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艾略特说:“诗是变血为墨迹的阵痛”。是的,我喜欢这样的阵痛,并为之痴迷。痛是写作的动力,只有沿着这些痛,才能看到生活乃至生命的本真。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写诗,记得罗兰·巴特说:“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我呢?也是为了被爱吗?长久以来,我一直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我无法给他人和自已一个满意的答案。
诗歌于我,是宿命。少年时,在一本破烂不堪的书上读到舒婷的那首《赠别》:“……你翻开蓝色的笔记本,芒果树下有隔夜的雨声,写下两行诗你就走吧……”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语言和意境如同两股激流挟裹着泥沙在我心底流淌。我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在小本子上,农活之余就拿出来看看。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读诗是我最奢侈的生活。后来,因为烧火的时候读书,差点把家里的房子烧了,父母一怒之下没收了我仅有的几本书。自此与诗一别,就是近十年的光阴,其实,我知道,她从未离开,就像我从未忘记一样。直到有一天,我们重逢,没有多余的寒暄,只一眼,便再次隔入彼此的血肉中。
当我写下:餐桌上,四季在索取,年轻的嘴和一阵恍惚在索取,痛苦的肉身又经历了什么……我仿佛看到父亲坐在田埂上,植物在他身旁像无知的替代者,父亲为我的五元钱学费愁眉不展的样子犹如烙印,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低矮的土房子里,墙上爬着觅食的壁虎,母亲在纳鞋底,一根线就像她的生活写照,抽出来再穿进去,反反复复。屋顶上的麦秸已经很旧了,下雨的时候,家里便会漏雨,一滴接一滴,连绵不绝,地面上很快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带着弟弟妹妹在水坑边过家家。时间恍若一把钝刀,在我们年幼的身体上来来回回。
痛是什么?是肉体经历的劫难,是欢愉过后的揭示,是秘而不宣的真相,是诗里隐忍的风暴。我总是这样,长久地躲在人群背后,向世人描述:空空的隧道、镜子、遍野的孤独……更多的时候,我会陷在一首诗里,为一个字一个词欢欣或黯然,在俗世里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们是我的良药,是阵痛里的果实,带着雪和大海的气息。
春天回老家,整个村庄静得让人害怕,槐花在枝头寂寂地开,又寂寂地灭,像一场聚了又散的宴席。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春天这么薄,薄得惊心,薄到再也没有人说出那个深夜买醉的人就是我。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条或深或浅的河,当青春散场,那个伏在时间怀里痛哭失声的人是谁呢?就那么隐忍地、不分贵贱地哭,如同悼念一场盛大的无人能赶得上的道别。不经意间,那么多罗愁绮恨说薄就薄了,像一张纸,被风随意翻动着。
常常想,人为什么活着?想到灯尽油枯,终究没得到一个完整的解答。罢了,不问了,不问前尘,亦不问因果,就这样臣服于俗世,爱到焚心似火也好,痴到独自成魔也罢,怨到形销骨立也好,狂到断红残绿也罢……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与友闲聊,他说很怀念幼年时父亲给他们念书听的时光,一盏煤油灯,灯光昏黄,连影子也是昏黄的,他当老师的父亲坐在灯影里,给他们念《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念的人忘了情,听的人人了神,夜色都漫到眉间了,也不管不顾了。
我听了,有无尽的羡慕,我没有一个当老师的父亲。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他酗酒,且重男轻女,他永远认为女儿是别人家的人,所以,我没有那样的福分。犹记得小时候,做错事却总是不肯认错,父亲罚我跪在院子里,用担水的绳子打我,打得全身一道道紫痕暴突,却依然直挺挺地跪着,连一滴眼泪也不肯掉。
无声的抗争之后,痛是身体与命运之间的较量。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岛屿,守着无用之身,一年又一年。是的,是这样的,一代人卡在这里,一堵墙借我的手去推这个我爱过也恨过的世界。有时候,痛是一束光芒,照着,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有一天,我们卸下内心的草木,独自凭栏,会不会有星子落进缄默里,会不会呢?
诗人说:“草在结它的種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就十分美好。”而我说:“这一生,我不想念谁,没有樊篱,没有框架,没有死在心头的猛虎……”作为生活的刽子手,我一边垂首认命,一边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抵在命运的喉头,像一个真正的伪君子。
一直以来,我总是不停地书写,写生,也写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走遍诗里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诗成了我释放真实、释放自我的最好方式。我动用一身的际遇,去遇见诗里的另一个我,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藕断丝连,我们在阵痛里跋山涉水,一路悲欣交集。
黄昏时分,我在纸上写下:“片刻之后,天色暗下来,万物隐忍,数不尽的藤蔓爬进世事深处,给我一件寒衣,一辆尚未绝尘而去的火车,一阵痛过之后的叩门声……”已是盛夏,植物们在疯长,已经茂盛的不成样子了。母亲打电话说村里跟我同龄的一个人去世了,我愕然,拼命在脑海里搜寻他的模样,但什么也没有,一片模糊。只记得年少时我们曾经为一本《故事会》反目成仇,直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今,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带给他什么样的痛和怨。
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来自你爱的时候。”而与之对应的是痛,痛是一叶小舟,在字里行间穿行,只有痛过之后,才有血肉渗入其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