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所有的爱都在那一刻有了归宿,而曾经的恨,也终于尘埃落定。
再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已经 12岁了。
“囡囡,囡囡。”母亲唤她,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和记忆层层叠叠地重合着,中间隔了将近10年的光阴,滔滔流年像是忽然都涌了过来,把她淹得喘不上气。
“快叫妈妈。”身后的外婆推她,她却像喉咙梗了一团棉花,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注视光可鉴人的地板。
那里倒映着一个局促无比的女孩,紧紧抓着书包背带,磨破了边儿的牛仔裤看上去可怜兮兮。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见母亲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恨恨地吐出一句:“和她爹一个德行!”
可那句话却实实在在飘到了耳朵里,她再也忍不住,一大颗眼泪扑簌着滚落在地上。
那一夜她第一次睡席梦思,柔软洁净,仿佛飘在云端。
睡觉之前母亲将她强行拖进浴室,脱光了按在花洒下,她的身体黝黑瘦弱,被浴室的明亮洁净衬托得愈发可怜。
母亲不住口地骂着她的父亲,多少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从他当年的不思进取酗酒赌博嫖娼说到现在逼女儿辍学,喋喋不休、眼泪横流,手上也更用劲。皮肤死皮大块大块地搓下来,她也哭了,只觉得疼得慌。
躺到了床上她还在流泪,但一直都是默默的,唯恐发出一丁点声音。不知道何时沉沉睡去,梦见的是儿时模糊的光景,依稀是被父母带着去赶集。买一个蝴蝶结和布娃娃,抱在怀里,内心充实温暖。
然而现实却是父亲再婚,继母又生了儿子。到了小学毕业,父亲不愿再供她读书。
是外婆把她带到了母亲身边,这是她第二次被抛弃。
第一次,发生在她3岁那年。
送她去学校那天,母亲把一身新衣服扔到了床头,接着随手拿起她带来的小包裹,一脸嫌弃地往外走去。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扣子还没扣好便别扭着追了出去。
果然,母亲径直走到楼下的垃圾站。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劈手夺过了那只小包裹。
母亲吓了一跳,看清是她之后,惊慌变成了带着一丝嘲讽的愤恨:“你留着这些破烂干什么?还想着你那死鬼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抱紧了那一堆母亲口中的垃圾,以沉默无声对抗着。良久,母亲瞪她一眼,呵斥道:“还不快去刷牙洗脸?”
她抱着包裹慢慢往回走,母亲的目光就在后面,犹如芒刺在背。她没说包裹里放着父母曾经的结婚照、曾经的一家三口合影、曾经的布娃娃小玩具……
都是曾经,却记载着她作为一个幸福女孩的过去。因此难以割舍,念念不忘。
母亲对父亲是充满了恨意的,这份恨连带着蔓延到了她的身上。虽然接收了女儿,又花大价钱把她送进城里的学校,母亲的态度却始终都恶狠狠的,看不到一丁点儿好脸色。
怎样形容这样一份矛盾至极的爱呢?
或许看着她母亲就能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个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受过的伤害,伤疤一次次被血淋淋地扯开,由不得她不去恨。
多年未见的母女俩终究还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开始了磕磕碰碰的日子,恨是真的,血浓于水却也不假。
即使没有好脸色,母亲还是悉心为她备了衣裳饭食,把她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帖帖。
母亲其实也不富裕,当年离婚后,只身前往外地打工,打拼近十年才买得一处小小的房子。
她来的时候,母亲是一个小菜贩,每天都泡在嘈杂喧闹的市场里,嗓门练得又粗又大,脾气也日趋急躁。一听说她在学校表现不好,顺手就操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打下来。
最严重的一次,她抱着头满屋子乱窜,一边跑一边大哭:“你不就是心疼花钱了吗?我不念就是了,我回爸爸那儿去!”
暴怒中的妇人一愣,鸡毛掸子挥舞得却更凶:“我叫你犟嘴,叫你犟嘴!”
她耳边嗡嗡的,似乎隐约听见骂声里夹杂着哽咽,可她心里也积聚着怨恨,大团大团的,把微不可闻的哽咽通通盖过去了。
心事太沉重,学习成绩自然好不了,成绩不好,母亲的脸色便始终阴沉沉的。如此恶性循环,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她不是看不到母亲的辛苦,也尝试过在放学后洗菜做饭,努力减轻母亲的负担。
然而母亲似乎不太领情,带着一身疲惫回家,吃着她做的饭,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她一言不发,拉住被子蒙着头,眼泪落在枕边,湿了一大片。
18岁那年,她早恋了。
父母缘浅的人容易为爱痴狂,也容易患上爱的饥渴症。根据能量的守恒定律,这也不过是爱从亲人转移到异性。
在课堂上乱七八糟地思索着这些时,小纸条传了过来“星期六去我家看录像吧,我爸妈都不在”,她偷偷回头看,窗外的阳光正好斜射着他脸上的笑容,那一瞬间,她觉得很幸福。
对她来说,幸福真的很简单。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暖暖的笑,抑或一个拥抱,再往前,拥抱变成了肉体的相互慰藉。
思维在往下沉,身体和心却都飞了起来。沉沦前一秒她在想:妈妈,如果你知道这些会怎么样?
答案是母亲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在她一夜春风疲倦地回家之后。
外婆舅舅姨妈们坐了一屋子。“你死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不去死?”
