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国人喜欢骂人,骂人的方式有两种:国骂和家骂。
许多人著文批评国骂。例如鲁迅,专门写过一篇杂文《论“他妈的!”》。鲁迅认为,中国的国骂是一种文化现象。他在文章中写道:“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这让你不得不叹服国人使用骂人词汇的纯熟和自然。也因为这种纯熟和自然,使得家骂——在家里骂自家人泛滥。家骂同国骂一样,很厉害、很独特,很中国文化。
对国骂,我深恶痛绝;对家骂,我更深恶痛绝。遇事小心点儿,国骂就能少听点儿,家骂则小心点儿也躲不开。
若说我家无日没有家骂,有些夸张,但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是肯定的。所谓小骂,就是骂个三五分钟,揶揄贬损几句;大骂至少持续半小时,且惊心动魄。骂人的主角,我母亲;被骂者,我父亲。起因常常是父亲兜里的几块钱不知去向。有时母亲也会无缘无故地骂将起来。
母亲不是粗鄙之人,抗战时期护校毕业,曾喜欢读小说,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用词也就不是“老不死的”“天杀的”“混蛋”,而是诸如“就你那德性”“什么玩意儿”“绿豆眼”“矮矬子”“作孽”之类。她也使用过“妖精”,是隔着2000公里遥骂我奶奶。可能人天生具有选择性遗忘,母亲骂我父亲以及他家族的那些话——几十年如一日肯定能装满一火车——但我现在基本想不起来,除了以上那几个词。想不起来不代表没有痛苦,那糟糕的感觉,至今萦绕心头。
我爱母亲,母亲也爱我。母亲的家骂,我却一直无法原諒。亲人之间,要过一辈子的人,为什么要搞得如同死敌?
母亲的家骂,使儿时的我以为父亲是坏蛋,十恶不赦。每次大骂中,母亲必伤心欲绝地骂出这样的话:“就你那德性!我真是瞎了眼!千为万为,就为了几个孩子!”这加重了我的自卑感,恨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世上,连累母亲受苦受难。父亲去世多年后,每逢父亲节,母亲都让家人给父亲摆上一副碗筷。何必当初!
这样的相处,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父亲的不忠。男人品行的上限,取决于学识和修养,下限则由荷尔蒙决定。人类历史证明,在能偷腥的时刻,男人鲜有好东西。女人温顺,举案齐眉,尚不能保证男人不偷腥,更何况我母亲家骂不停?
一直以为,家骂是父母那一代人的陋习。最近看到的芦紫《饭桶》及相关读者评论,改变了我的看法。家骂依然存在,在我这一代人甚至下一代、下下一代。
芦紫是安徽阜阳人,老三届初中,1978年考上中科院生物专业研究生,现定居美国。在《饭桶》一文里,芦紫写道:他夫人(大学学历)某天在赞赏儿子能干后,照例又开始扁(贬)损老芦:“你这个老爸呀,从前就是个大饭桶,现在老了,除了上网打情骂俏,在家里啥也不能干!就是个老饭桶,老吃货!”
儿子说:“老爸这么饭桶,你咋不跟饭桶离婚呢?”芦太说:“不离婚是没到时候,这个老饭桶现在还有一点儿用处,还能挣点儿饭票。哪天不能挣饭票了,油水榨干了,就离!”
在与读者互动中,芦紫补充道:“在老芦的茅庐里,老芦就是人下人,妻管严,子妻管严,老芦被压在最底层。芦太作威作福就不用说了,女儿也从来没叫过老爸,开口就是老K瓜(因打牌时老芦把老K叫做老K瓜,由此得名),两岁的孙女小丫丫也管老芦叫饭桶,你说这过的是啥日子!?”
有读者指出,芦太饭桶一说是家庭语言暴力。有2帖赞同,250帖不赞成或不表态。不赞成的人认为,芦太称芦紫饭桶很正常,算不上骂,更算不上语言暴力,在家里,在夫妻间,打是亲,骂是爱。
我对以上作了如下分析:芦夫人骂惯了老芦,以至于在孩子面前根本不知道掩饰。影响是很坏的,后果是孩子甚至孙子辈的也跟着骂。老芦本人对遭受的家骂并不特别反感,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这一点和我父亲相同——长期遭受家骂的人心理已经扭曲。
骂人是用言词打人,与用拳脚施暴,性质相同。只是现在还没有仪器能探知和度量骂人造成的精神伤害,司法和警方暂时没法管。我相信,随着科学发展,总有一天,骂人者,无论国骂家骂,是会被惩处的。
一个民族,如果家家成天“饭桶”“妈的”,社会又怎能不充满低俗、暴戾之气?消除国骂,必先除家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