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灯明灭 双眸恍惚

2018-09-13 11:26关静
蒲松龄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关静

摘要:《双灯》叙述了落魄弟子魏运旺与狐女遇合,半载绸缪的故事。没落贵族潦倒至“就岳业沽”是解读《双灯》的关键,是促成魏运旺人格转变的重要因素,是“双灯”意象产生的源泉,也是魏运旺与狐女半载情缘的诱因。狐女在魏運旺最失意的时节倏忽而来,事成即去,如此恰到好处,与其归结于姻缘自有定数,莫若说是魏运旺一厢情愿的自我催眠。“双灯”既是照明物品,又是魏运旺客中寂寞苦闷难以排遣,暗夜中目光灼灼的双眼对颜如玉、温柔乡望穿秋水的渴望。至于遇合是否实有其事,不过双眸恍惚而已。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双灯;魏运旺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中除《婴宁》《聂小倩》《画皮》等耳熟能详的大篇外,还有不少各具特色,尚待发掘的短篇。冯镇峦曾评曰:“《聊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然其叙事简净,用笔明雅,譬诸游山者,才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此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虽不大为着意,然政不至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并非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尾,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1]485《双灯》就是一篇短小精悍却又韵味无穷的作品。全文共六百余字,叙述了一个生趣盎然的人狐故事,贯穿全书的“双灯”意象又营造出一个亦幻亦真、惝恍迷离的意境。无论是标题、意境、情节、主旨都有其独到之处,虽是短篇,可见匠心,仍有大手笔。

《双灯》开头,作者看似波澜不惊地对魏运旺的人生经历做了概述。氏族大家身份的他,本应过着鲜衣怒马、姬妾环侍的生活,却因家境式微,不得不中途辍学结束读书生涯;到二十来岁家境难以维持,投靠岳父卖酒为生。魏运旺虽名“运旺”,却未如其父母期望的一般运势旺盛,反而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作者用短短一句话将运旺之名与运背之实,贵族子弟与卖酒小贩的巨大反差展现出来,冯评所云“叙事简净,用笔明雅”实非过誉之词。魏家从前如何生活,家境怎样败落,运旺何时成婚等细节读者无从得知,但是家道中落对魏运旺身心的冲击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潦倒不堪,很难想象一个贵族家庭会让少年书生停止学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更难想象一个血气男儿会依附岳父卖酒为业。这就不难让人联想到沽酒当炉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二人最终获得了富甲一方的岳父帮助,《聊斋志异》对这一经典进行了改造。魏运旺妻子不在身边,同他沽酒当炉的是岳父本人,他白天要操持酒店营生,晚上只能蜗居酒楼之上,与他相伴的是寂寞、凄凉,其处境之尴尬又无可奈何自不待言。同是沽酒当炉,于文君相如是风流韵事,于运旺只有苦不堪言的回忆。

然而魏运旺内心深处对于陪伴、温暖终究是有期许和渴望的吧?所以小说以“因缘”为由头,为魏运旺安排了半载美好时光,有佳人作伴,绸缪狎昵,猜枚赌棋,还有衾被香软,终结了他孤独苦闷的独居生活。作者的叙述重心却不在此,而是花费大量笔墨着意突出了这天降之喜来临时魏运旺纠结复杂的内心活动。某个傍晚,他如往常一般独自睡卧在床上,寒冬的夜寂静得可怕,这时候通往他房间的木梯传来了拾级而上的足音,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起,悚听” [2]790-791,可以想见这个屋子无人造访过,他平常只是胡乱打发时间度日,客中生活的寂寞无聊由此可见一斑。及至见到了不速之客的挑灯双婢、年少书生、女郎,魏运旺禁不住“大愕怪”。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处境是清楚的,来客明显不属于他的交游范围,转念就明白,能不请自来的客人只能是狐狸了。尽管对方由人降而为狐,他仍不敢奢望能有好事发生,更别提能带来惊喜,所以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禁“发毛森竖,俯首不敢睨”。书生含笑解释女郎与他因缘前定,无须顾虑,魏运旺的自卑心理犹自作祟,“自惭形秽,颜不知所对”。待书生与双婢离开,魏运旺终于敢正视女子,“心甚悦之”,却仍讷于言辞且畏手畏脚,“惭怍不能作游语”。最后要女子打趣圆场并亲自“暖手于怀”,他才“为之破颜”。一系列心理、神态描写刻画出一个极度怯懦自卑的落魄酒贩形象,与《聊斋》中众多邂逅鬼狐豪爽磊落、积极主动的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一夕绸缪,成其好事,之后夜夜如此。为避免情节落入人与精怪遇合的俗套,小说没有细致描绘两人的相处日常,仅截取了两个生活片段,勾勒出狐女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也从侧面透漏魏运旺的生活有声有色,不复当初独卧无聊,从而感慨“不数汉家温柔乡也”。总体而言,《双灯》叙述了魏运旺在困厄中遇见狐女,半载绸缪的故事,从表面看作者是要通过人狐遇合表达“因缘命定”的思想,有缘则聚,缘尽则散。也有人提出《双灯》乃是“述奇”而作 [3]。

