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双
在斑马先生说喜欢她之前的一天,她还没有留意到班上有这么一个人。
她总是很专心上课,认真做笔记,课间静悄悄地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用餐时很乐意为大家盛汤和加茶水,晚上和一个个新认识的同学在蜿蜒漂亮的山路上散步。
那天,同桌跟她说,那位坐在她们背后最后一排的经常转笔的男生,大有来头。某某、某某和某某这些脍炙人口的大卖的书就是他写的。
她转过头,不见有人。透过窗棂望向外面,教室外,杨桃树下,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抽烟。他焦虑地小口小口地吸,在还剩下小半截时,狠狠地掐掉了它。
她心想,要有多大的忧伤,才能在欢乐的人群中,把一根烟抽得如此寂寞。
男人把烟头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深深的一眼。
她莫名就被击中了,轻轻低下头。
后来跟斑马先生熟络之后,她问他,为什么叫斑马先生呢?大概斑马身上的斑纹是一种受伤的意象?
斑马先生耸耸肩,说,不是。叫斑马显得文艺一点,不然你换成土猪试试。
月夜,听着山涧的流水和丛林的鸟鸣,斑马先生坐在山边的栏杆上,背后的月光洒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那是一种何等安详的光芒。
斑马先生的眼神清澈、温和,软得周围的风都放慢了脚步。
她想勇敢地迎上斑马先生的眼神,可是她不敢,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斑马先生身后深不见底的山谷。
斑马先生说,他坐在她们的身后大半个月了,每天上课,他就喜欢盯着她的背影看,看她托腮听课,看她奋笔疾书记笔记,看她和同桌偷偷说完两句悄悄话便捂着嘴笑,笑得两只瘦小的肩膀微微地颤。这么一眼一眼看過去,就喜欢上了。你说,我们相隔这么远也能遇上,这是叫缘分吗?
她只是笑。
纵使斑马先生说了喜欢又能如何呢?她太清楚,若干天后,大家将离开,告别彼此,回到各自的地方生活,是沧桑又悲伤,还是快乐又充实,跟其他人都没有关联。
“谢谢,可是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她抱歉地说。
“嗯,我知道。”斑马先生点点头,“我也没想过要得到什么。”
她侧过头,掩饰着心里的一点点难过。
“我说呀,可以让我抱一抱你吗?” 斑马先生说。
那是一个省级文协举办的培训活动,汇聚了全省的七八十位精英,在一个美得不像话的风景区培训中心里封闭式学习一个月。风景区就在她所在的城市。倘若本城不是主办方,这类文坛盛事恐怕还轮不到她这等资历浅浅的小人物。
或许是一个月的培训时间太过漫长,或许是身处天地美景之间让人特别放松,人和人更容易互相贴近。
这天,哲理课异常枯燥,把大家逼回校园成了当年的淘气学生。纸条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哪位同学手里开始传的,传到她手里时,估计已经在教室里转了一大圈了。上面只有一个问题:说说牙痛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人说:“好像有个电钻在钻腮帮子,连太阳穴都会抽抽地痛,扯着神经痛,半张脸基本上废了。”
有人说:“会不自觉脑补虫子啃牙的情景,感觉有虫子在牙齿上啃来啃去……”
有一个说得更搞笑:“你说大脚趾插着牙签踢墙一脚有多痛?”
不愧是写字者们,随意描述一样东西都生动形象,出神入化。
怎么牙齿更痛了?她捂着半边脸,倒在桌面上——此刻她真的是牙痛。因为惧怕牙医的电钻和酸痛入骨的可怕感觉,那颗烂掉很久的龋齿,她一直没勇气拔掉。
中午她连午饭都没吃,就早早回了宿舍,用牙齿刷了又刷,可还是不管用。牙痛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说:“你把我的头拔掉算了,我不想要了!”
