷显得很生气。
马和虽然不赞同老两口的理儿,但还是顺着他们的话茬儿往下说:“大爷、大妈你们二老别生气,我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去办。”
丁燕不是那种能藏着掖着的人,听马和没说心里话,就说:“阿大、阿妈你们也别生气,依我看,等下星期天给爷爷过完乃滋尔,咱们召开一次全家会,也听听哥哥嫂嫂们的意见,你们的老脑筋也该解放哩。”显然,女儿这最后一句真的是太严重了,老两口被堵得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六
就在计划召开家庭会前3天的那个上午,马和他们班正在炼油厂焊修加热炉的排烟道,突然炉出口管线破裂了。
热油在压力的作用下呼啸着喷出来,遇到空气顿时化为大火,烈焰腾空而起,滚滚黑烟密布,他们被包围在一片火海中。刚进厂半年多的丁燕哪儿见过这阵势,站在脚手架上正在测量尺寸的她早被吓呆了,更摸不到逃生的路线。
此时,马和的动作异常敏捷,在烈火中爬上腳手架,找到丁燕,背着她很快向安全地带转移??丁燕除了头发被烧焦了一点儿,全身无一处受伤。而马和在攀登脚手架时,左手和左臂多处被烫伤。
丁燕在宿舍里照顾马和那几天,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在他看的那本汪国真的诗集里,夹着一小块几年前的剪报:《青年农民马和勇救落水儿童》。对这件事丁燕假装没看见,当晚就悄悄地告诉阿大和阿妈。
四月初,北疆依然是早春,柳树和杨树才刚刚长出点小芽。这天下午马和手臂上包伤口的纱布还没有取下来,他跟丁燕在路上散步,不紧不慢地走了好远。她跟他讲:“上大学时,我在一家炼油厂实习夜间焊接,触景生情,还写了一首小诗呢,题目叫《夜焊》,我背给你听:
比星光灿烂
胜彩灯耀眼
攀上炼塔的姑娘哟
撒下礼花一串串
雪莲崖边开
姑娘塔顶站
那敲击焊渣的锤声哟
奏响她青春的誓言
织女展慧眼
嫦娥献花环
姑娘紧握着焊把哟
把幸福的彩桥接连
“你写得很有韵味,写出了你的心声,写出了你对职业对生活的热爱,短短的十来行,就把我这个同行听众带进了诗的意境,好像我正在和你一起焊接着高高耸立的炼油塔。”
“听你这番评论还真有点水平呢。”
“不瞒你说,我上初中时一直都是语文课代表,还在校刊上发表过诗歌和散文呢!不过,苍天没有安排我继续上学。”
“现在也不晚嘛。职业技术学校开办了多种业余班,补完高中还可以考大学,凭你的聪明才智和钻劲儿,一定能成功。以后,我可以天天帮助你呀。”说到这儿,丁燕的脸颊泛起了红润。
“说真的,我们一家都感谢你,是你从火海里把我救了出来。”
“这是一个青年的责任,这是做人的良知。”马和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其实,我很幸运,苍天安排我这辈子遇到了你们这家人,让我的青春又迸发出火花。”
“再不要往下说了,快出国界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马和停住了脚步,第一次面对着丁燕,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她嘴角右下方那颗可爱的黑痣,本想说那句人们听习惯了的话,但怎么也张不开口,他主动伸出了右手:“让我们并肩前进吧!”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深情而有力。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迟迟不肯松开。顿时,马和感到一股异性的暖流涌遍全身,重新又把他心中熄灭了好几年的爱情之火点燃。
又过了几天,丁大爷老两口和丁燕一起来到了马和的宿舍,还带来一些水果、小吃。丁大爷还没坐下就笑眯眯地对马和说:“娃呀,家庭会议不开哩,我们的老脑筋都解放哩。真应了你阿大那句话哩,就来当我们的女婿吧!”
马和站在丁大爷和丁大妈面前,不知所措,紧紧地拉着丁燕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