母亲的哭声里带着咒骂,一张歇斯底里的脸令她所有的愧疚瞬间崩塌,所以她只是捂着脸,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疯一样哭喊着的女人。
姨妈们上前来拉住母亲想要继续落下的手掌,“算了,算了……”她们干巴巴地劝着,看她的眼神带着伪装巧妙的厌恶,那一刻的她,真是像极了给她生命的那个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点也没感到害怕,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有了可倚仗之人,多多少少地生出了些恃宠而骄的心理。
然而她自以为是的倚仗却在三个月后变成一个大大的笑话。
她怀孕了。
是母亲发现的,有一段时间她经常盯着女儿看,眼神凛冽得像刀子。她习以为常,对此毫不理会。
不料有一天刚刚踏进家门,迎面而来的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母亲拽到了医院。紧接着便是尿检和B超,化验单摆在面前时,她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感觉到了彻头彻尾的害怕。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没有逼问孩子的父亲,而是带着她径直去了男方的家。她又惊出一声冷汗,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母亲竟是都知道的。
到了男孩的家里,母亲却一改往日的泼辣作风,心平气和地说明事情经过后,然后气定神闲地坐下来。
男孩的父母却笑了,他们表示自己的儿子向来乖巧懂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随后他们唤出了儿子,年轻的男孩盯着自己的脚尖蚊子哼哼似的说了一句:“我跟她不熟……”
曾经吻过她的唇,此刻上下开合着,说的却已是凉透人心的薄情话。
她只觉得气血往上涌,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踢打他,母亲却死死拉住她,转头对那对夫妻说:“我的女儿,我会管教,但是也请你们管好自己的儿子!”
最后的目光却是给角落里的男孩,带着愤恨与暴怒,仿佛一头受伤的母狼。
母亲带她回家。她本以为少不了暴跳如雷的打骂。不料母亲一路都没说话,却很罕见地拉着她的手,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手心的温度是她熟悉的,像是穿越过十多年的时光而来的,一切都仿佛是从前,可那些粗糙的老茧在提示她,一切又都不再是从前。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拉着她上了开往邻市的汽车。她清楚这一趟出门的目的,本以为悲痛欲绝的一颗心,却出乎意料地麻木,就连身体被撕开绞碎的那一刻,也没流一滴泪。
反而是向来对她凶狠的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如当年离开她时。她猛然记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年轻的母亲是哭着离开她的,一步三回头……
她执意不肯再去学校,这次,母亲意外地依从了她。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家里。母女俩生活如常,只是彼此都沉默了下来,小屋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脚步声也成了沉重的回音,一下下涤荡着心。
某天闲来无事,她做了午饭送去市场。远远的便看见母亲和收卫生费的人争执着,听不见说什么,可那种卑微与辛酸却清晰无比地在眼前加粗放大。
她的心脏没来由地被击中一般,站在原地迟迟不能再向前。
那天下午她站在暗处观察了母亲好几个小时,看她草草扒着盒饭,忙前忙后地搬着货物,一坐下来,便开始剥豆子抠玉米。忙个不停,像一只陀螺。
那晚,操劳了一天的母亲回到家,只见餐桌上已经摆满饭菜。她站起身迎过来,微笑还显得略局促,母亲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背过身,用衣袖偷偷擦泪。
饭桌上,她表示自己的确不是读书的料,但愿意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孝敬妈妈。
母亲又愣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我一直怕你真的会像你爸爸,一辈子浑浑噩噩。”
母亲流露出忧伤的语气:“我一直逼你,就是怕你不学好,以后不能好好生活,你的爸爸……”她停顿了一下,“年轻时不上进,还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们才离婚的,我也一直担心,你会走我的老路……”
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说父母的故事,换了一个角度,许多恩怨纠葛似乎又有了不同的解释。那个夜晚,她感觉自己第一次理解了母亲,以一个成年女性的角度,看懂了那一场失败的婚姻。
后来,她放弃学业,从美容学徒做起,用了五年时间,慢慢开起了自己的美容院。
闲暇时,她喜欢为母亲洗脸,泡沫抹在脸上,阳光洒进来,母女俩闲闲说着家常话。
用了十多年时间,她们终于也能够挽着手逛街,像世间所有的亲密母女那样。
她的丈夫是母亲的朋友介绍的,小伙子憨厚老实。那种淳朴善良,让人第一眼看见就想到人间烟火的温暖与踏实。
于是她便嫁了,由母亲牵着手走上红毯。两个人都泪眼朦胧,所有的爱都在那一刻有了归宿,而曾经的恨,也终于尘埃落定。
婚后不久她便怀孕了,母亲开始日夜照料。头三个月孕吐得厉害,偏又什么都想吃。
母亲的生活便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奔走在寻找各种不应季食物的路上,一部分消耗在五味调和的厨房里。
纵然吐了吃,吃了又吐,这个过程却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母爱,接受与给予,都是母爱。当年母亲孕育着她时,想必也是这样的,小心翼翼而欢喜四溢。
生产却不太顺利,她在产房折腾了两天两夜,阵痛不时袭来,在紧抓着床单疼得快昏厥过去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着自己也要做妈妈了。
当年,母亲也是经过这样的痛苦,撕裂了身体拆开了骨头,九死一生才把她带到这个世界,那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啊。
直到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直到她在筋疲力尽后昏沉沉随去,她才确定自己懂得了当妈的心。
冗长黑暗的睡眠走到尽头,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母亲焦急守候着的眼神。再转头,孩子在身边睡得正香。窗外阳光明媚,一切都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