斑马先生用手机喊她下楼。她强打精神跑下楼,斑马先生站在阳光下冲她笑,问:“下午你敢不敢翘课?牛大大的课。”
牛大大是培训班的班主任,以严厉著名,手握发不发这个含金量颇高的培训结业证的生杀大权。
“嗯哼,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她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去哪儿?”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见一个你终身难忘的人。”斑马先生得意地笑。
在那个“好地方”,她的龋齿被三下两下给拔了。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消炎药才用了两三天,疼痛竟然消失了,但她也落下了把柄。斑马先生把她张着嘴巴的侧面给拍下来了,真不厚道。为“赎回”那张不雅照,她答应跟斑马先生再一次翘课。
她带斑马先生去看经历过八百年风雨的宋城墙,在号称中国最美绿道的绿道上骑双人自行车。在这座属于她的城市里,她想把最美的每一刻都带给斑马先生。
黄昏,在一片水清沙幼的沙滩,她和斑马先生坐在沙子上,看着江水滚滚。远处的夕阳开始西下,日落的余晖照得江面上一片金红。
有人过来问他们,可否当一下群众演员,“只需挨得近一点儿,扮一对情侣”?
斑马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他把身子向她挪了挪,还应了导演 “先生请把你的胳膊搭在这位小姐的肩上” 的要求。
她呆坐着不动,有点儿尴尬。斑马先生俏皮地说:“没事儿,放松一点儿。”
斑马先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像姜花,清苦又克制。她慢慢地、慢慢地把头轻轻挨在斑马先生厚实的肩膀上,那种体贴的温暖她感受到了。对一个英俊挺拔又优秀的男生没有丝毫心动,肯定是假的,但她在理智没有被感情倾覆之前,尽量保持清醒。
导演又跑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可以接个吻吗?可以不真吻,借位就行。我们还差一个镜头。”
斑马先生依然很爽快地答应。她无比尴尬,嗔怪斑马先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导演远远喊开始的时候,她把头侧向右边,面向着江水,问斑马先生:“这样可以吗?”斑马先生面向着她,也侧起了头,和她隔了几厘米,他把头左右拧了几下:“这样是不是更逼真一点?”她扑哧笑了。
在笑的瞬间,斑马先生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像蜻蜓点水。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坐直了身体,从沙里扒出被斑马先生闹着玩而藏起的鞋子,穿上站起来就走。斑马先生从后面追上来,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纸折的花,递给她。
一个月的培训期转眼结束。同学们一起喝了酒,唱了歌,交换了联系方式,说了许多真诚的道别的话,有的还流了眼泪,但都不能阻止各散西东的清早的到来。
酒店门前,大巴在等候,本城的人站在台阶上,送远方的客人们去车站。每个人都拥抱完她且已经上了车时,斑马先生正站在车尾低头抽烟,但他很快扔掉烟头,过来抱了抱她。
她对斑马先生的过去和未来一无所知,只能紧紧抱紧这一刻的他。
什么话都想说,什么话都不能说——“毕竟你身边人太拥挤,而我又不是你唯一”。她深深地相信,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唯一,永远不是。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分别之后,南方的冬天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来了,寒风呼啸,气温骤降,她看完了斑马先生写的每一本书,听完了他喜欢的每一首歌。
她在一个视频网站看到了以她和斑马先生的背影做背景的那部微电影,镜头被拉得老远,远方的落日比他们俩的身影还要大。她和斑马先生接吻的镜头最终没有出现在电影里,也许是不够真诚,也许是没有必要。她反复回看微小的两人相互依偎着做背景的镜头,眼睛渐渐湿润。
斑马先生曾说,不要爱上我,否则你会很痛苦的。
嗯,她想,他是对的。
纷繁如斑马先生,又怎会为一朵偶遇的不知名小花停下?她把那朵纸折的花塞进斑马先生的一本书中,转过身睡觉去了。耳机里她循环播放着那首叫《斑马,斑马》的歌。清寒,寂寥,悠远,又总在音乐结束之时为谁保存着一丝温度。
斑马先生不叫斑马,《斑马,斑马》只是他喜欢的一首歌。他说过,一个人喜欢的音乐大多与自己心跳的频率相近。这首歌沧桑又悲伤,适合一个无法相信爱情的姑娘,例如她。这个世界上,难以自拔的,除了牙疼,还有不合适的爱情。
她闭上了眼睛。
只要还睡得着觉,那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对吗,斑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