细究之下又会发现蒲公着力之处不止于此。小说开篇首先对魏运旺大起大落的人生予以交代,接着用大量篇幅渲染了魏运旺自卑怯懦的性格,狐女倏忽而来事成即去,这是魏运旺困顿人生的一抹亮色,更可能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而已。但明伦也持这一看法:“来也突焉,去也忽焉。汉家温柔乡不敌邯郸黄粱一梦也”,点出所谓的露水情缘,不过是魏运旺的黄粱一梦罢了。但评又云:“双灯导来,双灯引去,直是双眸之恍惚耳,”于此文极有创见。双婢携来双灯后“遗灯竟去”,双灯与女子与魏运旺同在,在漆黑如墨的夜晚,魏运旺通过双灯看见女子并与之温存,直到半年后魏归家,女子即告别,前婢挑双灯离开,形成一个回环。狐女出现在魏运旺最失意的时节,魏与妻团聚后又适时退出,如此恰到好处,与其归结于姻缘自有定数,莫若说是魏运旺一厢情愿地自我催眠。所以《双灯》事实上描绘了困顿之人质朴美好的愿景。

“双灯”意象既是照明所需物品,又是魏运旺客中寂寞苦闷难以排遣,心灵深处对颜如玉、温柔乡望穿双眼的渴望。《聊斋志异》中确有将“双灯”作双眼的用法,《夜叉国》篇描写夜叉“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就将双眼以双灯作比。如此,所谓双婢引双灯带着青春貌美的小姐迤逦而来,正是魏运旺黑夜中目光灼灼的双眼所企盼、所希冀、所艳羡的事情。至于遇合是否实有其事,不过双眸恍惚而已。

领会了这一点就会恍然大悟,小说中狐女的笑语何尝不是魏运旺内心的挣扎与自嘲。狐女初来乍到,魏运旺不敢造次,“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女子揶揄运旺不是读书人,不需要装腔作势。前文已说魏运旺本是书生,因家贫中断学业,或许此前他残存的书生意气带来的自我约束与逆境中想入非非的自我放逐正在搏斗,在这自嘲中,魏运旺的自我约束开始瓦解,逐渐放逐自己在幻想中寻求安慰,遂以为常。“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更像是魏运旺为自己的思想放纵找寻的借口。妻子不在身边,他没钱也没有条件约会别的女子,不费一钱就能让翩翩佳人送上门来,恐怕也只有幻想一途了。魏运旺与狐女生活的细节只有猜枚、换被两个片断。在“就岳业沽”的背景下,魏运旺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岳父的监督管束,魏唯一的一次娱乐是与狐女赌藏枚,作者还特意交待“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足见其生活的不自由。书中借狐女之口说出的“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更是魏运旺夜夜经历的现实,“衾褥涩冷”体现的有贫寒,也有孤独。

与“南柯一梦”“黄粱一梦”要求出将入相、呼风唤雨、权倾天下、富可敌国的愿望不同,魏运旺想要的不过是能有个女子与他共宿,赌几局棋,换一床香软的衾被而已。如此淳朴的愿望于他而言却是不可能实现的梦,只能靠幻想或非自然力量得到满足,足以让人嗟叹。联系蒲松齡的一生,不难发现魏运旺的人生经历其实也是蒲公自况,所以作者能洞悉魏运旺的所思所想,创作出这篇蕴含丰厚的小说。

蒲松龄之高明就在于他对奇遇也好,幻觉也罢,没有遽然点破,使得这一切是真是幻,是梦是实难以分清,增加了小说多重解读的可能。此外,小说还特意增加了一个温暖的结尾,让当事人之外的村人共同见证了双灯离去的场景。“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巧妙地将梦幻与现实勾连,似乎要极力证实半年奇遇不尽出于魏运旺的幻想,而是实有其事。这一收束顾全了魏运旺的自尊,在体现作者对落魄之人的同情理解之余,又能给某些同样身处困顿的读者以希望,显得温情脉脉,《双灯》的感人之处正在于此。

汪曾祺在《聊斋新义》中对此篇进行了改写,对人物设定做了很大改动。开头说:“魏家二小,父母双亡,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 [4]344,舍弃了原文中没落的世家大族子弟身份以及男子已娶妻的事实,将魏运旺改为魏家二小,跟着岳父卖酒变为跟着舅舅卖酒。有人认为汪曾祺《双灯》是改编得比较成功的一篇,把一个平淡无奇的人狐恋改得分外动人。[5]然而没落贵族潦倒至“就岳业沽”正是解读蒲松龄《双灯》的关键,是促成魏运旺人格转变的重要因素,是“双灯”意象产生的源泉,也是魏运旺与狐女半载情缘的诱因。汪文改动后固然添了几分童真,却也失去了原文的厚重。

参考文献:

[1]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2](清)蒲松龄,著.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成敏.“原生”形态的故事与蒲松龄的美学理想[J].蒲松龄研究,1999,(3).

[4]汪曾祺.汪曾祺作品集(小说卷)[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6.

[5]方星霞.汪曾祺《聊斋新义》对《聊斋志异》的改编改写[J].孝感学院学报,2012,(2).

(责任编辑:谭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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